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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中诗词的叙事功能

2021-06-11郑铁生

关键词:金圣叹水浒传诗词

郑铁生

(天津外国语大学 国际学院,天津 300074)

诗词韵语构成《水浒传》的叙事成分是中国古典小说运用诗词艺术手法的发展形态。中国古典长篇章回小说几乎每部作品叙事中都有上百首甚至二三百首的诗、词、韵语。《三国演义》几个重要的版本中诗词的数量都很多。《金瓶梅》诗、词、曲、韵文之多,可谓小说之最,仅诗词就达400多首,《水浒传》中的诗词亦然。这种现象一方面反映了中国封建文人自幼就受到古典诗词的熏陶,普遍都有品诗、作诗的修养,甚至具有诗人的气质。这正是古代和现代小说家学问、审美、修养有很大不同之处,也正是古典小说家的优长之所在。罗烨的《醉翁谈录》曾记述古典小说家“论才学有欧苏黄陈佳句;谈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另一方面是几部古典小说名著,如《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为丰富表现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的艺术手段,就运用了诗、词、曲、赋、歌、谣、谚、赞、诔、偈语、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种种韵文形式。

《水浒传》是继《三国演义》之后的一本名著,诗词韵语构成《水浒传》的叙事成分,表现方式既与《三国演义》有相同的方面,又有许多不同的方面,这正体现了中国古典小说运用诗词艺术手法的发展形态,其优、其劣、其长、其短,我们必须回到其文本之中,分析它发挥的叙事功能,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

一、《水浒传》中的诗词韵语是古典小说传统的艺术手法

《水浒传》中的诗词韵语,亦称“留文”。所以称之为留文,是因为它不完全属于某一部作品独有,也就是说其他作品也可以用。这种小说发展史上的现象早已引起前辈学者的注意。

(一)古典小说中存在大量的诗词韵语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王利器在《〈水浒〉留文索隐》中作了详细的阐释:

元、明小说戏曲,广泛地使用着留文。……李大年《秦王演义序》写道,“词话中诗词檄书,颇具文理,使俗人骚客披之,自亦得欢慕,岂可以其全谬而忽之?”然则留文这种形式且为雅俗所共赏了。这种留文是书会积古师师相传的枕中秘本,是书会才人们“馈贫之粮”的随身宝,《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所说的“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就是指的这种留文,“有百万套”,可能夸大一些,但充分说明这种资料之丰富。因而大家都在其中讨生活,你在用,我也在用,这里可以用,那里也可以用,甚而后来不是书会先生而是封建文人,他们手边没有这种留文秘本,然而他们创作的小说戏曲也继承了这个优良传统。他们从左右采获,到左右逢源,展转抄胥,大有万物皆备于我的阵仗;作者不以为嫌,读者也不以为嫌,鲁迅先生之所谓“拿来主义”,于文学领域内,诚自古有之矣。[1]269

又说:

后代作家在古人作品中讨生活,时而借他一联,时而仿他一笔,随手拈来,化物为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种现象,不仅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有之,就是历代文人的作品,也都普遍存在着这样的问题。[1]272-287

这种“留文”,《拍案惊奇·凡例》又云:“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酪,强半出自新构,间有采用旧者,取一时切景而为之,亦小说旧例,勿嫌剽窃。”蒜酪,调味的佐料,附属物。说明初期小说中的诗词只是说书人等候听众说的段子,或是讲述关键时刻击节的警语,或是告一段落总结的韵语等。因此王利器先生认为:“此等诗词,为书会积古相传之秘本,即说书人公有之留文,彼此都可以采用,故有同一首诗词,而于各种小说中层出不穷之现象也。”[2]王利器先生又从7个方面探讨《水浒》诗词韵语的来源:1.出作者姓名的10首;2.不出作者姓名的26首;3.张冠李戴的2首;4.夺胎换骨的6首;5.弄虚作假的1首;6.是人都可使用的16首;7.一人也可常用的10首[1]272-287。

研究《水浒传》中诗词的来源固然重要,但研究它与其他小说共同使用的现象更重要,能够进一步揭示这种艺术手段发展的形态,如何由外在形式逐步向内在叙事手段转换的过程,《水浒传》运用诗词韵语表现的这一特点是很鲜明的。

