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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勿排除在外

2021-06-11邱田

四川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铁凝玫瑰历史

邱田

“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些凄凉。”

铁凝的《玫瑰门》最初发表于《文学四季》1988年的创刊号,迄今已逾三十年,三十年的载沉载浮,物换星移,粉红色的玫瑰门虽不至于“陈旧而模糊”,毕竟已经间隔着许多人与物、新与旧、爱与怨,在这长长的岁月两端,成长的不仅是作为讲述者与主人公的眉眉,不限于作为写作者与审视者的铁凝,亦是三十年间这日新又新的中国社会,是几代女性对自我真淳的质询,对历史复杂的回望,对未来怅惘的凝视。

张爱玲与铁凝,看似不搭界,但她们笔下的曹七巧和司猗纹却暗通款曲,遥相呼应。出身麻油店的女儿曹七巧成了安享富贵的姜家二奶奶,庄家少奶奶司猗纹则变为胡同里平凡又平凡的家庭妇女,劳动人民与剥削阶级之间的鸿沟似乎并非不可逾越,命运的拨弄、时代的浪潮,皆在造成个体的不同走向,每每令人感叹唏嘘。作为“疯女人”的代表,曹七巧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疯癫又绝望,在充满陈腐气息的封建家庭里自觉戴上了黄金的枷锁,揭示出一个人如何从天真少女到被扭曲、被异化的疯妇。司猗纹的人生好似一部“七巧后传”,续写了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在新时代的出路和抉择、关切与痛楚、希冀同怨念。“疯女人”缘何而疯,在变与不变之间、看与被看之间,读者与作者共同质询的、拷问的,不单是女性的内在心灵,亦是人性的复杂幽微。在历史的长河中,三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个人而言,这已是一代人的衰老或成长,足以书写一生的相聚或离散。以苍凉与世故为底色的张爱玲,以暖意和清新为底色的铁凝,两位作家的风格差异不可谓不大,但唯其如此,她们笔下主人公的形神相似才更加令人玩味。在铁凝的创作中,近年来屡屡被提及的多是其短篇小说集,以及获得诸多奖项的长篇巨著《笨花》。这些作品固然优秀,其文学成就固然耀眼,但在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并非独此一家,而《玫瑰门》中对女性自我的探索,对文明真淳的质询,这种对包括自我在内的女性不留情面又充满理解与同情的回溯和反思,在其后的文学作品中也十分罕见。司猗纹的人物形象已经成为文学中经典的女性形象,与曹七巧一样,她是那样复杂,使人爱恨交织又难以忽视。旧社会封建家庭的少奶奶进入新社会的广阔天地会是什么样?女性在社会上、历史中处于什么位置?女性彼此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重返《玫瑰门》,我们可以重新审视这部写于三十多年前的小说,铁凝笔下的这些人物对今天的女性议题是否仍然有借鉴意义?这部小说真正的价值何在?重返玫瑰门能否读出一些新意?

铁凝坦言自己对女性主义比较淡漠,但这并非是否认自己的女性身份,或是对性别立场有所规避,她所惧怕的是流于自恋的情绪或陷入狭隘的空间。铁凝强调一种超越性别的创作视角,不仅是超越女性的视角,也是超越男性的视角,在一种人的立场上去思考、去体会、去创作。她曾赞许裴艳玲饰演的钟馗之妩媚,也曾被瑞士雕塑家塑造的细弱、孤单的男性形象所打动,这些都表明,她对于人的认识,并非停留在刻板的性别印象上。男性也可以妩媚,可以脆弱,隐含的下半句或许是女性也可以硬朗、可以刚强。正是基于这种深刻的认知,铁凝的小说里没有那种希望男性成为拯救者的期待,也没有将人间希望寄托于女性天真未凿的理想,这使得她的创作变得难以归类,或者说没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特色,虽然她未必不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与20世纪80年代同期创作的女性作家相比,铁凝和张抗抗、张辛欣截然不同,与20世纪90年代倡导女性写作的林白、陈染等人相比,铁凝和身体写作的女性姿态有所疏离,虽然她的书写中并不回避女性的身体欲望。

创作《玫瑰门》的作者也是创作《哦,香雪》的作者,这一点曾使许多读者讶异,后者的清新秀丽与前者的丑陋惨烈似乎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然而铁凝却说,《玫瑰门》里也有《哦,香雪》的底色,这个底色就是文学带给人的暖意。围绕小说的核心人物司猗纹,铁凝曾在访谈中透露,她在写了六万字的初稿后又将其完全废弃,原因就在于人物塑造得不成功。培育一个人物,既需要有血有肉,又不可太过有代入感,如何在写出复杂人性的同时不掺杂道德或个人的批判,这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挑战。铁凝希望“作为一个作者对她有一种巨大的理解,这里其实也有暖意在里边,有了温暖和体贴,你这种体贴这种暖意可以用许多不愉快的表象,或者是通过一些不愉快的故事表现”。

