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船(中)
2021-06-10刘一铭
沙发上摆满了十几个待拆的快递,燕子拿着小刀一个一个拆,小宝比她还兴奋,围着看,拆了一个皮拍子,燕子扔给孩子玩,主要是打发她,免得她一直巴巴地看,问东问西。这个东西是硅胶做的,在家可以捶背,出门带着打狗,够她研究一二十分钟。果然,她拿着拍子左看右看,问,这是什么?燕子就拿起它轻轻地捶她的背问:疼不疼?孩子马上明白这个物件的用途了,拿去玩,也不缠着她了。
燕子每天都是这么挤着零碎的时间发一会儿呆。她把这些刚买回来的孩子的内衣、棉袄放到洗衣机里,把袜子、手套等放在北阳台晒。抱起宝宝给她穿上新的地板鞋,之前她的一双鞋子穿破了,每天只能穿袜子在屋里走,寒从足下起,深秋的寒会不经意浸入骨髓。燕子赶紧给孩子备了几双加绒的地板鞋。下单两天,今天到货了。燕子把买的几双地板鞋递给宝宝并告诉她,这是你的鞋子,放到鞋柜里去。教她把自己的东西归类。燕子把家里的一个闲置鞋柜给宝宝放书,里面放了四五百本她的小书,宝宝说这是她的图书馆。一个可以装百斤粮食的大箩筐给她放各种毛绒玩具,一个放在门口的储物凳是她的鞋柜。还有一个玩具架,摆满她的各种车辆,仿真动物之类。这样分配以后宝宝有很强烈的地盘意识,她的东西别人不能碰的,她的东西在哪里,自己也很清楚。面对家里成百上千件她的用具,一旦有东西不见了,她也能够知道。有一次,燕子扫地扫走了她动物农场的几棵椰子树,过了几天她在玩玩具时立刻就发现少了椰子树,就很沮丧地跟燕子说:妈妈,我的椰子树都不见了。
拆完快递,燕子开始清理垃圾。打扫完了,她就给家里消毒,最后她在沙发上看到一只手指大小的白色的兔子。燕子家里有几十只兔子的摆件,虽说是摆件,她从不摆在外面,因为有一个能拆家的宝宝,怕被她乱动了打破。燕子把藏品都藏了起来,锁在柜子里。几大名窑的瓷器兔她都买了回来。因为她要纪念这个生肖。但是今天沙发上的这个小兔子不是陶瓷的,是树脂产品,也不是她买的,大概是哪个商家的赠品。燕子拿着这只小兔子,称她为玉兔。她想象着这只玉兔是她梦里的人,在月亮里住,再仔细看一下这个兔子,长得比较彪悍,兔子与彪悍这个词是不搭界的,但是燕子此刻用这个词,是因为再弱小的心灵,想让它强大它就变成了老虎、狮子。关键在于人对于它的想象力。燕子为何赋予这只可爱的手指大小的兔子力量呢,因为她想起一个印第安人的传说:相传一个大神让兔子打了月亮一巴掌,月亮脸上就留下一个伤疤。这个伤疤就是后来科学家们所发现的,月亮上的月海。
九
孩子问,万圣节是什么节?“相当于中国的中元节吧!”燕子一边吃南瓜子一边随口回答道。但是孩子也不懂中元节,她一脸懵,等着燕子继续说下去。万圣节前一天,小孩子拎着南瓜灯,挨家挨户敲门讨要糖果,并说:不给糖就捣蛋。是不是像朵拉里面的捣蛋鬼狐狸一样捣蛋?孩子笑着问。大概是的吧,燕子敷衍一句。很显然孩子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记住了几个关键词:南瓜灯,糖果,小孩,捣蛋鬼狐狸。
有一个捣蛋鬼狐狸就来到了燕子身边。说起这件事,燕子有一点郁闷,她在一个群里看到两个人闲说她尊敬的一位老师,他们说他,使得她顿时面红耳赤,这种感觉如何而来呢?一方面是惺惺相惜,另一方面是燕子把这位老师当作了自己亲友、家人那样,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与自己相关。燕子运用相关这个词语比较笼统,但是她如果再用别的词,会使得那些读书作文的人咬文嚼字,剖析其后面深层次的意义。事实上她没有别的意义,她大概就是当时脑门充血了一样,非常气愤。他们二人年龄小于她老师,资历不如她老师,名声不如她老师,居然还敢胡说八道,辱没他。社交场合里,一般来说开玩笑是说年龄比自己小的,资历比自己浅的,名气不如自己的才妥当。两人一本正经地胡说,引得一百多群友圍观。