(二)《水浒传》 与《三遂平妖传》共有的诗词韵语

《水浒传》中的诗词韵语不独《水浒传》中有之,在其他小说中亦被使用。前辈学者罗尔纲指出:“我把罗贯中《三遂平妖传》与《水浒传》两书对勘,首先发现《三遂平妖传》的赞词竟有十三篇被《水浒传》插入书中共十五处,有的完全相同,有的只因人物的不同而略有改动或增删,还有的这一处用了一部分,另一处又用了别部分等等。”[3]兹分述于下。

1.中秋赏月

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二回史进在史家庄宴请朱武、陈达、杨春中秋赏月,有词一首:

桂花离海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一轮爽垲,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团圆,射映乾坤皎洁。影横旷野,惊独宿之乌鸦;光射平湖,照双栖之鸿雁。冰轮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三遂平妖传》第一回胡员外一家,中秋赏月词,与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二回的词相同。

2.大雪

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武松在兄长家,看大雪。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三遂平妖传》第二回在胡员外家,雪景诗与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二十四回雪景诗相同。

两书都是引唐代罗隐咏雪诗。

3.浮浪子弟与浪子燕青

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六十一回记浪子燕青韵语: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似的白纱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对土黄色皮鞋;背着行膀胛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三遂平妖传》第五回描写的浮浪子弟韵语与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六十一回记浪子燕青韵语相同。

具体的例证就不举了,比对情况见表1。

表1 《三遂平妖传》与明容与堂刻《忠义水浒传》共有诗词的韵语比对

(三)《水浒传》与《金瓶梅》共用的诗词韵语、偈语、格言

《金瓶梅》除了移植了“武松打虎”和“武松杀嫂”的情节而外,最明显地是从《水浒》诗词韵语中借用了50多首,占《金瓶梅》诗词韵语的八分之一强。这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是极为少见的。略举几例。

1.场面描写

容与堂刻本《水浒传》第三回描写代州雁门县城十字路口众人看榜的场面:

扶肩搭背,交颈并头。纷纷不辨贤愚,扰攘难分贵贱。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白头老叟,尽将柺棒拄髭须;绿鬓书生,却把文房抄款目。行行总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金瓶梅》第六十五回描写清河县万人空巷观看西门庆为李瓶儿出殡的盛大场面,把《水浒传》第三回这段描写韵语借用过来。

2.赤日炎炎似火烧

容与堂刻本《水浒传》第十六回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直接把《水浒传》第十六回这首诗借用过来。

3.描写天气酷热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

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

何当一夕金风起,为我扫除天下热。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单道这热,借用《水浒传》第十六回这首诗。

4.浔阳楼

《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描写江州浔阳楼的韵语: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牗。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壶,摆列着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萍渡口,时闻渔夫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金瓶梅》第九十三回渲染临清的谢家酒楼,直接把《水浒传》第三十九回这段韵语借用过来。

5.灯市

容与堂刻本《水浒传》第三十三回描写清风寨元宵小鳌山灯市的韵语: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银蛾斗采,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幡翠幕。村歌社鼓,花灯影里竞喧阗;织女蚕奴,花烛光中同赏玩。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贺丰登大有年。

《金瓶梅》第十五回对灯市的描写直接把《水浒传》第三十三回描写清风寨元宵小鳌山灯市的韵语借用过来。

6.和尚四句偈言

《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和尚四句偈语:

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

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金瓶梅》第八回直接把《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和尚四句言语借用过来。

7.人生格言

容与堂刻本《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回前诗: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羹香。

世味薄方好,人情澹最长。

因人成事业,避难遇豪强。

他日梁山泊,高名四海扬。

《金瓶梅》第九十八回“陈经济临清开大店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袭用《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回前诗,只是将后两句改了。

8.《西江月》立身之本

容与堂刻本《水浒传》第七十九回回前诗《西江月》:

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钝斧锤砖易碎,快刀劈水难开。但看发白齿牙衰,惟有舌根不坏。

《金瓶梅》第一回直接把《水浒传》第七十九回回前诗《西江月》一词借用过来,只有个别字词有所改动。

以上现象说明,古典小说中存在大量的诗词韵语是一种文化特征,诗骚传统是中国传统小说叙事思想的一个重要源头。第一,小说脱胎于话本,而话本与变文又有亲缘关系。这种文体的渊源说明叙事文学发展的源头从一开始就受到诗骚传统的影响;第二,诗文在中国文化的高贵血统几乎标志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等级身份,一向处于街头巷尾的被视为“小道”的说书人为了攀附诗文在文化领域睥睨群英的地位,自觉不自觉地借用“入话”,讲评中插入诗词;第三,无论是说书人、小说家还是听众、看客,都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影响,“不学诗,无以言”,反映了古人审美欣赏情趣也爱好吟诗作赋。当代人审美情趣已与这种文化现象拉开了距离,越来越生疏、淡漠和远离。