“玫瑰门”,既可以寓意粉红色的少女成长之门、女性的生殖之门,也可以寓意女性之间复杂纠葛的关系,一场玫瑰色的战争。评论家张莉在评价《玫瑰门》时称其为“女人之书”,小说中的众多女性人物“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存在记忆中的她们会汇聚为‘整体,变成对女性命运的整体性呈现。”戴锦华则认为:“或许正是在铁凝的作品中,我们得以窥见一次时代的、文化的优美的降落:由对彼岸痴迷、苦恋到对人生此岸的从容和认可。由启蒙主义者宏大而局促的遵命文学到一份‘平常心、一份个人的、女性的写作;由对文明、社会进步的无穷的饥渴到对自然、素朴的个人及女性经验的再指认。”《玫瑰门》固然是一部女性之书,但又不拘泥于女性世界,这还是一部现代意义上的女性知识分子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的认识之书。

女性在历史上的位置似乎总是处于一种“妾身未分明”的暧昧又混沌的状态,被凝視的他者也好,有别于男性的“第二性”也好,总是有一种被包括在外的感觉。即便是“浮出历史地表”之后,作为“能顶半边天”的劳动参与者,仍然不是能够完全与男性等量齐观的位置。铁凝的《笨花》书写了波澜壮阔的大历史,这或许掺杂了她作为女性作家想要证明自己能力的野心,这部小说的确赢得了广泛赞誉。但我们或许也可借此反问,历史的书写是否具有某种定式?大叙述是历史,小叙述也是历史。男性的书写是历史,女性的书写也是历史。在我们所习惯的宏大叙事之外,在乡土叙事之外,以个人化视角书写的城市叙事,以女性命运为载体的性别叙事,以柴米油盐为底色的日常叙事,这些小叙述同样可以建构大历史。在此意义上,《玫瑰门》呈现的是另外一种历史的叙述,一种有别于我们所熟悉的历史讲述方式却并非相形见绌的历史。

在传统的史学书写中,历史学者倾向于记述重要的事件,“看大不看小”是其中根深蒂固的观点,与之相应的,在文学的历史叙事中同样倾向于宏大叙事。然而在过去三十年中,恰好又是三十年,史学界有一个重大转向,即重视细节对于历史叙事的重要性,小大之辩成了学界关心的话题。细节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历史渐渐从一个‘形式上的知识,移向‘非形式上的体验”。从外在知识到内在体验的转变,细节尤其重要。史学家史景迁关于明朝历史的论著《前朝梦忆》即是以细节堆砌、还原体验进而贴近历史的。20世纪90年代文学界兴起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也是重视小传统的,偏于个人视角的历史叙事,这与历史界的影响是密不可分的。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玫瑰门》已经采用了小叙述的方式,这种讲述方式在当时是先锋性的,今天回顾仍然有其意义。一般说来《笨花》更符合新历史主义小说的标准,《玫瑰门》则被归入女性文学的范畴,然而,如果历史并非只能是由男性讲述的正史,《玫瑰门》以日常生活为底色的叙事或许更贴近“非形式上的体验”这一历史书写的真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们如此边缘,不是旧社会的奶奶小姐,就是眉眉这样少不更事的幼童,她们只能归入老幼妇孺,却不算社会的建设者。然而这是这些人的经历和体验能够带我们贴近彼时彼地的生活,充满人间烟火的、有市井气息的真实。很难讲铁凝在最初的创作中是否有过这样有意识的建构,或者是否已经具备了书写历史的野心,但借由司猗纹、眉眉、姑爸、竹西、罗大妈她们的眼光,作者为我们还原了一个时代,还原了许多真实的人间情感。发生在北京胡同里的婆子媳妇孩子之间的家长里短,同样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忆。离开了广阔的乡土,城市里的胡同依然暗流涌动,来来往往的人,鸡毛蒜皮的事,许多生活的细节堆叠出历史的真实。颠覆了以男性为主角的历史叙事,由女性独挑大梁的故事非但不单薄,反而呈现出一种多层次的、缠绕的、复杂的人性。

