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之河
2021-06-11丁庆中
丁庆中
1
河岸上的树,栽种它们的初衷是为了防洪,所以没被砍伐。岸上的草,长得很旺盛。灌木丛在肆意地滋生,朝着四处蔓延,已经成为兔子和狐狸的安居之所。从表面上看,高大的树木、茂盛的草丛和灌木丛,流动的河流,浓密的树荫,处于一种优美的境界中。对两岸村落及生命的滋养,多么丰饶、充盈和繁盛,这便是精神的支撑。从物质上说,河中过往的船只,水对旱季土地的滋润,带来了好的收成,成熟的果实和饱满的籽粒,还有河里那些游动的鱼,这些优越感超过了那些没有河流的地域。在河边居住的,离不开河流。没有在河流边的那些人,不知在河边的诸多益处。因此在河边居住的人跟其他人的习性就有很大的不同。比如从说话上,在河边的人语气要重一些,就显得有些刻薄和不屑,在日常生活上极其节俭。其他地域的人说话慢声细语,显得有些柔弱,比较诚恳和实在,但过日子却大手大脚。我的外祖母就在没有河的土地上,祖母则在河边居住。年节的时候,外祖母蒸的馒头个儿大,祖母蒸的馒头是外祖母蒸的馒头的四分之一。外祖母一直将此当作笑柄,说祖母小气。祖母却以为过日子要精细,她不理解,外祖母为什么将馒头蒸得那么傻乎乎的大。
在祖母家,参与的人们悄无声息地劳作,严肃、谨慎坐在一起,这样更少生是非。这是祖母对这个家族的统治方式。我没有见她笑过。室内潮湿而昏暗,我坐在屋子里玩耍,将针线笸箩的针线、剪刀和碎布弄一炕。或者将所有的抽屉拉开,翻弄里头的铜钱、玉雕的猫、连环画册和铜勺子等,拿出来,摆一地,此时,祖母像巫婆般地出现了,她大叫:就是会摆过过!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家很少有欢乐的气氛。偶尔还会有祖母的尖叫声,后边跟着的是一连串咒骂。
在外祖母那里,大家围在一起说笑着,做着针线。有时候忘了手里的活儿。外祖母很少有烦恼,就是有了烦恼,也是笑着诉说,将烦恼当作说笑的调料。总之,外祖母是将所有的事物都砌垒在欢乐之下,而祖母却把持着至高无上的冷漠的权力。
这样,便形成了一道河岸所组成的风景,守候着奔腾不息之河。岸上的大道,迎来送往,马车和牛车并行,马夫与车夫坐在车辕上闲聊,得意的神色,拉着长声,满不在乎说着没有深思熟虑的话,以暗喻的讥讽,面对这个世间的不公,和自己所遭遇的痛苦。忍受了这么久,刚才舒缓了一些。得益于河岸的高树枝头上鸟雀的啼叫,灌木和草丛里的虫鸣。
仿佛早就构建好了,古朴牢固之堤。河水被关锁在岸里,现在塌下心来,耕锄自己的肥田,或安睡在零星散乱的梦中。往日的记忆一次次被大水攻破,决堤后席卷大地。一切都被吞并搅乱,大水覆盖农田。
在密林里穿行,或者倚树而坐,仰望着被茂密的枝叶所遮盖的天空,阳光斑斑驳驳地撒在草丛。树上的蝉与狂风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和声。河水跩动着身子,向前滚动着,河水哗哗的响声此起彼伏。仿佛河岸也在跟随着激流不停地奔驰。河底水流强劲的振动已到达岸上,微微颤动。那是愤怒的反击,就将在下一刻爆发。预谋已久的暴动,在决堤之后咆哮着朝着土地、村落和城市奔涌,荡涤和冲击千百年被碱蚀生锈的土地。河水漫过堤岸在先,溃堤是后来的事情。河水一泻千里,向着低洼的平原,肆虐而疯狂地吞噬,没有节制的淫欲、涤荡的威严。所有的都沉沦了,都被洪水覆盖。将一切摧毁仿佛就是河水的意愿。一代又一代地修造,不断增高和加厚的堤岸,仿佛已经牢固了。可是,涤荡之后所呈现在眼前的已经面目皆非。