燕子就把这消息告诉她老师。她说了就没有管其他的后果了。因为前面两位闲说嚼舌根的人燕子也是很熟悉的, 燕子对于他们是乡邻的印象。虽然有位老师也曾帮助过她,但是她内心没有把他当作与自己有关联的。燕子在内心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十多年前,她在垃圾堆捡了一只流浪猫交给母亲喂养。当年与母亲一起生活的老伴儿,怎么就无缘无故迁怒到那只猫,把猫给活活踩死。生命都是平等的,燕子感觉那老伴儿得为猫负责。不到三个月,老伴儿突发心脏病死了。母亲解脱了,也哭了几声。
燕子对母亲说:“猫是我的,老伴儿是你的。现在他们都没了。”她痛心她的小猫,母亲痛心的是男人死后还欠她的钱,也没有地方追债。
当嚼舌根的两人都知道是燕子外泄消息后,一个在群里多次暗示燕子退群,燕子当没有看到,进群是他邀的,犯错的人是他,为什么要她主动退群示弱,还有没有天理?还有一个人在群里说了一堆燕子的过往。燕子知道自己无论年龄、资历、名气都不如他,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字眼在屏幕里抖动,她选择无视。但是她哪有那样的涵养,她依然会想这件事情该由谁负责。胡说八道的人还有理了?干涉胡说的人还成了小人?她忍不住吃了一碗火鸡面,火冒三丈就是一碗火鸡面的感受。吃完喝了两碗冷的生菜粥。火被浇下去了。她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她在武汉三镇奔波,风吹日晒,风尘仆仆。但是她熟悉三镇的每一条街道,大部分的公交车,每一个景区,大多数的景点。她对于武汉的感情就是这么建立的,每一处都有她的青春与回忆。武汉总是有她的守护神。有一个人与她相遇又擦肩而过。她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拿来与内心的那张照片相比较,不同的,她直接在内心PASS掉,成为路人或乡邻。相似的,她就永远放在心里。
这件事情最后是一个乌龙,承担后果的只能是燕子,燕子也知道这个结果。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还节外生枝了。嚼舌根的人是不会认错的,至少在内心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他那已经是陋习了,不到生死攸关,根本拯救不了他的固执。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之后又非常委屈地说,他没有坏心。他这装疯卖傻的把戏燕子早就领教过,他在群里说自己歉意的话不超过八个字,但是数落燕子的原罪霸屏了。毕竟是做文字工作的,他说话还是有艺术的,添油加醋的本事不露痕迹。燕子看着那些话语,差一点昏死过去。她想如果够得着她会上去先扇他几巴掌。但是现在她够不着,动不了他,在微信上和他说话依然和颜悦色,在有说有笑中燕子跟他说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话:“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不会找你,也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人在做,天在看,你自己好自为之。”“遭天谴。”他自己打出这三个字。这句话由他自己打出来更合适,如果是燕子打出来多少有点诅咒的语气。有一天他真的遭了天谴,燕子心里也不会自责了。从内心来说燕子倒不是恨他,就是讨厌,就像讨厌一条长满虱子的狗一样。如果真的需要报复的话,燕子大概会送他一碗火鸡面。
那碗火鸡面的债在辗转一夜后消退了许多。她清晨五点钟起床,看一本书,书中对远古文明提出了质疑。她一边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宝宝一边想,她的孩子还是不要有子孙后代了。因为子孙后代越多,她越是不舍,我们的世界就是这种亲情维系起来的感情,如果没有这种亲情,人是不是会超越更多的人。
七点钟又睡了一会,她模模糊糊听到有个讣告。这个是谁的讣告呢?一般来说,能用得上讣告的一般是社会名人,记者文人等。
十
