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的母亲

2021-06-11吴坚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姥爷姥姥母亲

吴坚

生而为人,我万分庆幸有一位这样的母亲。母亲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35年,无论是在北京的太平街小学,还是在山西垣曲的矿山学校,闻一多先生的“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就是对母亲职业生涯的最好注脚。

母亲涵养极高,但凡有过接触,哪怕仅有一面之交,都会被母亲大海般的心胸所折服。谨以此文记录母亲辛勤一生的点点滴滴,并向母亲表达最真挚、最热烈的拳拳赤子之心。我爱你,母亲大人。

一、家乡在蓟州

地处京、津、唐、承四市之腹心,是天津市最北部的蓟州区。

蓟州。古称渔阳,春秋时期称为无终子国,战国时称无终邑,秦代属右北平郡,唐朝设蓟州。新中国成立后,属河北省下辖县,1973年9月,划归天津市,相沿至今。蓟州西南方向的侯家营镇富家屯村,是一个以赵姓为主的村子,据传这是历史上宋代宰相赵普的一支后人。

解放前,姥爷赵文远是侯家营的乡长,生性宽厚,仁义善良。从祖上传下的几亩薄田,在姥爷的辛勤劳作苦心经营下,到母亲出生时,已经积攒下了不小的家业:一座四进的大院落,几十亩的水浇地良田,一二十头马骡等牲畜,还有五六个长工。母亲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一到开饭时,长工们和家人同吃一灶饭,亲如一家的场景。最热闹的是,每到农历八月十五和春节,姥爷就会亲自驾起马车,载着满满一车的粮食挨家挨户送到每一个长工家里,让每一个长工都能阖家团圆欢喜过节。

母亲1939年10月出生,有一兄一姐。作为长子的舅舅,因为之前有过三位“没站住”(方言,意为夭折)的男孩子,所以得到了一家人宠爱,小时候姥爷经常抱着啼哭不睡的舅舅在自家庭院里一趟趟地转着圈转,直到哄得舅舅入睡。听妈妈讲,从小到大,姥爷就没有对舅舅说过一句重话。二姨打小就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早早就参加了村里的儿童团,特别能张罗事。姥爷在外时,家中就只有母亲和姥姥相依为伴,成了姥姥最疼爱的“老丫头”。

蓟州水多。有天津“大水缸”之称的于桥水库,在蓟州。富家屯水多,因为地势低凹,所以十年九涝。

母亲关于儿时的记忆中最多的就是姥姥家门口的那一条小河,舅舅从小带着她下河摸鱼。因为经常发洪水,姥姥家经常陷入断粮的窘境,姥姥带着母亲到河对岸(此处“岸”发nian去音)的村里借粮,姥爷平日里的福缘善庆让母亲在素不相识的乡亲面前得到了“善待”———这是赵文远乡长的老丫头啊!快进屋先喝口水歇口气!未及姥姥开口,人家就热情的拿出来粮食———“你们那发大水了,这点粮食先吃着,不够再来”!两袋白面,三袋半“黑面”(方言,就是磨面磨到最后的含麸粗粮),摆在了姥姥和母亲面前。帮着送到河岸边,摆渡的艄公认得姥爷姥姥一家人,不要钱!不但摆渡过河,还帮着把粮食送到了家———十里八乡,姥爷的仁善宽厚,妇孺皆知,直至解放后,姥爷在历次运动中安然无恙皆源于此。———也就是从那时起,母亲幼小的心灵里就种下了仁善的种子,生根,发芽,直至今日郁郁葱葱泽及后人。

最惊心动魄的回忆,应该是日本鬼子路过富家屯。母亲搀着姥姥藏在高高的庄稼地里,听着疾驰而过的马蹄声、马嘶声,间或还有鬼子的叫喊声,所幸鬼子只是路过没有进村,一直躲在地里,待天黑时,母亲和姥姥才回到家中。

1949年7月,富家屯发大水,河堤决口,水漫到了炕沿,已在北京的姥爷让人捎话,于是母亲的老叔便将姥姥和舅妈、二姨送到了北京城。1952年,舅舅和母亲也离开了富家屯,白面河,通州,天坛,从天不亮走到天黑,180里地,四个柿子做干粮,整整一天,母亲的脚上走出了水泡。

母亲一家人,终于在北京团聚。

二、读书在北京

姥爷坚持让母亲读书。姥爷经常讲给母亲的故事叫《五子登科》:蓟州老乡窦燕山,原名窦禹钧,五代后晋时期人,他的五个儿子仪、俨、侃、偁、僖相继及第,故称“五子登科”(《宋史·窦仪传》可查证),有文化才会有出息,女娃娃念了书,当个教员,不遭罪,还能养活自己,走到哪都能挺直腰板!