水对岸的反抗与日俱增,岸对水的压制和欺凌,将其局限于狭小的境地。直到有一天,河水绝望了。不再奔涌,终止了,河干涸了。这便是无水之河的全部历史。从旺盛期到枯竭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就像我在此岸,看见神秘的移动的影子。当我涉水到对岸,所看见的影子便现形了,是那样的普通。再回过身来,看见此岸的身影也引起了好奇心。我再次回到此岸,再一次大失所望。
我记得过去从不曾担忧这条河的断流。在枯水期,水流要弱一些。耐心地等待,上游的水总会如期而至,帶来湍急的水流和旋涡,再一次激发起如梦如幻的往日的冲动,犹如牧笛吹出的一曲回归之歌,从彼岸飘到此岸。绮丽之景由此展露,重现往昔永不衰败的狂涛。雨季到来,河水上涨。晃晃荡荡的河水,一阵风刮来,就会溢出河岸。仿佛一碗水,必须小心翼翼地端平,稍微不慎就会泼洒出来。汛期已至,面对滔滔的河流,都有一种恐慌之心。
雨季与河流决战的号角吹响了。所有的恐惧来自河水的巨大声浪,房屋倒塌,被巨浪卷走,是忧虑者所做的噩梦。
将自家门扇摘下,扛到河岸上来,还有木头和布袋。河岸上全都是人,推车上是土,布袋里装满了土。木头已经当作木桩打在危险之处。对水的抗击,是一次次加固和高筑堤岸。就是这样,水还是冲破了围堤,向着田野、村落和城市一泻而下,是那么畅快。
高扬的榆枝,被风折断了。那些根须被水冲了出来,在水中飘摇。根扎得再深,也抗拒不了河水的冲击。
往日的堤岸已经死了,一条长形的土岗,只余残垣断壁。树被砍伐一空,往日的堤岸寸草不生。满目的荒凉和苍白就摆在那儿:那些碎裂的残枝,和所谓的堤岸的坑坑洞洞、窟窿眼睛。没有谁来思考,没有谁来提及。那往日记忆之岸的茂密丛林,已经被遗弃了,如今所余下的是意识的腿骨、思想的头颅。
那些树被砍伐一光,已经成为木料:一些则成为梁檩,一些则被当作柄把,一些则被打造成木器,一些则被劈成柴,丢进了灶里燃掉。
河岸被拆除了。河底被掘挖的窟窿眼睛,就像发现了强盗的宝藏。挖出了沉船、尸骸、瓷瓶、碗、盘、碟、陶罐、瓮、金银首饰。
再次行动起来吧,哲人、圣人和伟人,筹集财富,广施谋略,完成一次思想的堆砌,一次形而上的栽种和撒播。记忆被改动了,变作模糊的幻象,是多么的不真实。眼前所看到的,都是已经修饰过的。往日茂密的树林的记忆,那些已经生长多年的大树,再也不见了。如今,一次次栽种,长不大的树木。尤其是那些观赏性的矮树,被修整过了,球形的或者矩形的树冠。
岸内和岸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一个生命不会有并行的两种命运,也不会有两种不同的境界。一般,在陆地的,习惯于陆地;在水里的,便有了水的习性。水里,对水边的事物并不详知。在水之外,只能看见浅水中的鱼虾。水深处有什么,水外的也不详知。水下的泉眼,龟蟹的巢穴,在枯水期河干涸之后看到的情景,会大失所望。流动的水,那些生物在哪儿呢?
