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不可挡地成为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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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性在带给我们自由和机会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很多焦虑。自由，好处是无限的可能性，坏处是无限的竞争。为了应对这种风险和竞争，人类发明了各种各样的保障机制，比如社会保障、金融、保险、慈善等。大众教育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各种保障机制之一，因为我们需要通过大众教育来获得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技能，以帮助我们应对各种风险。

但是问题来了，在知识储备的过程中，会形成一种恶性竞争，这也是我们教育的现状，即“军备竞赛”模式，它包含两个策略——学历越高越好，技能越多越好。具体体现在，年轻人上大学、读研、读博，国内读完，国外读，拿了第一学位，拿第二学位，还想拿各种各样的证书。家长也要求孩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从小就参加各种兴趣班。

教育的这种“军备竞赛”模式，后果是什么？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你的孩子10点睡，我的孩子11点睡，他的孩子12点睡。你上两个补习班，他上四个补习班。前一段时间我在一个妈妈群里，看到一个转发的新闻，讲的是一位学文科出身的妈妈，为了辅导孩子考大学，硬是把自己锻造成了一个理工科的学霸。看完后，我在妈妈群表态，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家孩子以后就让她开个奶茶店得了。结果其他妈妈纷纷表示，她们的孩子也要开奶茶店。我就意识到，看来这个奶茶店竞争也非常激烈，我们家的孩子还是开煎饼店算了。

这种恶性竞争，在我看来有几个后果：第一，它是对女性的伤害。无数的职业女性本可以在事业上绽放，结果却因为被卷入这种恶性竞争，不得不把大多数的精力放在孩子教育的“军备竞赛”中，放弃自己的事业。第二，它是对家庭关系的伤害。本来非常和谐的家庭关系，因為逼孩子学这个学那个，导致鸡飞狗跳。第三，它是对教育公平的伤害。到最后你会发现，很大程度上，学生除了比天赋比努力，还得拼父母的财力。

最大的伤害是孩子本身。青少年抑郁症、焦虑症很普遍。一个孩子，怀着对世界的无限憧憬长大，结果，我们所有的大人合谋起来告诉他：你的前半生存在的目的，就是考试，完全了无生趣啊。就算不抑郁，在这样的恶性竞争里成长，也很容易长成一个“空心人”——虽然习得了十八般武艺，但完全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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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缓解“军备竞赛”压力？这种竞赛不可能完全逃离，却可能减速。

对于学生而言，首先要做的就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可能比认识世界、获取各种各样的知识技能更加重要。我们的教育，目标是让孩子获得尽可能多的知识和技能，很少鼓励孩子去思考——我是谁？我最适合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最喜欢干什么？很少鼓励孩子去探索自我、发现自我。

人生是否真的是爬得越高越好，跑得越快越好，得到的越多越好？我很怀疑这一点。我觉得，人生的目的并不是越高、越快、越多，而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一个人如果因为高密集的补习或者昂贵的咨询服务上了一流大学，大学里一直在凤凰群当中当个凤尾，未必有利于他的成长。一个自由散漫的人，因为听父母的话考进行政单位，就算仕途一帆风顺，他也可能不开心，可能每天都会觉得自己在穿一双不合自己脚的鞋。

为什么现在青少年这么多抑郁，这么多焦虑？就是因为这种错配。很多人根本不是从自己的兴趣、性格、特点出发去选择专业、去找工作，而是学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干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是典型的“走别人的路，让自己说去吧”。

很多时候，我们的教育不是鼓励年轻人发现自我，而是逃避自我。从独特的自我逃向“平均的他者”，从冒险逃向安全。家长为什么给孩子报兴趣班？是因为“别人都报了”。大学生为什么选这个专业？是因为“好找工作”。职场人为什么干这个工作？是因为“稳定、收入高、让父母放心”。哪怕你换一个工作，也不是因为你喜欢这个新的工作，而是因为你太讨厌上一个工作了。所以，你的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逃跑。

这种随波逐流带来的安全感在我看来，其实是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你往人最多的地方扎，怎么可能安全？那肯定是踩踏式的竞争。硅谷的投资家彼得·蒂尔写的《从0到1》，说的是投资原理，而教育也是一样的道理。要从竞争中胜出，你要做“1”，不要去做“10001”。你去做“10001”，肯定就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因为你前面已经有10000人了。

先生曾经跟我商量，要不要让孩子学弹钢琴？我就说，不要，你想想看，北京可能有300多万孩子在学钢琴，咱们楼上楼下就有四五家，在这种情况下学钢琴，要想出类拔萃，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咱们还不如让孩子学习古希腊罗马史呢。我属于那种不战而降的妈妈。

都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事实恰好相反。不幸的人都是一样的，而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为什么？因为不幸的人都在走别人的路，而幸福的人都在另辟蹊径。从国家竞争力的角度来说，也是这样。很多人都发现了中美教育的一个悖论，就是中国的基础教育很好，相比之下，美国很多中小学生连基本的加减乘除都不好。但是，到了大学尤其是研究生阶段，美国的优势开始出现了。这种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之间的悖论，我觉得就和是否鼓励“自我探索、自我发现”有关。

当每个人都被鼓励去寻找自己最大的亮点，施展自己最大的优势，一个社会的创造力就会被发挥到极致。而如果他和大多数孩子一样，都在同一个标准面前踩踏式竞争，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探索自己的兴趣，他就很难出彩，他可能因为强大的外在压力而做到及格，甚至良好，但是因为缺乏内在的热情，他很难做到优秀、做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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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些年轻人会说：我不是没有勇气去尝试，但是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也想跟随内心，但是我的内心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奇怪，你从小都在流水线上长大，你真的不知道下了流水线应该干什么。在成长的过程中，社会、父母、老师为你指明各种前进的路标，前进，左拐，右拐，突然有一天方向盘交给你自己了，你不知道怎么办很正常。