在视频中,主播又在捣鼓他房间的装备,他挂着运动相机,在调手机支架,还把一瓶听装啤酒放进冰箱里,在此过程中他无意识地碰到一个收藏袋里的玻璃瓶,发出了声响,他解释说那是他自制的腊八蒜。腊八蒜这个叫法是华北地区的称呼,燕子叫它蒜果子。而且做法也不一样,主播的腊八蒜是醋泡的,蒜果子是盐腌的,味道千差万别。燕子从他的这道菜里分析他是河北人。她知道河南、山西、山东人也吃这个大蒜头,但是他们不会随身携带吧,他们遇到了就吃,没遇到就不吃。就只有河北人要么吃葱,要么吃蒜,而且是不吃就没有胃口的样子,吃什么都不香。
主播到了一个无人的小村庄,那是一处荒凉的破败不堪的小渔村,渔民大都已经搬走,只留下无人居住的矮房子。他是被陌生的朋友邀请去的那里,所谓朋友,只是他的礼貌的称呼,其实他与那一群人之前也不认识,在路上遇到了,打声招呼算是结识了,这些是旅途中人最常见的交友方式。
他把牛牛停在一座两层楼下,房龄超过三十年的样子,门口有一棵弯曲的低矮棕榈树,一般棕榈树是高大伟岸,这树着实让人看了不舒服。这不是他的陌生朋友们的住房,是他们租的。他们租来干什么,做生意开餐馆似乎不大可能,那村里已没有人。掩藏什么东西倒是有可能。房里两条狗,养狗一方面是看家护院,另一方面是一旦有人进村狗会叫,提醒主人。一条黄狗,一只花狗。黄狗是紧跟着主人的,花狗是在家待着的。屋里四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年纪大的五十岁,年纪小的也有三十岁,女的也有五十岁,戴金丝眼镜,半老徐娘。老花镜还是近视眼镜?穿蕾丝黑衬衣,从着装、气质上看,那女人有点像当下流行的假名媛。再看桌上摆的几道菜,西红柿炒鸡蛋,拍黄瓜,花生米,炒青椒,煎鱼。实在不是待客的菜。几个男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燕子想这几道菜根本不够吃。屋里还有一件白色的衣服还是衬布什么的,挂在线上。他们不像是一家人,年龄结构上不像。年龄相仿的男女有可能是夫妻,他们住那里靠什么生活?这几个人长得都很黑,他们是渔民?风吹日晒的,不像,他们没有打鱼的工具,燕子通过视频观察,房前屋后正屋大厅都没有看到渔具。皮肤黑而又不是生存环境所造成的,只能说明他们内心藏了事情。燕子看到这情景,心里就慌了。她担心主播的安危。
主播却说为了躲避台风,他打算在那个陌生的朋友那里住几天,燕子分析后觉得不对劲,那个房子前面二三百米的地方就是海滩,正是因为危险,渔民才搬走,村子荒凉,他居然到那里躲台风?
一般台风伴着海啸,狂风暴雨及海啸,到时候在那个地方跑路都来不及。他在那里躲台风,是不是睁着眼说瞎话?
燕子担心主播被挟持了。但是主播又更新了一条视频,他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他拍那破败的房子,一人来到海滩,不几分钟,屋里一个男人带着黄狗也来到了海滩,主播讲海钓,那个男人讲远处可以看到的大洲岛,讲采燕窝,燕窝值钱,如今价高。他们两个男人,一个讲风景与情怀,一个讲的是卖价与金钱,根本不是一路人。
早上,燕子讀《诸世纪》:
荒凉的大海异形的舟
迷惑于陌生的港湾
棕榈枝虽已发出了信号
之后却是死与掠夺
适当的助言已姗姗来迟
读到这几句时,她又把主播的视频反复看,前前后后看了五六遍。然后联系主播,叫他远离那群人。主播总算听了她的劝,与那群人分开了,他把牛牛停在一个公园里,那里长有几棵黄檀树。
燕子把主播的那条不足五分钟的视频看了又看,又看了差不多十遍,她把里面的几个人物分别截图并标注好他们的称呼。以免有一天看到警方的悬赏通报时可以用得上。她想听清楚里面的不到一分钟的音乐,她想听出是什么歌,可惜的是车上播放器效果太差,又是DJ版的,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也没有听出是哪一首歌。她继续读她的《诸世纪》。一边读她一边想起了奶奶,大概在燕子四五岁的时候,奶奶和她讲过,世界发展太快了,也不是好事,就像一个人几天把一辈子的饭吃完了,等待他的就是不再有机会去吃饭。奶奶还时常望着门前的一排梅子树,她说世界的未来在东方,奶奶的房子坐西朝东,梅子树正是位于她的东方,她就问奶奶:东方是指那一排梅子树吗?