二、《水浒传》运用诗词韵语艺术方式的基本类型

(一)按表达方式可分为六类

《水浒传》诗词、韵语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实《水浒传》不同版本的诗词、韵语存有的数量和用法都是各不相同的。容与堂刻本70回以前有诗304首、词38首、韵语207段。袁无涯刻本70回以前删除容与堂本205首诗词,又增添97首,共有诗词234首。金圣叹本把大部分诗词都删除了,只保留22首,又增添2首,共有24首。这仅是数量的变化,说明不了本质问题,只有从《水浒传》中诗词韵语本身运用的形式和功能,才能看清《水浒传》诗词、韵语在小说中的叙事形态。《水浒传》诗词、韵语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1.提纲挈领的回首诗

关于回首诗,它只存在容与堂刻本《水浒传》系列。袁无涯对最早的《水浒》百回本,即郭勋刻本中的诗词很不满意,他在《〈忠义水浒全书〉发凡》说:“旧本去诗词之烦芜,一虑事绪不断,一虑眼路之迷,颇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态顿挫文情者,又不可尽除。兹复为增定,或窜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去所无。惟周劝惩,兼善戏谑,要使览者动心解颐,不乏咏叹深长之致耳。”[4]因此,他将回首诗几乎都删除了,袁无涯刻本70回以前只保留了回首诗9首,只有1首作为回首诗,8首移做文内使用。金圣叹本亦是如此,除全书开篇保留回首诗词各一首之外,也全部删除。例如:《水浒传》开篇有一首引首词,从说书人角度阐述了自己的历史观:文人雅士隐居之处有多少超群拔俗之辈,他们远离名利,吟诗作赋;看淡兴衰,评判春秋;成功与失败都是过眼烟云;沧海桑田,宇宙无穷,世事难料,不如痛饮美酒,且作新曲,笑傲人生。它和《水浒传》的故事没有直接的关联,只起一个引子的作用。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形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江湖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恐伤弓远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这一回首诗《试看书林隐处》,是明容与堂刻《忠义水浒传》、袁无涯刻本、金圣叹评批本共同保留的一首回首诗。

2.总结前文,如回尾诗

《水浒传》第四十三回讲了一个李逵杀四虎的故事,李逵下了梁山,接上老母亲准备返回,途中,不料自己去打水回来发现老母亲被虎吃了。李逵怒火冲天,一口气杀死四只小老虎,为母亲报仇。这个故事的结尾,有诗曰,带有总结性。如:

沂岭西风九月秋,雌雄猛虎聚林丘。

因将老母身躯啖,致使英雄血泪流。

手执钢刀探虎穴,心如烈火报冤仇。

立诛四虎威神力,千古传名李铁牛。

3.小说家对人物命运、事件成败评议

第十一回写林冲被高俅派人追杀,放火烧山神庙,妄图烧死林冲。林冲被逼杀死那伙奸人,遭官府缉拿,无路可走,不得不上梁山。此时他的心境悲催、无奈和愤懑。小说在此插入一首诗,正是小说家对人物命运、事件成败的评议、击节和叹惜。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4.描写人物的外貌,介绍性格特征

如第二十三回“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用一段韵语描写了武松的相貌、气质和武艺: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再如《水浒传》第二十七回赞东平府尹陈文昭韵语: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成向金銮对策。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攀辕截蹬,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震黄堂传万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5.描写景物,渲染气氛

《水浒传》诗词与《三国演义》诗词比较,突出的是增加了大量的景物描写诗词,全书的景物描写据统计达168处,其中借用诗词韵语描写的就有92处。不仅数量多,而且作为叙事者对景物描写一种形式的尝试,不管成功与否,《水浒传》都是开创性的。至于创新的价值有多大,另当别论。

如《水浒传》第一回记宋仁宗早朝的场面: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珠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尾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再如《水浒传》第二回写王都尉的宴席: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竞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红裙舞女,尽随象板鸾萧;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还如《水浒传》第二十一回记宋江与情妇同赏月色: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亮,孤眠才子梦魂惊;蛩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樵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催;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银台上闪烁清灯,偏照离人长叹。贪淫妓女心如铁,仗义英雄气如虹。