公办学校学费一个学期2.5元,马上进不去,私立的穆城小学学费7元,贵了近3倍。上穆城小学!不得不说。当过乡长的姥爷看问题看得远、看得准。每每提及姥爷力排众议,坚决让13岁的母亲继续读书,母亲总是那么感动!———因为读书,母亲不但自己得以安身立命为人师表,而且教书育人诗书传家。穆城小学是一所回民学校,一个大院子,前面是一排教室,后面是一个叫做“礼拜寺”的地方。回族的孩子都戴着白色的帽子上学,叫老师“阿訇”(音),每周都要在“礼拜寺”里做一次礼拜,母親和其他汉族同学则少上一节课提前放学。印象最深的是回族同学连续十天白天不吃饭,只有晚上吃,待十天结束后恢复正常一日三餐,谓之“开斋”。在汉回一家和谐友好的氛围中,母亲在穆城小学二年级开始,完成了初小学业(即小学四年级)。成绩优异的母亲如愿以偿进入了公立学校,宣武区靈佑宫小学,是母亲完成高小学业(即小学五、六年级)的地方,那是一个古代宫殿似的建筑,教室就在宫殿前的一排平房,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先农坛的育才中学,是解放后从延安整体搬迁过来的学校,学生都是解放前老一辈革命家的子女,当年父母们将他们留在延安交给了组织照顾便奔赴祖国各地领导革命,学校设置是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的。母亲考入育才是学校第一年对外招生,一个班级45人,只有母亲是平民子弟,同学们的家都是住在国务院家属院里的。就是这段难忘的三年中学时光,母亲犹如一株美丽的紫丁香,以优异刻苦的学习绽放在同学间,虽素雅但留有一缕淡淡的清香,与这些高干子女同学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也让母亲打小就看到看懂了世事沧桑无常、人间至味清欢。

或许是继承了姥爷的执着与专注,母亲入得育才中学后,愈发努力勤奋,门门科目甲的成绩着实让姥姥姥爷一家人欢欣鼓舞,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母亲每年寒暑假都会在天坛公园里除草干活挣钱,一天八毛钱的工钱,母亲不但会用这辛勤汗水换来的四五十元交上学费,添置一些学习用品,而且还将剩下的一并交给大嫂以补贴家用。

成绩优秀,一年四季总是两身衣服换洗的干干净净,并且团结同学处处与人为善的母亲得到了同学们的无私帮助。母亲的同桌是王燕秋,她是母亲的入团介绍人,(她的父亲就是时任山西省委书记的王谦,母亲在北京市妇联工作),上学期间著名歌唱家郭兰英曾来育才中学挑选学生,学习三年并且有工资,郭兰英的侄女恰巧也在育才,母亲嗓音优美歌声嘹亮育才中学人人皆知,加之家庭困难,母亲也动了心思,王燕秋和她母亲谈起惋惜母亲的学习成绩时,她母亲直接就对王燕秋说:告诉你的同学,坚持专心学习,今后我们可以帮她负担学费!梁华云同学,看到母亲一年四季只有两身衣服换洗替换,从家里把自己崭新的衬衣、裙子等送给了母亲,听母亲说,她的父母也是在国务院上班的。