2
冬日的清晨,雾不是太浓,可以看清树上的霜挂轮廓,那层霜雪均匀地裹满了所有的树枝。没有风,杨树向上的枝依然没有放弃挺拔,叶苞已经潜伏在枝头。在冬天到来时,等待春天了。十点钟,雾散去了,而树上的霜还在,被裹上白霜的枝静静地斜插在那儿,纹丝不动。这是往日的河,几经修整,更宽阔更牢固。河边树林的密枝间,透出不远处的矮楼和屋脊。
这条河穿过城市中心,从上游的西南到下游的东北。河水并不流动,波浪翻滚是被风吹起的假象。边缘已经冰冻。在上游七公里处和下游的六公里处都有一道大坝,这些水不能流走。上游不会像往昔,有滚滚的河水流来。流来的都是污水,土坝将污水截在坝外,从而改良了这座城市的空气。
我记得父亲第一次将我带到这条河面前,给我脱掉裤衩和背心,把我放到河水中,让河水冲洗我年幼的身子。河水的流动使我惊愕。我感觉有许多只手划过我的身子。此刻,我感觉到了一个细滑之物滑过我的腹部。我的身子向下滑去。他的手拽住了我,将我提上岸。他的指甲嵌进了我的肉里,直到骨头,这样,使我一生不能够逃掉。我忍着疼痛,想从他手中逃离。他抓着我,怕我溺水而亡。
记得那时担水和提水的铁桶是唯一的工具。在旱季,这条河更深的河谷,低洼处如丝般的溪流还在流动。我需要浪费更多的力气,将河水提过岸来。对雨季的盼望,又是对雨季的恐惧。每一场雨并不会适时而来,不是大就是小。在田间锄草时,或者在河中担水时,风挟裹着黑云滚滚而来。此刻的天空多么邪恶,仿佛将毁掉一切。顷刻间,滂沱大雨倾泻而至,如同天工误凿天河,将此劈开一个漏洞。所惧怕的是河流冲破堤岸,淹没屋舍和田园。对我来说,岸边的田园是宝贵的财富。曾经偶遇一位戴宽檐帽的商人,马车在岸上停了下来(那匹棕马在岸上撒了泡尿),商人望着我们的田园,露出了讥讽的神色,仿佛我的田园不值他马匹的一毛。
就是在农闲时,我也会起得很早。醒来时,天空繁星密密匝匝,仿佛粘连到了一起。背起筐沿河岸不停地走着。我会有幸捡拾到一堆牛粪,或者猪屎。
冬天,沿着河堤割枯草或拾柴。不管做什么,都跟这条河有关。在黎明前醒来,再没了睡意。回味昨夜的梦,梦里的鲜花分明是一个好的预兆,引逗起我越来越强的欲念,今年或许是个丰年。我一边劳作,一边等着黎明的到来,我这样做已成了习惯。我并不希望黎明来得更早,因为我有更多的活要干。我也不希望黎明来得更迟。
在黎明前,比我起得更早的人,已经在街上走动。这些声音并不能打破宁静的黑,没有一种器物能穿透它。紧接着,是破冰取水的声音。铁器砸破了水缸里的厚冰,舀了水,添到锅里。接下来是燃起灶火,拉动风箱。早餐的粥香在村子里弥漫,炊烟的气息越来越浓。天色发白,给我带来了希望。我想象着新的一天,将会给我带来什么。我似乎在冬天的缝隙里偶尔闻到春天的气息,由此我在追想着往年,在这一时刻应该是怎样的情景。跟所有的早晨一样,炊烟与雾掺杂在一起。所有的雾色里都有炊烟的味道。我已经担了一个早晨的水,就像机器那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天亮了。我担着一挑子水回家。此刻,路边的树再次长出繁茂的枝,路边的草也开出多种色彩的花。太阳升起了,虽然我感觉不到她有多艰难。我所看见的是草木的笑颜。太阳驱散了灰暗的迷雾,使一切明朗了。岸上的路显得干净而通达,草和树是一个映衬,我的心在岸之外的田园。
父亲戴一顶麦秸编织的草帽,一件白色的半截袖衬衫,一件粗布黑花条裤。他瘦瘦的细腿并没有因日晒而变黑,那张瘦脸也并不黑。他脱掉衣服,只穿一件内裤,仿佛不顾一切朝河水扑去。他在这条河里游动,施展自己的技能。他站在河中央,向我挥动着手,露出了腰身。他就那么在水里晃荡着,逆流而游,就像一條鱼似的自由自在。