6.将诗词韵语作为小说人物的言语和行为的表达方式

这一表达方式在《水浒传》诗词韵语中只占百分之五左右,但无论是容与堂刻本《水浒传》、袁无涯刻本《水浒传》,还是金圣叹贯华堂《水浒传》,都对此都采取保留的态度,特别是金圣叹评批本对上述五种诗词韵语几乎都删掉的情况下,对第六种作为人物的言语和行为的表达方式的诗词韵语,不仅全部保留了,还增添了两首新的诗词。所以这种表达方式很值得我们重视和探讨。如:

第三回出现的民歌《九里山前作战场》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第三十九回的情节中,宋江写的题壁诗

《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二)按叙事学理论可划分三类

第一,小说家站在局外,或用回首诗提纲挈领,或用回尾诗总括前文,或在人物命运的关头、事件成败的时刻加以议论或评判,即上面所讲的前三种。

第二,叙事者对人物外貌、景物的描绘,气氛的渲染,情调的调解,即上面所讲的前二种。

第三,叙事内容的要素,即小说的人物作诗吟词是自身言语、心理、行为的表现。

三、《水浒传》运用诗词韵语艺术方法成功之处是将其作为叙事要素

《水浒传》不同的版本对诗词的留、删、增,大有可圈可点之处。《水浒传》叙事结构是由诸因素有机联系和相互作用的内在结构,其诸要素、诸层次的排列组合的任何变化,对小说的意蕴都会产生或小或大的影响。《水浒传》诗词作为小说的情节因素,始终存在着一个与整体艺术形象有机结合的方式和程度的问题,有一个发挥艺术功能大小强弱的问题。这些问题,从《水浒传》不同的版本对诗词韵语增删改换的演化过程就可以体察到。金圣叹评本贯华堂《水浒传》只有70回,把容与堂《水浒传》、袁无涯《水浒传》刻本含有的诗词韵语的绝大部分都删了,留下的是与情节有联系的,或是人物的心理活动,或是人物外在行为,也就是上面所讲的第三类诗词是叙事内容的要素。

据不完全统计容与堂刻《水浒传》与贯华堂《水浒传》70回之前共有诗词韵语约存十几首,如下表2。

表2 容与堂刻《忠义水浒传》与贯华堂《水浒传》共有诗词的韵语比对

金圣叹贯华堂《水浒传》的这一变化,显然不单纯是一个数量的增减,因为它引起了《水浒传》叙事结构质的改变。具体地说,一是诗词与小说艺术形象有机结合的程度得到了加强,二是诗词的系统质功能得到了加强。

从小说发展史上可以看出:明清长篇古典小说运用诗词作为创作手段的艺术规律,脱胎于魏晋笔记小说,历经唐传奇、宋元话本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尽管不同时期各自都呈现出阶段性的艺术特征,但作为一个艺术规律的形成和发展,它具有一个共同的趋势,即诗词作为非情节因素的成分在小说中出现得越来越少,相反,作为小说艺术形象的有机成分出现得越来越多。诗词虽然是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但当它作为一种因素结合到小说完整的艺术形象之时,它已失去原来的独立意义,而是按照小说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按照小说情节发展的线索展示出来,和小说的艺术形象熔铸成一个整体,给予人们的美感已不是独立的诗词所具有的意义,而是小说叙事系统不可分离的一部分[5-7]。这就是明清长篇小说诗词发挥艺术功能的基本走向。金圣叹是最早认识到这条艺术规律的,他在袁无涯刻本的基础上将小说家的回首诗评赞诗进行了彻底删节。除保留情节中作为人物吐露的情感、抒发心志和表达某种行为的诗词22首,又增添新的诗词2首外,又将500多诗词韵语全部删节掉了,砍掉的都是第一类即小说家的回前诗、回尾诗、评赞诗和大量描写景物的韵语[7]。如第五十回白秀英登场唱的定场诗:

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

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

这首诗加得好,把一位卖唱的歌妓内心的悲苦含蓄地表现出来了,把被挤压在社会底层的穷人的低微心态揭示出来了。他们的眼光落在大自然的鸟类和身边羊的身上,流露出对生活的渴望和无奈的悲愁,既丰富了过场人物形象的内涵,又切合当时的情景。尽管对诗词在小说中产生的功能这一问题上,金圣叹以及其他评点家没有留下明确的说法,但是他们极其高超的艺术处理本身,就已使我们领略了小说运用诗词这一艺术手法的评价标准和艺术追求。金圣叹的小说叙事思想对同时代的小说评点家影响很大,评点、修订《三国演义》的毛宗岗父子就继承了金氏学说。我们知道,诗词在《三国演义》几个重要的版本中的数量都很多,其中嘉靖本有344首,李卓吾评本有409首。毛宗岗修订《三国演义》时,将叠床垒架、俚鄙可笑的诗词尽皆删除,其中删掉嘉靖本204首,删掉李卓吾本242首,又取唐宋名作以充实,还有206首。毛氏本删掉的都是非情节因素中那些同一主题的诗词。而那些作为情节因素的诗词,他一首也没有删节,全部保留了下来。这一点,毛氏父子同金圣叹的处理是高度的一致,充分反映了金圣叹的学说在同时代就得到了认同、继承和张扬。

具有什么样元素,才能使诗词韵语构成古典长篇小说叙事的基本成分?这是我们探讨的最终目的。而长期以来对古代小说中蕴含如此大量的诗词韵语都褒贬不一,不管赞成还是反对,说好还是说坏,都是很笼统的评价,缺少理论色彩。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多次说到古典小说动辄“有诗为证”,并斥为俗套,他说:“诗词简启,充塞书中,文饰既繁,情致转晦。”[9]

一部古典小说名著的结构都是生命的有机体,整体与局部,甚至元素之间都是筋骨贯通的有机组成部分,是生机蓬勃而又绵密周到地组合在一起的。作为诗词这种独立的文体一旦融合到小说的机体之中,诗词成为小说的叙事元素,应该具备三方面内涵。

第一,诗词成为小说情节的有机因素,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金圣叹批注《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写报恩寺的裴和尚勾搭杨雄的妻子成奸,每逢杨雄在衙门夜间值守,裴和尚便到杨雄家过夜,久之,被杨雄的结义兄弟石秀发现。石秀将这件事告诉了杨雄。杨雄在家酒醉后吐露真情,引发其妻的猜疑和警觉,便在杨雄面前说石秀曾非礼与她,挑拨杨雄与石秀的关系。杨雄一时受其妻的蒙蔽,信以为真,便将石秀从家中赶走。石秀暗中跟踪,在杨雄家的后门将帮闲的头陀和淫贱的裴和尚杀死,并将他们的衣服扒光,赤条条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于是引发了市井好事者的街谈巷议、流言蜚语,有人编的小曲不胫而走。所以下面这两段曲子是整个故事的必要情节,是不可或缺的叙事成分。

堪笑报恩和尚,撞着前生冤障;将善男瞒了,信女勾来,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欢畅。怎极乐观音方才接引,早血盆地狱塑来出相?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记多心经上。到如今,徒弟度生回,连长老涅槃街巷。若容得头陀,头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到得无常勾帐。只道目连救母上西天,从不见这贼秃为娘身丧!

淫戒破时招杀报,因缘不爽分毫。本来面目忒蹊跷,一丝真不挂,立地放屠刀。大和尚圆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骚。头陀刎颈见相交,为争同穴死,誓愿不相饶。

另外,古代民间出现凶杀、婚变、盗窃等诸多市井案件,往往官府尚未定论,民间便出现各种小道消息,甚至有好事者爆出民谣、小曲、谶语等,口口相传,给事件蒙上扑朔迷离的氛围,所以就表现形式而言,诗词韵语的效果往往比叙事的文字更有魅力。

第二,诗词具有小说人物或情节的个性化。

当诗词韵语成为小说叙事的成分之后,诗词本身的风格就从属于小说的人物或情节的个性特征,实现性格化。诗词从小说人物谁嘴里出来,这诗词就具有表达那个人物的心理、情绪、态度的功能,否则就会形成外加上的、附着上的、出现两张皮现象。运用诗词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最多的是《水浒传》渔民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所代表的造反者所唱的民谣。

《水浒传》第十八回出现的民谣,是何涛带领500官兵去石碣村搜捕晁盖等人,在晁盖的部署下,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三雄同官军展开了斗争,他们利用湖泊芦苇丛隐秘的特点和自己谙熟水性的本领,在湖汊中尽情戏弄官军的同时,消灭他们在水中,那种蔑视敌人、勇于斗争、善于灭敌的情怀在他们唱的歌谣中抒发得淋漓尽致: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