四合院里的日子本来是缓慢又闭塞的,但在历史的某个阶段忽然加了速,就像计时的工具由日晷、更漏变成了现代钟表,速率一下子改变了,让住在这里的人不得不急匆匆地跟上节奏。司猗纹生命里的第一次变奏是与华致远的爱情,一个保守人家的小姐忽然与革命党扯上了关系,因失贞而改变了命运。如果他们当年一同私奔呢?读者不禁会展开这样的想象。那庄家少奶奶大概也会是进步青年,参加了革命队伍,或许牺牲了,或许和华致远一起归来。革命当然是严肃性的话题,但生命中种种偶然的因缘际会却也不能够否认。想起汉娜·阿伦特的观点,革命的本质是一种创造,可以让生命重新起头儿,把人生换个说法再讲一遍。人生的许多可能性恰似命运的岔路口,不经意的一个选择、一个决定,可能就是全然不同的剧本。如果司猗纹和华致远在一起,那还会不会有小说中这个变态又扭曲的老太太呢?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更没有重来。初读《玫瑰门》,华致远不过是司猗纹生命中的第一个过客,是她心口的朱砂痣、床前的白月光。重返《玫瑰门》,或许我们可以追问,为何华致远的道路是笃定的,而司猗纹的命运好似演出前才临时抓取的脚本?铁凝没有明言的是,在那个革命时代,男性的抉择可以是信仰、是理想,女性的命运却始终与男性捆绑在一起,她的幸福也同样与之捆绑。自然,关于自主投身革命的女性我们可以举出无数例子,但对于一个更广泛的、相对沉默的、没有那么高觉悟的女性群体而言,她们的人生可以轻易被改变,或者被父亲、或者被丈夫或男友。司猗纹的异化或扭曲自然不能全部归于少女时期的这段爱情,但无可否认这是她一生悲剧性命运的开始。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一文中曾提到母亲同情三姑母,认为她如果嫁了个好丈夫,会是一位贤妻良母。但她一旦跳出家庭投身事业,就不屑于再做什么贤妻良母。杨绛的姑母是两度留洋的知识女性,但是为什么一次错误的婚姻就使得她再也没有重新开启幸福的能力呢?华致远是拥有自己的家庭的,作者虽没有花费太多笔墨,但似乎也看不出他有何重大的不如意,除了晚年被一颗萎缩的头脑禁锢在记忆里,但他的肉身仍然住在“朱门”。如果司猗纹嫁给华致远会不会成为贤妻良母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认的是,华致远的爱情美满与否都不会影响他人生重要的走向。司猗纹嫁入庄家,结果变成了类似曹七巧的人物,一生悲剧。民国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处于类似处境时被父亲嫁给了张爱玲的父亲,却过得琴瑟和谐。可知相似的困局,因脚本不同同样也可能有千差万别的结局,而这一切竟然全靠命运的安排。

四合院里最大的变动,是从街道罗大妈一家入住开始的,这一段时光也是起伏最大、最具有冲突性的阶段。司猗纹交房、交物的表现,或者不如说是表演,招来了街道主任一家。从此两家人在一个院落里开始了漫长的共同生活。仍然是杨绛,在后来写过一篇回忆文章,谈到她和丈夫钱钟书从“掺沙子”到流亡的那段往事。作为大学问家和文弱书生的钱钟书,在与“掺沙子”的“革命群众”发生冲突时竟然也会动手打人,简直是不可思议又有辱斯文,然而这样的事情在那个荒诞的年代里真实上演了。合肥四姐妹中的二姐张允和曾写过革命小将来家里调查时四合院里的孩子们在碧纱窗外围观的情形,当调查人员离开后孩子们一拥而上,瓜分了孙女心爱的玩具。掺沙子也好,抄家也罢,都是特定时代的特定话语,但在《玫瑰门》里与众不同的是,这一切都是司猗纹自导自演的,并非受了胁迫或外界的压力。她写给小将们的信,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剖白,以及将整个气氛推向高潮的挖金子寻宝藏的活动,一切都显得那么富有戏剧性。在一切地点都不那么安全,不那么适合藏匿的时候,人们选择将贵重物品特别是贵金属埋入地下。铁凝也许是听过这样的故事,也许她的生活里真的有这样一个故事,总之,司猗纹后院寻金的确像是一出精心安排的插曲,一曲欢快中夹杂讽喻的高潮曲目。“再也没有比能在房前房后挖掘出藏匿已久的东西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司猗纹本能地捕捉到了这时代的嗜好,才聪慧地将它运用在自己的生存里。”的确,如果没有这隐匿的黄金打底,交出房产和家具并不足以赢得别人的赞许。可是这“时代的嗜好”当中,又有多少隐匿的泪水和屈辱?