因为革命年代的特殊性(或父母被捕失联或寄养家庭几经转换等),育才中学从延安来的孩子们基本上都在一边学习一边寻找父母亲人。临近毕业,班上的刘练兵同学是最后一个终于找寻到了父母的:那天全班正在球场上活动,学校老师喊叫刘练兵,“你爸爸来接你了”!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母亲和同学们一起见证了幸福的时刻———刘练兵哭着扑进了时任武汉大学校长父亲的怀里!就是这些出身革命家庭的同学们,就是这珍贵纯洁的同窗友谊,每每回忆都会让母亲一次次地叮嘱我们人生不易与人为善福缘善庆公道人间,而母亲情不自禁的展开笑颜陷入美好回忆的画面,也让我们仿佛看到母亲心中那颗仁善的种子在文化的滋养下,破土而出含珠带露生机勃勃直冲云天。

育才毕业后,母亲考上了北京地质学院附中。特殊的年代,拮据的家庭,母亲最终选择了当一名教师,宣武区北太平街小学,就是母亲第一次走上讲台的地方。

三、执教在山西

崇文区天坛南大街24号,是姥姥家。隔壁是爷爷家。爷爷是老革命,作为革命老区的早期共产党员,曾担任过县二区区长兼武工队长,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久经考验意志坚定,解放前组织安排北上首都,为毛主席老人家进驻北平“打前站”,扫除旧社会残渣余孽,确保社会稳定,是天安门派出所解放后的第一任所长,前几年河东一杂志社编辑整理解放后“运城人士京城第一任”中方查到史料确知此事甚为光荣。

姥姥一家门风淳朴善字当先,爷爷一家浩然正气红色浸染,两家人虽毗邻而居,却和睦亲情互帮互助犹如一家,遂有喜结连理亲上加亲佳偶天成传为佳话。

晋南人的骨子里流淌着的血液,让爷爷奶奶每日在京城的霓虹繁华中愈发思念亳清河诸峰山观坡土大石崖(此处“崖”发“nai”阳音),1963年,母亲和爷爷一家人返回桑梓———山西晋南的一个小县城———垣曲。垣曲是个好地方。垣曲又称舜乡,是帝舜故里,东跨王屋,西踞中条,南界黄河,北接太行。商周时为亘方,西汉称垣县,宋代始称垣曲并沿用至今。垣曲县人文资源富集,“世纪曙猿”———“类人猿亚目黎明时的曙光”,将人类起源上溯至4500万年以前的中始新世中期、比非洲的发现早了1000万年!———推翻了“人类起源于非洲”的论断;华北地区唯一的原始森林———历山,被誉为“华北动植物物种基因库”;雨量充沛,山清水秀,四季分明,物华天宝,素有“十里不同天”的说法。作为革命老区,垣曲走出来许许多多和爷爷一样的老革命,如裴丽生、常乾坤等党的高级领导干部,当年陈毅元帅的秘书就是爷爷的同乡战友,也是父母成婚的介绍人,据说仅同善乡观坡村就走出来三百余名团级干部。

中条山有色金屬公司就坐落在垣曲,作为国家“一五”计划的重点项目,1956年建矿,是一个以铜为主的大型企业。

母亲来到山西,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坐火车从北京到礼元已是深夜,下了火车,局促狭小的站前只有一个汽灯,放眼望去全是黑黝黝!而礼元到垣曲近60公里的崎岖山路,公交车的一路颠簸让母亲想起了小时候北京的“摇煤球”(即制作蜂窝煤)。

母亲先后在中条山有色金属公司胡家峪矿、铜矿峪矿学校任教,直至退休。作为一名来自北京的老师,母亲给了山里孩子全部关于首都的想象:矿山初建条件简陋,学校师资更显单薄,出去正常的教学任务外,年轻的母亲作为科班出身的老师担任了教研组长,和那些大多数“以工代干”、来自农村的民办教员等共同学习研究教学理论和方法;课间那个简陋的大喇叭里会传来母亲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或喊口令做操,或教唱歌曲;母亲离京时的一头烫发,着实惊艳了这个小县城———那时,垣曲县城仅有一家理发店,而且不知烫发为何物?