自由不仅仅是一个空间，它还是一个习得的能力。每个人的自我，都是在不断探索、试错中形成的。你不可能坐在房间里冥思苦想、绞尽脑汁，突然就顿悟了，啊，我应该去干这个。没有一个人的“自我”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就是一个成品，它不是草丛中的一块宝玉。你最初找到的仅仅是一块石头，你得把这个石头雕刻成你自己，这才是发现自我的过程。

既然是试错，肯定就会犯错，结果可能就会失败。很多家长、教师、年轻人之所以不敢去试错，就是怕失败。现在，我们的社会充满了成功学，却没有“失败学”。社会、老师、家长不停地告诉孩子“有志者事竟成”，但其实，成功有实力、运气、关系、出身、情商等多重因素，不是空有一腔热血就能实现。

大连某高校一男生，因为做实验失败，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然后就草草结束了一生。人们想不通：为什么他宁愿这样，也不选择退学休学呢？我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社会有太多错误的失败观。这种失败观首先就体现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上。但失败其实是认识自我的一条必经之路，因为失败让我们知道自己能力的限度、兴趣的限度。失败是一个信号机制，提醒我们该拐弯的时候拐弯，而不是一条路走到黑。但是我们的教育鄙视放弃、鄙视失败，还发明了很多褒义词鼓励这种极其痛苦的坚持。

你说你方向都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坚定不移？都走到死胡同了，为什么要决不放弃？很多时候，放弃是一种止损机制。李雪琴，目前中国最好的脱口秀演员之一。她曾是一个标准的北大人，但因为个人原因，没拿到学位就回老家了，开始网络卖货。用世俗的标准来看，她失败了。但是，这种失败对她来说，恰恰是一个转机，她转型为网红，成为脱口秀演员。由此看来，认识自我就是一个试错的过程。没有失败的勇气，就没有发现的惊喜。

那么，如果转机迟迟不来怎么办？冒险当然就有可能失败，而且可能是从一个失败到另一个失败。但失败总比无用的坚持或者结束生命要好。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作为一个勇敢的失败者，总比作为一个懦弱的失败者要好。最后哪怕一事无成，你也成了一个勇敢诚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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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可怕的“失败观”就是成功标准的单一化。成功是什么？成功就是出人头地，挣更多的钱，当更大的官，有更多的粉丝……总之，如果你是一个普通人，那你就失败了。

一个社会哪有那么多成功人士？大部分人就是普通人。我一个朋友说的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她说：要坚信自己的孩子会长成一个普通人。这句话就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座右铭，所以我一开始就把自己从虎妈的战车上解绑了，获得了做母亲的自由。

可能有人会说，刘老师您别假谦虚了，你们全家都是清华北大的，你家孩子肯定很优秀啊。我告诉你们，我孩子在清华附小上学，孩子家长都是学霸，那又怎么样呢？一个班里还是只有一个第一啊。整个北京，每年能上清华北大的就那么些人，你凭什么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买中彩票的那一个？这不科学。所以，这不是谦虚，这是一个理性人对概率学的尊重。当然，万一我女儿是个旷世奇才，我肯定也会偷着乐，但是到目前为止，我那个朋友是对的，我女儿正在势不可挡地成为一个普通人。

接受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這一点之后，我们才会有正确的教育观。正确的教育观，不是非要把一棵小草培养成参天大树，而是要把一棵小草培养成一棵美好的小草，培养成一棵健康的小草。大部分人可能天赋普通，但是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个性，都有自己的独特性。我作为一个家长的使命就是：沿着孩子的这种独特性，帮他找到自己所欢喜的事。

可能有人会说，我们家孩子没有任何比较优势，怎么办？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比较优势。所谓的比较优势，不是看你某件事情干得比所有人都好，而是要看你自己能干的所有事情中，哪件事情能够干得最好。哪怕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比如做饭、化妆，你把它做到极致，也可以成为你的亮点。日本有个工作叫作“收纳咨询师”，你看，收纳都可以成为一个工作，甚至事业。你家孩子可能不是天才，但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过上怡然自得的生活，这就够了，这就是成功。

还有的人说，我的孩子非常懒，我怎么去改造他？一个办法是帮他找到自己的亮点，让他形成成长的内在驱动力。但是，确实存在一种可能性，就是有些人天性懒散，“干什么都不努力”。即使是这种孩子，我觉得也不能去“羞辱”，最多是帮助他理解“性格即命运”所包含的道理，并告诉他将来要为现在的一切人生态度承担后果。

可能因为我从小是个很“要强”的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假定别人也应该如此。我认为，虽然不可能人人都成为名人、明星，但是每个人都应该努力成为“最好的自己”，都应该追求卓越。遗憾的是，随着成长，我的这个想法也开始动摇了。为什么？因为我慢慢意识到，所谓成功，往往和巨大的责任和压力相对应。每个人的价值排序不同，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舒适、用从容、用轻松去交换成功，而追求舒适、从容、轻松也未必是什么罪过。如果一个人选择“自在”，放弃“成功”，这也未必是坏事。

所以，我的教育观是什么？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认识自我，接纳自我。这不仅仅是为了让孩子们更轻松，我相信这种因势利导的教育，对教育本身的产出，对社会资源的最佳配置以及千家万户的和平稳定，也是利大于弊。

只有每个人都“各美其美”，一个社会才会生机勃勃。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