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杰作”诗歌更能代表一个时代
2021-06-11王婉迪
本报驻美国特约记者 王婉迪
从先秦经典到网络诗歌,从“香艳诗”到“臭屁赋”,从战国竹简的最新发现到数字人文的科学研究方法……给一首诗歌贴上“小众”标签,从来不是一件简单和容易的事。上周,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东亚语言与文化研究系举办中文诗歌学术研讨会,通过新角度重新思考中国文学史——不应只关注历史上的杰出作品,一些曾被认为非杰作、非主流的诗歌,同样有研究价值。
平庸、艰涩、挪用经典……
该研讨会有来自美国、加拿大、英国、法国、意大利、马来西亚等国家的大学和研究机构的55位学者参与,按照时间脉络划分为三个部分,每部分从不同主题聚焦不同时代的非主流作品:从先秦到宋代的第一部分,包括“评注和早期中国”“平庸之作”“社交之作”“艰涩之作”等主题;从元代到清代的第二部分,包括“汉诗”“文体交叉”“文学评论和评价”等主题;从民国到现当代的第三部分,则有“发明中国现代诗”“理解全球现代主义理论”“挪用经典”等主题。
此次讨论的时间范围从最早的研究对象《诗经》和《楚辞》,到最近三年内创作的诗歌作品。内容上也不仅限于华夏文明或者汉族文学——有些作品并不属于狭义的中文诗歌,但仍然与中国文化有着紧密联系。例如,美国布里奇沃特州立大学副教授郑冰瑜的报告聚焦于19世纪清代诗集中满汉文夹杂的诗歌,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周安琪教授研究近现代“诗怪”李金发的中法双语诗等。这也显示出中文诗歌研究的多元化、国际化特征,得以从新视角审视中文诗的历史与文化。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助理教授凯·达菲(杜圭) 在“南朝宫廷中的诗歌雅集”的主题探讨中指出,一直以来,梁代宫廷文学一直被认为“无用”“没有价值”。事实上,梁代宫廷文学多有创新之处,其中“联句”作为一种作诗游戏就颇具代表性。杜圭通过研究联句的规则、限制以及判断联句好坏的标准,通过这种诗歌创作活动的考量指标和局限性,去欣赏这种创作活动给后人带来的启示。此外,国际知名宋代文学研究学者、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教授艾朗诺,讨论了苏轼题跋中的诗歌评论。“题跋”为中国古代题写在书籍、字画、碑帖上以品鉴、记事为主的文字。写在前面的称“题”,写在后面的称“跋”,宋代后“题跋”形成一种专门的文体。在苏轼所留下的题跋中,与诗歌有关的有几百篇之多。艾朗诺指出,在这些题跋中,苏轼惯用一些“刻薄的比较”——他把相似主题的诗放在一起,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为什么其中一些比另一些好得多。这种论述与宋代诗话中的论述很类似,却出现在题跋这种比诗话更加凌乱无序的文体中。在被苏轼用题跋批评的人中,有许多当时非常杰出的诗人,比如石曼卿、杜默和司空图。与此同时,苏轼对一些他在游历中所见的题壁诗却抱有极大热情,这些作品完全出自无名氏之手。对著名诗人毫不留情地批评,对不知名作品的大加赞赏,这样的反差也体现出苏轼对文学创作中“天才”和“灵感”的独到见解。
事实上不仅在文学研究领域,在艺术史和其他领域的研究中,不仅仅关注“天才”“巨人”和“杰作”,也是一种新的研究趋势、思路和方法。
“非杰作”背后的历史和文化
一首诗被认定为“非杰作”,原因有很多。有的作品为同时代或后世批评家所诟病,只因不符合那个时代的主流审美或道德规范。有的则是因为它们的作者在当时社会上处于边缘地位,比如古代女性作者、僧人作者、商人作者等都受到歧视,只有受过正统教育的“文人”创作出来的作品,才被认为是真正的诗歌。另外一种情况则是,一首诗歌的产生年代被认为是衰败的,连带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也会被轻视,比如晚唐时期的一些作品。还有一些诗歌模仿外来风格或使用外来语,所以不被当时的主流文坛所接受。
由此可见,“非杰作”也有着丰富的类型和层次,不能一言以蔽之。关注诗歌被贬抑的原因以及它们各不相同的“糟糕”之处,能够对文学史产生新理解。理解不同作品背后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潮流,不仅让一些过去没有受到重视的诗歌再度进入当代读者的视线,还可以为一些历史上被斥为“歪诗”的诗歌“正名”。正如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助理教授托马斯·马扎内克(余泰明)所说,“历史上大多数诗歌都称不上伟大,杰出的作品才是‘例外——伟大之处正在于它们的突破性超越所处时代。也正因如此,绝大多数被认为平庸甚至不那么好的诗歌,反而更能代表一个时代。”
用外国人眼光审视中国诗歌?
余泰明教授即将筹备学术专著,集合对“非杰作”中文诗歌的评论性研究文章。“这并不是一次用外国人眼光审视中国诗歌的学术活动”,在他看来,中文诗歌研究是一个国际化学科,很难对参与其中的研究者用“中国学者”和“外国学者”这样的标签进行区分。在世界范围内,很多国家对中国文学的研究都欣欣向荣,并与中国学者有着广泛深入的交流。在欧美大学修读中国文学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很多都来自中国或者有在中国学习的经历。即便当下没有,也会争取毕业前在中国学习一年,在日本学习一年。
无论在中国还是海外,很多学者都用多于一种语言发表研究中国文学的文章。余泰明教授认为,所有文学专业的学生都要掌握至少两种语言文化的知识,跨语言和跨文化的视野能够避免在研究问题时只有深度、缺乏广度,从而眼界太过狭窄,“一直以来,中国诗歌研究都是一个国际学术领域。有关中国唐诗最早的研究著作之一,出自曾在唐朝时留学中国的日本僧侣空海。我由衷希望无论何种语言文学的研究,都可以持续国际化,不要用藩篱去分彼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