从司猗纹当众宣布“决心要彻底革命”,到装模作样地带领众人挖金子,再到人散后身子的疲乏和酥软,这一通表演让她看起来活脱脱是一个戏精。但看透她的只有姑爸,可是她却总能用自己独自撑起整个庄家的情意,用红书上的最高指示压制姑爸。在姑爸眼里,这位嫂子就像女妖,“一个总能堵住她的嘴的女妖。”假如说挖地三尺是“时代的嗜好”之一,那么暴力才是“时代的嗜好”中最为可怕的部分。《玫瑰门》中最惨烈、最残忍、最暴虐的一幕正是司猗纹引来北屋罗大妈一家后发生的。当金子再一次出现在小说里时,“时代的嗜好”也如影随形。姑爸的猫咪大黄偷了邻居罗大妈家的肉,因此被罗大妈以阶级斗争的名义吊打,并强迫大黄的家人们围观。钱钟书曾戏称,打狗要看主人面,那打猫则要看主妇面了。虐打猫咪本意在泄愤,以及以此教训主人,达到规训与惩戒的作用。在被打至半死后,摇摇晃晃站立起来的大黄在罗大妈一家眼里无疑是对其权威的冒犯和挑衅,必须严惩。如果说打猫是鉴于对偷窃行为的气愤,那么还仍有一丝可以理解。毕竟在那样一个年代,并没有动物保护的认知,而猪肉则实实在在是匮乏的、金贵的食物。但二旗、三旗随后将猫咪大黄大卸八块,这种类似“车裂”的残忍则已经超越了我们对人性之恶的想象。在血腥与暴力中释放情绪,并且获得某种不可言说的快感,这一段描写真实又残酷,在今天读来尤其觉得心惊。小孩子对禽鸟、鱼虫或类似猫狗的小动物,一开始并不懂得尊重其生命,然而通过家长同学校的教育,幼儿将逐渐学会敬畏生命,体谅其他个体。小说中的二旗、三旗是处于青春期的半大小子,但在母亲罗大妈的教唆和纵容下,他们车裂猫咪毫无畏惧,对这种暴行的残忍也不以为意。正是在如此一种氛围和“锻炼”下,暴力逐渐升级,最终演变成非人的暴行。二旗、三旗召集的小将们以“造反”的名义,将“这热血和他们那青春期旺盛得无处发泄的心態立刻汇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流”。对姑爸的罚跪和虐打尚不足以泄愤,这一幕报复的行为最终以姑爸两腿间插入的一根通条而结束。小说行文至此,读者简直要对作者生出几分怨怼,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形下,读到如此惨烈不堪的一幕,仿佛连阅读者也受到了心灵的伤害。如果说将猫咪大卸八块不会给这些少年带来什么心理阴影,那么半老姑爸腿间的通条终究还是给涉世未深的小将们带来了冲击。毕竟是个人呐!按照今日的观念来看,这种暴行可算是强奸,但回到彼时,相信少年们无人愿意接受这个不堪的罪名。姑爸,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绝不是少年们的欲望投射对象。但在泄私愤的情境之下,他们仍可以想出如此不堪甚至下作的报复手段。本该纯真无邪的少年们究竟为何会残忍到如此田地?铁凝在小说里并无交代,只留下一些线索供读者思考。看到这些片段的读者如果仍觉得《玫瑰门》只是关涉女性文学的一部小说,那么铁凝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苦心就白费了。对于历史,我们可以从史书里、网络上读到知识和概念,然而这历史对我们仍是陌生的、辽远的。通过响勺胡同四合院的一个横剖面,铁凝将大时代中的一幕拣点出来,以个体经验还原一部分过往的岁月。