像父亲那样凫游,是我的目标。最终我没能如愿。
北瓜,栽种于堤岸的边缘,却给我带来甜美的回忆。小时候,外祖母也会烧一锅北瓜汤。她将金黄的小米煮熟后,捞到凉水里,再捞出,做成小米干饭,盛到碗里,舀上两勺北瓜汤,她管这种饭叫凌凌饭。此岸,是祖父黑暗冰冷而带着盐碱腥的土地遗产;彼岸则是我少时开遍鲜花的乐园。
那位苍老的农夫,是我的外祖父。他在暮年老是露出一副荒诞而怪异的神情。他的嘴巴翘起,左顾右盼,一双眼睛满含愧疚,似乎是对他一生的总结。他偶尔就像一条鱼那样摆动着头,而我母亲见此露出伤感的神情。她走过去,扶起他,缓慢地朝那座小土屋走去,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村落,那座卑微的宅院。她扶着他,我母亲扶着他。
岸边是无际的旷野。我走在宽阔的土岸上。那是最宽的路,村子的人都从那里走过。此刻是细雨的上午,没有风,树枝一动不动。雨滴在枝叶上聚集,之后向下砸落,发出啪啦声。忽有一支在轻微地晃动,那是雀鸟的触摸。河水在不停地滚动中,仿佛找到了能够站立的境地。白茫茫的水,拐角的涡流发出咝咝声,就像巨大的吸力,在不停地吮吸河水。河水碰撞着河岸,一次比一次强烈,震动着大地和村落。
我一直在梦想着一条河流,渴望它奔流不息。它离我而去。那些河流,像岸边的匠人一样,扛起行李,提着斧头默默地走了。在离开的那一夜,我正在炕上酣睡,它没有告别。它走了,去寻找河龟和虾蟹,去寻找水,去寻找鱼和石头。那离去的,是一条河的灵魂。而河的尸体还留在平原。我将它埋葬后,在上边栽育树木,耕种谷禾。
平原,我这个地域,所缺少的就是河流。我记得,幼年时的河流是那么鲜亮。两岸被茂密的树林掩盖,阳光下浓密的绿叶在河面闪耀。
我去过山地,那里纵横交织的河流和溪水,最终汩汩汇聚成江河。咆哮着,那巨人般的喉咙里,发出自由自在之声。
我在等着一条河的归来。我几次在黑夜里,被它的脚步声惊醒。我在梦中,一次次迎接它。那握着的手,再没有松开。
河流离去之后,我要与干旱抗击。尤其在初夏的旱季,那干燥的风是多么难耐。我记得那是对土地的一次次袭击。土地的病体,奄奄一息。秧苗枯死,野草都不会长大。
从前,湍急的河流,将更多的水给予平原。那时,很多的水,一铁铲就能掘出若干个泉眼。所有的泉眼又与河流相通。湿润的大地,仿佛漂浮于水上的大船。走过田野小径,大地晃晃悠悠。稍一用力,就会将脚深戳于大地,带着气泡的水便喷上来。
在平原这一地域,有两次耕种的机会,也就有两次收获的机会。土地上种什么,人们早就有了谋划。要疏密分布,错落有致。我以为,我所做到的,是对土地的忠诚和无私。给它吧,将一切给予土地,将你的身体、思想和心灵。
在平原这一地域,对我,一个农夫而言,一年两季属于我。第一季是在旱季的初夏,芒种之后。这时候,是冬小麦收割完之后,种上玉米、谷子和大豆;第二个季节是在晚秋的寒露和霜降之间,将谷物和大豆收割后,再播种上冬小麦。
现在,河流走了,离去那么久。大地已经干涸。有一天,我挖掘一个大树墩,挖了两米多深,土还是干的。树根就像干尸一样,还没有腐烂,那些细根像活着一样。
河流为什么离去,是因我还不够诚实吗?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场丰沛的雨水,那么这条僵死的河便会死而复生,我盼望着它有一个机遇。现在,我在干燥的平原上,用地下水浇灌土地,机井越掘越深。