燕子七八岁的时候,跟随父母来到她住处的更远一点的东方,那是一条大河,名字叫襄河,看着茫茫的水,那时候燕子觉得已经到了天尽头。直到现在燕子也没有找到奶奶所说的东方,但是她屡次梦见一个海岛,那里的山顶上有一块平地,世界上最重要的几个人都在那里安营扎寨。直升机是他们的交通工具,只有燕子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她怎么过的茫茫海面?燕子猜想可能只是她的意识到了那里,因为意识的移动不需要任何交通工具,一个想法就能纵横万里。燕子也是那里的居民,她还坐在山顶秋千上给书生写信,给他寄了许多雪片一样飘飞的明信片。
十一
宝宝在书上认识了一些花草,只是对着照片,但是还没有与真实的花草一一辨别。燕子就教宝宝认花园的植物,蜡树,南天竹,玉兰,小叶冬青,樟树,桂树,枸骨,菊花等,一次也不能教太多,她也记不住,要反复教她辨认。她今天只认识了蜡树与菊花。燕子拍了几张树的风景照,想分享给书生,但是又停止了。她发现太阳好像蒙了一层灰一样,她不想把那些她想象中的事情说与他听,她甚至怕想象到那些蝉,以及与他的联系,所以只能在他不吱声时,快马加鞭,与他越来越远。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厄运离他远去。他是一个可爱的无辜的小小少年,他们没有赶上对的时间与空间。在燕子的心目中,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是割裂的,但是它们又常常交织着缠绕着她,这就像一张捕鱼的网一样。燕子想她何时才能挣脱那些无休止的琐事及情绪,回归到平静的云淡风轻的,无思无欲的境地。
回家打开视频,她突然对主播随口说的一句话沉思良久。主播说:“到了海南,就跟回家了一样的,完全忘了自己故土在北方。”“跟回家了一样”这几个字深深刻在了燕子心里。接着他介绍了当地一种船形屋,那是岛上居民原始的房屋。向海而生的人,他们处理水的能力显然要胜过内陆的居民。船形屋就是一个例子,传说是他们的祖先从外面驾船来到小岛,没有住房,就把船倒扣当作房子,然后在岛上繁衍生息。
宝宝睡着后,燕子坐在台灯下忆起了她多年前的一个梦——她的去世了二十几年快要到三十年的父亲。父亲去世后,早幾年母亲还会梦见他,母亲再婚后就很少梦见父亲了,母亲说,就是梦见了他也不和她说话,淡淡的,已没有了夫妻的情分。燕子梦见父亲一次,父亲在梦中告诉她,他在南海以南,结了婚,继母是香港明星。他拿出两件衣服,一件给了燕子,另一件给了继母。父亲依然和他活着时一样,乐观又睿智。父亲在南海某个区域里负责一项重要的事务,燕子也找不到他的位置,但是她分析了奶奶说的“神秘的东方”,主播的“回家的感觉”,以及父亲所说的南海之南,她开始在网上挑选海南的房子。
她的预算是自己手里可以支配的现金,所以选房时不会受外界干扰。外界的干扰有很多。比如现在买房送全屋家具家电,燕子听到这个,马上在想,如果是家具家电,她宁愿房价下降一万块。因为这个全屋家电根本用不了一万块。她本来准备买小户型,中介推荐给她的是别墅,别墅一套一百五十万确实不贵,但是她手握几十万是不能想也不必看的,更不要把她的心干扰。她想要的是一套在海岛上栖身的房,可以洗澡、做饭、睡觉的地方。能够有个阳台更好,没有阳台,价格便宜三五万也可以接受。中介又推荐了一个带十二平方米南向阳台的房子,价格也超了她的预算。她很心仪的房子不能买,因为她没有足够的钱,这个问题她就不能再想,这个房子她也要忘掉,她要买她买得起,那个才是真正和她相配的。许多人买房是先看房,原本准备的全款的,最后变成了首付,然后就给自己背了一二十年的债务。燕子买房从来不贷款。她不想与银行打交道。她买房是先看自己手里的钱,再好的房与自己的钱不搭就不用看了。所以她买房没有痛苦与纠结。她中意的永远是自己买得起的。最后她选中了一套房,看了地形图、户型图、交通图,一部一个半小时的当地民族文化表演晚会视频,她听出当地居民的方言和她的家乡很像,似乎她也能听得懂,她基本确定后,就联系中介,中介给的折扣是全款九八折,她也能够接受。她选择在这个岛上买房是因为她发现地球上的陆地都是飘着的,都是在海里移动的,只是我们所处的环境看不到而已。她想,如果世界是宝宝套圈玩具那样的,一层一层地套,一圈一圈地放大,这个岛就是最小的圈,它应该处于最稳固的,最后的屏障。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刘一铭,女,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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