酷吏赃官都杀死,忠心报答赵官家。

阮氏三雄所唱的另一首民谣:

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

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这两首民谣的斗争精神、浪漫情调是一致的,但后者比前者更加粗犷、直白和具象。从标榜打鱼为生,进而宣告“要杀人”,从泛泛杀“酷吏赃官”明确“先斩何涛”,直指这次到石碣村搜捕的官军头领。第二首民谣的内容步步推进,逼近斗争的具体目标。

《水浒传》第三十六回出现的民谣,粗看似乎与上述两首相近,其实内涵所指迥然相异。上联表现了豪放不羁的性情,是渔民造反者的形象;下联则是江上劫财的黑话,一副流氓无产者的嘴脸。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水浒传》第六十一回出现的民谣:

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内居。

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前一联表明是梁山造反者,来自社会底层,“生来不会读诗书”。后一联则显示这支农民起义军由个人反抗到聚众造反再到有组织有规模的抗击官军,“准备窝弓”“安排香饵”“射猛虎”“钓鳌鱼”都是指与官军作战。显然它的内涵已和前面的诗词大不一样了。

第三,能发挥诗词特有的精炼、含蓄和富有张力的特征,在小说人物塑造或情节发展中具有“包孕性”是散文中运用诗词这一艺术方式所特有的优长

《水浒传》第三十八回的情节中,宋江写的题壁诗:

《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这首诗从塑造宋江复杂的性格特征来说,很精准地概括了70回之前宋江以“孝与义”为中轴的性格结构。他自嘲“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没有吹嘘,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深受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长期浸泡在底层官府里,做一名衙役还期盼在官场有所作为。他对官场升迁的一个最基本的手段——隐忍,了然于胸,“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这是他和官僚体制相容的一面,但他平生好结交江湖好汉,主动为犯法作科的晁盖通风报信。崇尚民间的“义”气,又与官场有相矛盾的一面。他之所以形成两元性格,是因为他对社会现实有深透的认识,他在官场上混,在社会上历练,使他为人处世十分精明,并善于笼络人心,趋利避害。他做衙役小吏之前,在家除籍,以断绝父子的关系为手段,事先就预防自己一旦出事,不给家里带来牵连。这也看出他很懂得“孝”,尽管他主观努力保全孝义两全,但命运并没有眷顾他。

宋江杀阎婆惜是他走向梁山的缘起,由此引发宋江在“孝与义”的两难选择中出现了三次可上山、而三度未上山的经历。他“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是被逼无奈,心中充满怨怒,为此,酒后口吐狂言:“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而正是这首“反诗”,引发了后续情节的推动。官府依据“反诗”,又一次把宋江打入死牢。为救宋江,梁山好汉江州劫法场。宋江领导众好汉攻打无为军,活捉黄文炳等事件长达三个章回。这种性格拓展的时空越是多层次、多回合、多角度,越是能够深刻展现社会大背景的内涵。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经历,一方面由此拉开和展现了高俅为代表的“乱自上作”的腐败社会大背景,高俅发迹透射着浮浪子弟皇上赵佶的荒淫无耻。四贼为首的腐败的官僚体制,上自宰相蔡京、枢密使童贯、杨戬、下及青州、江州、华州、高唐、东昌、寇州、东平、北京等地的官府,上下勾结,互相关照,形成一个腐败的官僚体系,无论谁是这张“关系网”中的一个支点,既可以横行霸道,又可以得到官官相护。另一方面结识了一批又一批好汉,把他们送上了梁山。宋江三次上梁山,为梁山聚义开辟了好几个小山头,最早是东溪村晁盖、吴用、公孙胜、三阮、刘唐、白胜和梁山泊杜迁、朱贵、宋万11位都领建立梁山根据地。以后清风山、对影山、揭阳岭、浔阳江、桃花山、二龙山等众多好汉,都是宋江以各种形式和因缘送上梁山的。梁山聚义是一个时空过程,宋江无疑是这个过程中的核心人物。