我在劳作之后,在树荫的缝隙里,坐在畦埂上休息。我的脑子里,依然是对一条河的怀念。也许在我不经意时,在走神的那一刻,它就像一个工匠归来,带着它的行李和斧头。我听到了它的声音,水声在河湾低声吟唱着自远方归来的疲惫小调。
3
深入进去,置身于激流中,在波涛之间。水是那样的柔软。我没有想到,自己是一个异类。像鱼那样游凫,得意地在湍急的水中。此刻,身处危险境地,下一刻也许就会被吞没。我只玩味于水,感觉不到水和身体的对抗。那是一场欢快的盛宴,我仿佛已经融入了,就像一朵浪花。在此刻,只是感受,激流和波浪。我还没曾想过,这是一场激烈的搏斗。可是,水那么亲切那么迷人,那温柔和凉爽已经浸润着身体。在激流里游凫,身体在摆动,手脚划水,朝着上游奋力而进。自己仿佛被斩断和击碎,而水在被分割后再次自由组合,我一次次被击败。我不相信失败,我没有服输。每次在激流中,我看不到自己,我没有感觉到,是挣扎的状态。我被水吞没,呛水,在下唇还有一层黏液。在这种情景下,我不得不退下来,爬上岸。
从不知河水有多深,河水还在脚下,在拍打着河岸。望着河水思考,那诱人的水波在闪烁,没有想到失败的根由。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跳进水里,再一次感受激流。与激流同在,是多么畅快。
在这条河里游凫,从此岸到彼岸。将身体斜插过去,也像一把剑在水中,投射到水的脏腹。那激流,那波浪,那涌动的水迎刃而解了。我是逆水而上,朝着彼岸的目标。我感觉到了抗拒的力量。当我登上彼岸,寻找给自己设定的目标。相差有二百米之多。我在此岸又选择了一个目标,再返回此岸。当站在此岸上,距目标又是二百米之多。那么,距我下水的地点,就有四百米之多。四百米,我向上游走去,这就是我与激流与河水的差距。但我还是不认可,我不是这条河的敌手。我没有拿它当敌手,也没有拿它当作朋友。
这是盛夏的午后,我在硬硬的板结了的沙岸上走着,身后留下了一行足印。日头将我的脊背晒干,发出油亮的黑光,就像一块铁,淬了火的那样的铁。我转身再次看彼岸,我看见了那些树、那些草,还有一只白色的母山羊领着两只羊羔在长满野草的斜坡上嬉戏。那是一种迷惑。我到过彼岸,并证实了,彼岸的树并不粗大,草也不茂密,岸边的旷野是荒凉的。
我仰躺在沙岸上,像一只扇形贝那样一动不动。背后是沙地,上边是炽热的阳光。有时候,我将身子晃动,或者震动。那么我就渐渐地镶嵌于泥沙,再从泥沙中逃出。或者我坐在沙岸上,手指抠出一块泥沙,在手上震动,让其从指缝里流出。要是站在沙岸上,站在那儿不动,那一双脚就会一点点陷入泥沙。沙岸的一双手将我的一双脚抓住,我难以拔出。
此刻,炽热的阳光映照着河水。河水幽深。我将离去,我仿佛是一位获胜的将军那样自豪。虽然已经被击退过多次。水是那么美,所有的生物都离不开它。看见水,所有的生命都会发出爱惜的叹息。那些声浪,那急流的声音是多么热烈。与水拥抱在一起,是所有生命所渴望的。我的心灵里的河,在翻卷着、涌动着。它足以引导你。让你看见那高大的身影,将你带到更高的境地。你到达了,还要向上艰难地攀升。是那么艰难,就那么一次次向上,也许会坠落,会摔伤。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它就在那儿,不是太远,却难以到达。我并不知道这一段有多么长。仿佛只是毫厘,却又显得那么遥远。我知道,这是我所企盼之境。反复地寻找。想象着那个到达。到达了,也不是最终的归宿地。但毕竟是到达了。当你身临其境。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吗?