母亲教学认真对工作一丝不苟,对学生亲切关怀严肃活泼,记得每年妈妈都会得到矿上表彰。那个年代,一样的奖状一年一张,我不感兴趣,而作为奖品的各种各样带有大红公章的笔记本,母亲都会送给我,待我上学时,居然已经攒下了满满一抽屉!再后来,每年的奖品就换成了或一本大部头的《唐诗鉴赏手册》、或一个地球仪、或一个电吹风……这些都是我对儿时幸福骄傲的回忆。

五岁上学的我,一逢下雨,穿着大靴子满脚沾满黄泥,走不到学校就迈不开步子了!那时,母亲就会背着我上学,一路上总会遇到家长“拦路”,央求母亲把自家娃调入母亲的班级———娃在另外班级第一,居然在母亲班中成绩只能排到十名以外。初中时同学作文中“一年四季只有灰蓝两件外套,虽朴素但美丽,而如妈妈一样关心爱护并且严格要求我们的王老师”,是我的母亲。退休多年师生相聚,一位年逾五十、已是企业基层干部的学生激动地说“如果没有您当年的鼓励,胆小的我不可能走到今天的领导岗位,谢谢您王老师”,是我的母亲。

课堂上,母亲激动地对学生们说:“抓紧时间学习,你们可以用知识改变命运”!多年之后,母亲的学生中,有旅居国外的,有定居省城的,有生产一线的,有领导岗位的,但是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只要见到母亲,都会大老远声音响亮地喊出来“王老师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母亲跟前!———那由远及近的强切情感与亲切,发自内心,与功利无关。

1997年,我在北京有色干院学习,一名学员是从中条山公司随父母调动至陕西金堆城公司的,当交谈中得知我母亲是她胡家峪矿的老师时,整整一个月的培训课余时间,都在听她讲我母亲在学校的往事:收入不高、家境困难的母亲会把自己的早饭给家住小竖井的学生吃(“小竖井”是矿山用语,这里指以“小竖井”命名的矿工居住地,多为一线工人,距离矿山子弟学校较远);兢兢业业、教学优异连年评为“先进工作者”的母亲会主动把荣誉让给其他老师……昔日十里矿区,淳朴憨厚的矿工们一心扑在井下凿岩出矿,“咱娃,交给王老师放心!”,话语朴实,瓮声瓮气,但是却令她烙印在了心里———那一年,她已经离开中条山公司20余年了。

生活中,母亲入乡随俗,学会了各种山西面食的做法,孝敬爷爷奶奶,和善邻里无私帮助他人,虚怀若谷谦虚隐忍与人为善海纳百川,真正践行了一名教育工作者“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为人师表如沐春风”,这是母亲退休时的同事和领导们的共同评语———“升级涨工资”是那个年代头等一的大事,有一年一位同事没有“升级”,误会了担任评审打分工作的年级教研组长的母亲,出言不逊!母亲一言未发,事后知道真相后,这位同事羞愧难当,当着办公室一众人等向母亲道歉,母亲依旧一言未发,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1995年,母亲光荣退休了。

番外

一晃,时间又过去了25年。母亲,现在耳聪目明,身体健康。

工作之余陪母亲去散步,特别喜欢听母亲念叨过去的故事,母亲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做人做事,与人为善,总是不会错的”。细想,母亲不论是在蓟县富家屯,还是首都京城,直至奉献了全部青春韶华的中条山,始终秉持一个小小的“善”字,横平竖直,书写出了一个大大的“人”字。走在路上,侧脸观详,衣着朴素的母亲,安详、从容、平静与善良,构成了她的气场。

常常在想,或许是幼时在京畿见识了锦衣玉食皇城风华,目睹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物是人非,或许就是源于富家屯姥爷辛苦一生修建的那座四进的大院落,母亲总用一种海纳百川的涵养、气定神闲的自信包容着这世间的万物,从小到大,我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妈妈有失礼仪的言行。

母亲偶尔也会说起对姥姥姥爷有欠孝道,毕竟那个年代的人人拮据和相隔千里都会让人徒留遗憾,但是我一说到母亲刻在骨子里的涵养是对姥姥姥爷的传承,母亲便会心生释然莞尔一笑。

余顽劣愚钝,朽木难雕,天命之年,终不成器。面对母亲,总会面颊羞红,轻声道:母亲,您育俺成人,俺陪您终老。

春晖难报,感恩涕零。遂记之。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猜你喜欢

姥爷姥姥母亲
聪聪的信
肩膀上的爱
我想你了!姥爷
给母亲的信
悲惨世界
绣花高手姥姥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