四、《水浒传》诗词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史上的地位

上面探讨了《水浒传》诗词本体的叙事功能,为进一步认识其在中国古典小说发展史上的定位,大体从以下几个方面可以得到证实。

(一)金圣叹小说理论的贡献

我们知道,早期同一首留文可能出现在不同的小说里,前面已经做了论述,《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都有这种现象,说明小说家创作之初,特别是“累积型”成书过程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更为明显,也就是说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创作之初脱胎于宋元话本,而话本与变文又有亲缘关系。《醉翁谈录》著录了《石头孙立》《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等各自独立的短篇小说,因而从《水浒传》成书过程就证明创作之初与话本、唱本的血缘关系。所以小说叙事文字中穿插许多诗词,有的作为“入话”,有的借以描写景物或人物,有的说书人以诗词在叙事高潮时击节、议论和教化。因此,在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发展之初很长的一个时期,诗词作为小说外在的表现形式有之,发挥内在叙事功能的也有之。作家们还没有对这一艺术方式有一个明晰的理性认识和自觉地把握,直到清代古代文艺理论家金圣叹删节评点《水浒传》,才自觉地认识到诗词韵语在小说中真正的叙事功能。

金圣叹批改的贯华堂本《水浒传》70回本,不仅把袁无涯刻120回本砍成了71回,又用容与堂本校对修订而成,而且还将500多诗词韵语全部删节掉了,砍掉的都是小说家的回前诗、回尾诗、评赞诗和大量描写景物的韵语。总的说来,诗词韵语作为《水浒》叙事结构的基本成分,有价值的占的比例不大,平庸之作不少。所以只保留情节中作为人物吐露的情感、抒发心志和表达某种行为的诗词22首,又增添新诗词2首,也就是发挥诗词在叙事文学中的功能[8],这就极大地限制小说家的说教,缩短了读者与小说人物之间的距离。金圣叹不仅懂得小说创作的规律,而且其叙事观念也向近代小说逼近。

(二)金圣叹小说理论对毛宗岗修订《三国演义》的影响

我们知道,毛宗岗父子修订《三国演义》从理论到实践都受到金圣叹的影响,可以说是沿着金圣叹的路数在修订《三国演义》,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毛本《三国演义》问世,三百年来成为唯一流行的版本。虽然如此,毛宗岗评点所显示的小说理论水平总体上逊色于金圣叹,但他删改《三国演义》诗词在艺术处理上还是很有艺术见地的。以《三国演义》毛氏本与嘉靖本的诗词来对照,相同的有140首;同李卓吾评本对照,相同的有167首。这等于毛宗岗删掉的诗词都在200多首以上,而且被删掉的都是非情节因素中那些同一主题、内容类似的诗词[8]。而那些作为情节因素的诗词,一首也没有删节,全部保留了下来。可见这个变化恰恰在说明:“古典小说运用诗词作为一种艺术手法的形成、发展,具有一个共同的趋势,即诗词作为非情节因素的成分在小说中出现得越来越少。相反,作为情节因素在小说中出现成为主流,而且诗词与小说叙事的有机化程度越来越高。”[7]从金圣叹、毛宗岗等小说评点家删改的小说中诗词的艺术处理上,“我们不难体察中国古典小说运用诗词的艺术追求,归纳出评价的标准和这一民族传统的艺术特色”[7]。“诗词虽然是中国古典文学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但它作为一种因素结合到小说的艺术系统之中,这时,它已失去了原来独立的意义,而是与小说中人物、情节和结构融为一个整体,给予人们的审美感受具有了新的内涵。”[8]

(三)诗词韵语叙事功能的典范:《红楼梦》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穿插了200多首诗词韵语,但他却很看不上才子佳人小说中诗词滥用,借石头兄之名,讥笑世人文人为卖弄“那两首情诗艳赋”而故意“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红楼梦》诗词绝大部分都是“可这头做帽子”,“人物诗词是叙事内容的要素,是有机成分长入人物性格之中的,以诗词特有的含蓄蕴藉、凝练深邃的特征,表现其他文字难以替代的情态世界。这正是小说运用诗词的真正艺术追求之所在。”[8]《红楼梦》诗词“可这头做帽子”正是这种艺术追求的实践,宝钗的诗显示贵族小姐的端庄大方,黛玉的诗才情横溢、高标洒脱,薛蟠的顺口溜具有浓厚的市井气,俗不可耐。《红楼梦》诗词真正性格化,已达到闻其诗知其人。当然《红楼梦》诗词对中国古典小说这一民族传统手法开拓得更有成绩,不光运用诗词展示和塑造了人物性格,对作品的内在意境和叙述情调也达到了完美的诗意化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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