4
我记起了夏日的河,它多么欢畅,似乎没有谁、没有一种力量来阻拦它。它就是力量、色彩、声音和气息组成。它的身体、河岸、河床和水流无不用此来展露。
我躺在河岸上聆听河的声音。波浪翻滚,激起的水花再次扑到水的怀抱。哗哗,是波涛相互撞击的声音。哐哐,是波涛撞击岸的声音。声音多么神秘,又是多么精准,那是声音最高的表达形式。通往高处的,是数不尽的台阶。这些台阶引领着,到最高的山峰。它们从高高的上游滚滚而来,直奔下游而去。就像一个年轻人在奔跑。色彩也是神秘的,绘画将有强烈对比度的色彩涂抹到画布上,给我们的视觉更大冲击力。气息是神秘的,厨师将那些气息排列组合,烹调出诱人的美食。
水浸润,朝两岸铺排开,朝着旷野的丛林和草地日复一日地渗入,所组成的泉眼就像一个队伍,朝着旷野进军,通过泥土的缝隙,到达所有的根。
拿起铁锨,随意在某一地点掘进,只需几锨,就能挖出泉眼。脚下的泥土,随意地抓一把,就能攥出带油质的水滴。就是这样,声音、色彩和气息持续不间断地渗入,滋育了这一地域的生物。
河流,所流来的不只是水,还有肥硕的鱼虾。那些空间都那么静寂,却都已填满,塞得严严实实。
我在这种空间里行走,想冲破种種阻力。又仿佛是一个空无的世界,一切都没有,而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直是这样,我以为做了那么多,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所走过的路、看见的色彩、听见的声音、闻见的气味,都在意识里,就像泡沫那样簇拥,之后破裂而消失得无踪无影。
河流的行走,体现出的也大致是这三种,声音、色彩和气息,假如没有这些,那么,河流又在哪?生命又在哪?这些似乎虚无的空间,都已经被填满,哪怕是最为细小的空间。在感觉到这些的同时,也感觉到空无。没有空无,也就没有实际意义的存在。语言,在身体里流动。色彩,穿透着灵魂。这样,便生成了有心灵有思想的身体,有血有骨有肉,无数根神经遍布全身,到达感知深处。
我坐在岸边,看着有质感的水在急切地流动,犹如神灵之手抚动的琴弦。天上的云,在激流的深处,太阳闪现着白色的炽焰。
我在想,假如我坐在客厅,听着音乐,当唱碟转到最后,发出最后一个音,停顿下来,将唱片翻转过来,接下来下一个乐章,将带给我什么呢?
我在大街上走着,街角的油条摊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的肠胃咕咕作响。
这就是我所在的这块平原,这座平原上的城市,有其鲜明的色彩、声音和气息。一些人依恋,一些人离开。在那些眼睛里,这些场景和事物有着不同的样子。不管怎样,都将以自然的形式展现。就是这条河,在有些眼睛里只是一种风景,便坐着游船观景;在另一些眼睛里是水,就在水里游凫,是鱼虾,便拿起鱼竿、渔网,去捕鱼虾,那是水里的鲜亮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