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武侠片的创作需契合时代脉搏
2021-06-10徐皓峰
徐皓峰
第6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开幕影片《一代宗师》是香港导演王家卫首部功夫电影,徐皓峰为此片的编剧,并借此斩获了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以及第32届大众电影百花奖、第8届亚洲电影大奖的最佳编剧提名。接受媒体采访时,徐皓峰曾经提到了讲历史故事一定要跟着公理讲的观点,“‘讲理这个事有点像西方的习惯法。如果一个人不讲理,就会被整个社会排斥……社会不能单靠法律,还要靠道德和公理,这就是习惯法。东西方的经验都是这样的”。
从《刀背藏身》,到《箭士柳白猿》,再到《师父》,徐皓峰日渐成为新武侠电影的代表性导演;此外,徐皓峰还是一位小说家,创作出了《国术馆》《大成若缺》《大日坛城》等作品;他还是很有潜力的编剧,《一代宗师》《逝去的武林》都令他名声大震……
在那片渐行渐远的江湖中,徐皓峰似乎已成为最后的守护者。
武侠文化只是昙花一现
记者:有媒体说,您笔下的武林“并不超乎于世外,而是被湮没在时代的大背景之下”。您为何选择去写这种不飞檐走壁、上天入地的武侠呢?
徐皓峰:武林和武侠文化,是一个臆想出来的、庞大的脉络。此前没有武侠文化,直到民国时才有。表面看,武侠的历史似乎很漫长,其实它存在的时间很短暂。1949年后,基本就没有了。20世纪80年代初,香港武侠小说涌入大陆,当时北京街头有很多租武侠小说的摊位,但这种热度维持时间不长,也就两年左右,就看不到了。
20世纪80年代,外来的东西太多了,学术热、音乐热、文化热、现代美术热等,很快就把“武侠热”“言情热”等盖过去了。
2000年,电影《卧虎藏龙》获得了4项奥斯卡奖后,武侠又热过一阵子,突然出现了很多武侠片,大家以为能在海外卖大钱。此前一直有武侠片,但都只能赚小钱,除了李小龙的一部电影,其他的都没能赚到大钱。受《卧虎藏龙》影响,人们产生了“武侠电影是大生意”的幻觉,顶级导演都开始拍武侠片。
大家都来拍武侠,把武侠电影当成了乡土电影,把它聊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脉络,是电影史上一件非常大的事。其实,武侠文化在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中,只是昙花一现,从来没进入主流文化。现在大家把武侠说成是一座高山,然后把我也说成是高山中的一个转折,但事实上,这座高山并不存在。
李小龙为什么不朽
记者:武侠小说影响那么大、读者那么多,为什么没能成为主流文化呢?
徐皓峰:武林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概念。我二姥爷习武,结果被赶出家门。在过去,大户人家把习武者看成是亡命徒,是社会边缘人物。我二姥爷出身官宦之家,他父亲对他说:练武便落入下九流,今后你的叔叔们、伯伯们都不知该怎么和你说话,等于把他们也拉低了。
民国时,在政府和军队的推动下,习武者成了社会明星,才有了武林。武林是文人想象出来的,目的是满足市民阶层谈奇说怪的趣味。
记者:为什么李小龙的武侠片能赚大钱?
徐皓峰:在华人世界中,李小龙的形象过于单调,成了民族自尊心的代表。但在国外,情况则不同。李小龙闯荡好莱坞时,最佩服的影星是詹姆斯·迪恩。二人都很短寿,都死于意外。
詹姆斯·迪恩的影片表达了年轻人对老一代的反抗,但在结尾处,双方会和解,总是年轻人跪在父辈面前,哭着承认错误。在当时电影中,一个质疑父辈的形象都没有,詹姆斯·迪恩作品的大部分情节表达了叛逆精神,使他成为一代人的偶像。可如今美国人已忘掉詹姆斯·迪恩了,好莱坞想给他拍传记片,估计拍出来也没人看。在今天年轻人看来,詹姆斯·迪恩的反抗太不完整。
相对而言,李小龙的影响力在美国一直持续着。2019年北美电影节上,又有新的李小龙纪录片,上座率最高。在白人世界中,李小龙与凯鲁亚克、嬉皮士是一个系列的,他讲觉悟,整整影响了一代青年人。50年过去了,李小龙的影响反而超越了詹姆斯·迪恩,依然被西方文化推崇。
武侠片像西部片一样,正在消亡
记者:有一种说法称,现在只有动作电影,已没有武侠电影了,您怎么看?
徐皓峰:之所以有这种说法,可能是因为以前武侠片的武打技巧大量被各种类型片吸收,所以现在流行的欧美动作片,其实都在用中国武术的方式打斗,但内涵变成了惊悚片、悬疑片、超级英雄等,不具备武侠文化的内涵。武侠片作为类型片的一种,已经被其他的类型片稀释掉了,所以产生了这种说法。
西部片为什么会消失?因为原有的西部片的内涵在新的时代中,已经不成立了。不论你在故事上、动作上怎样改进,观众都完全不感兴趣,因为大家不再接受它的内涵。
武侠片也是这样的,如果长期不注重内涵的更新,不注重人文因素对一部电影所起的作用,它作为类型片,也会逐步消失。
武侠片、武侠小说必须和生活发生关系
记者:未来武侠片将增添哪些新内涵?
徐皓峰:作为类型片,你必须解决一个问题,就是与现实生活相参照。类型片是生活的极致化,跟生活已经拉开了距离;但生活里的问题,需要在电影中存在,这样观众看你的电影才有共鸣。如果影片中的情节很夸张,却不是現实生活的极致化,而是偏离了现实生活,那么,这种夸张就不会让人感兴趣。
所以,武侠片要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写出完整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要契合时代中的大众情绪,然后你把它放到一个武馆里,这样才能和当今的观众发生关系。
武侠片的武打场面、武戏的拍法,已经全世界都认可了。下一步,武侠片必须建立自己独特的文戏的写法。就像希区柯克的惊悚间谍片或者是美国的黑色电影,主要是胜在文戏,这样才能成为一个能延续下去的类型片。
当然,武侠片要继续生存下去,还应该诞生一批大编剧,只有大编剧的到来,才能让武侠片复活。
记者:您的新作《白色游泳衣》由两个中篇小说组成,即《白色游泳衣》和《入型入格》。其中《白色游泳衣》讲述了一个现代江湖的故事,它似乎阐释了未来武侠文学的走向——努力与读者当下发生关系。那么,这部小说创作的灵感来自哪里?
徐皓峰:这个故事的创作契机非常遥远,大概是我小学五六年级时,我就在游泳池里亲眼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游泳衣的女孩,大概十六七岁,满脸叛逆。她也不游泳,就站在水池里,游泳池背后的墙上写着“禁止穿白色游泳衣”,这个女孩儿的神态非常特殊,游泳的人们也都不敢向她靠近,这一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个女孩为什么会故意做出这种行为?少年时代的疑问一直没得到解答。这就像雨果去巴黎圣母院游玩,看见钟楼的墙上,刻着一个希腊语单词:命运。问了所有人,都不知是谁刻上去的,以及为什么刻上去?于是雨果写出了《巴黎圣母院》,用文学的方式,自问自答。
写武侠小说其实也是我近年来的一个巨大改变。我写了一个以前的武侠小说里不会出现的角度,就是这些人怎么看待世界和自己的关系。这在我以前的武侠小说里是没有的……
采写:陈辉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