《玫瑰门》里人性最不堪的劣根,那些沉潜于人心深处在特定时刻可能浮现的恶,有论者称之为平凡无奇的恶,有论者总结为普通人乐于分享的過剩权力,铁凝的书写虽然直白而惨烈,但她始终认为在自己的小说中“我要表现的不是审判,不是居高临下,也不是俯视。”正如前文所说,铁凝乐于做的,是留下若干可供解读或思考的线索,而非提供一个现成的定论。如果说在书写历史中的丑陋时她善于将陌生的内容熟悉化,那么在提供反思的线索时铁凝则习惯将熟悉的内容陌生化。罗大妈与司猗纹同住一个大院若干年,两人明里暗里的竞争不断,在不同时期互有胜负。将小说首先翻至后半段,罗大妈来交房租时,司猗纹故意将眉眉送来的广式香肠摆在桌上,而罗大妈“故意不提不问”,两人之间的对话字里行间全是北京胡同里大妈们暗含攀比的小心思。如果仅仅阅读这一片段,不仅感受不到两人有任何恶意,还会有一种亲切感,一种老北京胡同里的京味儿:存心显摆的司猗纹,死不接招的罗大妈,她们是攀比子女孝心的邻居,也是略带稚气斗嘴的老奶奶。然而想起大黄被车裂的一幕,谁又能继续将她们视为无害的老人家?再往回回溯一段,响勺胡同这座四合院在新时代的新特征,“交、收房租也成了北屋和南屋的一个新节目。”收回气派的北屋是司猗纹的“大快人心事”。每个月收房租的南屋要表现出一点派头,交房租的北屋总是准备“一大卷儿零零碎碎的毛票和钢镚儿”。这故意摆“派”的房东和存心恶心人的房客呈现出一种女性之间的玫瑰战争,是鸡毛蒜皮的计较。但是西屋呢?谁能记得惨死的姑爸?那些该对她的死负责的人们,又有谁会忏悔?暴行的实施者二旗、三旗都过得好好的,作为始作俑者的罗大妈、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司猗纹在忙着争个高低。午夜梦回,姑爸和大黄恐怕连出现在这些人梦境里的资格也不具备。当竹西抛弃了大旗,罗大妈替儿子不值落泪,铁凝在此处重提姑爸:“竹西不是姑爸,心里再编一套骂,再让二旗三旗给竹西也插上一根通条?”这问句之后作者自问自答:“已不实际。时过境迁。”这看似云淡风轻的八个字,放在此处却如此瘆人。如果时未过、境未迁又当如何?铁凝将时过境迁之后的岁月静好闲闲勾勒几笔,留给读者的是更为深刻的历史思考。我们对这生活化的场景如此熟悉,却完全无法将胡同中的这些普通人与过去岁月里实施残忍暴行的人联系在一起。人性中的善与恶究竟是怎样生成转化的?铁凝带领读者重新审视我们熟悉的日常,从而发现更多思考的维度,这样的历史叙事实际是一种对社会、对文明的反思。

1986年,29岁的铁凝开始创作《玫瑰门》,如此年轻的作者竟会创造出如此深刻、尖锐又独特的作品,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惊诧。这部小说中当然还是可以找到一些时代的痕迹,以及不够完美的部分。例如苏玮与丈夫尼尔的桥段显得有些矫揉造作,符合20世纪80年代人们热衷出国的风气。竹西的形象不够饱满,几段感情经历略显牵强。但是司猗纹、姑爸、罗大妈、眉眉等一众女性皆可视为文学中女性的经典形象。铁凝说过,“遗憾的是被我们称为经典的女性形象,大多不是出于女性作家之手,所以我觉得这个也值得研究。我不知道经典作品里的男性,是否有出于女作家之手的,我没有研究过。”这是否表示铁凝对男性作家创作的女性形象持保留态度?她的《玫瑰门》是否想打破经由男性视角来凝视女性的惯例?如果作者曾经存了这样的初心,那么她无疑是成功的。类似司猗纹的女性并不是男性作家可以创作的,甚至司猗纹自身即容易引起男性的反感,而这种不适感恰恰是作者的成功之处。

初读《玫瑰门》,我看见女性,少女、媳妇、老妇,不同女性在不同时期的生命形态,不同女性之间的各种爱恨纠葛,我以为这是一部女性之书。重返《玫瑰门》,我看到历史,被排除在正史之外的历史,一种充斥着各式细节的小叙述,它如此生动又如此真实,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是一种用日常生活的体验去抚摸历史的褶皱与肌理的叙事,是一种不按套路与定式书写,但又并非刻意雕琢的叙事。美国学者让·爱尔斯坦提出了“公共的男人”和“私人的女人”概念,试图梳理男女两性在公-私两个区域空间内的位置变化,事实上,这是类似于偏意复合词的说法,因为男人从来都处于公共空间内,只有女性被排除在外。当女性开始同时参与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她们才真正进入社会和政治思想的领域,并试图在两个领域中反思并行动。《玫瑰门》就是女性进入公与私两个空间之后的产物,因此这是一部女性视角的历史叙述,但并非是女性专属的历史,而是一部大写的关于人类社会和文明的历史。重返《玫瑰门》的要义或许在于,任何时候、任何领域,请勿将女性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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