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着寻觅休息”
——铁凝的动静美学与文学旨归
2021-06-09樊迎春
□ 樊迎春
1983年,一篇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哦,香雪》让作者铁凝蜚声文坛,这个来自河北的女青年彼时正在保定地区的一个文学刊物担任编辑。小说因为讲述一个乡村少女冒险上火车只为换一个铅笔盒的纯洁故事打动了读者,文字表达流畅自然,清新动人,孙犁评价它“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而小说也因为其中“火车”所代表的现代因素与时代浪潮的契合而广受好评。当然,正如有的学者总结的,对《哦,香雪》的评价也随着时代的变化历经变迁,尤其是对“现代化憧憬”的含义的阐释总是裹挟着不同的意识形态因素。整体而言,小说诗化自然的语言与对时代主题的呼应得到了学界的一致认可,也成为铁凝被文坛铭记的初印象。
在此之前,铁凝作为下乡知青在农村插队劳动了四年,其间坚持文学写作;在此之后,铁凝调入河北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并一发不可收拾。可以说,《哦,香雪》是彼时已经出版过一本小说集的铁凝个人风格渐趋形成的代表作品。然而,对经典作品的重读也总是携带着解读者的“当下”意识,《哦,香雪》被看见和被遗漏的部分直到今天依然丰富,对铁凝的研究与评价亦然。以《哦,香雪》为标志,铁凝的美学意识与写作姿态渐趋丰盈,但对作家本人更丰富的研究恰恰需要回到成名之前真正的创作起点。本文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全面审视铁凝的创作历程,观察铁凝于源头处萌生、于多年创作中逐渐稳固的美学追求与文学旨归。
一、非典型知青:对乡村与乡村生活的动静书写
作为画家和音乐家的长女,铁凝似乎多少有着家学传承的艺术气质。和她的同代人相比,她的下乡也略晚些,直到1975年高中毕业后才为了创作考虑自愿下乡。铁凝在农村待了四年,直到1979年被调往保定文联的《花山》编辑部任编辑,并于1980年出版了小说集《夜路》。考虑到彼时的社会环境与铁凝的资历,身为知青的她显然是幸运的。既解决了回城难题,也进一步解决了回城之后的就业问题,甚至算得上小有成就,令人艳羡。而纵观她的创作生涯,她对知青题材的书写却很少。在这样的多重意义上,铁凝是个“非典型知青”。这种“非典型”也体现在她的具体创作中,在“蹉跎岁月”“青春无悔”“劫后辉煌”等几个常见的知青文学主题中都难见铁凝的身影,她显然有着自己的一套叙述话语,或者说,她对知青生活的理解和表现自有笔墨。
我第一次在村里过生日,是18岁。那天有一场秋雨。队长钻进玉米地给我劈了两根甜棒;几个半大姑娘每人送我一支麦秸秆编成的戒指。戒指套上我打满血泡的手指,我竟然还有点心跳。晚上我赶紧就着柴油灯把一切写进家信,那时候我又热情又虚荣。
又一个生日,房子漏雨,我开始怨天怨地……
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去,可近在眼前的却总是那些个“过去”,经过冷静之后的热情才是真正的热情吧。我感谢冀中平原那密密实实的青纱帐,他把我领进生活,教会我永远喜悦人生。
这是出版于1992年的《知青小说》中铁凝的“题头话”,而这本小说选的副标题是“蹉跎岁月咏叹调”,可见在编者看来,这本选集的初衷应该是“蹉跎岁月”的大主题,然而从铁凝这段话来看,她显然有一种后设视角“青春无悔”的姿态。从铁凝自身的经历处境看,她似乎又更符合“劫后辉煌”的总结。然而,这些推测都应该服从于我们对具体文本的阅读和认知,收入这本选集的《村路带我回家》恰恰是我们讨论这一问题的良好起点。
《村路带我回家》描写了一个有些迷糊的知青乔叶叶在懵懵懂懂中下乡、恋爱、结婚、生子,最后又因为一个奇怪的理由放弃回城留在乡村的故事。在诸多知青作家或表达扎根乡村的宏伟决心,或抒怀回城的不舍却又忍不住为自己辩护的时候,这篇小说却反其道而行之,“像是有意提供‘反题’,铁凝以其对人物回归的别致诠释令人一新耳目,乔叶叶的返回插队乡村,只是选择她已适应了的一种生活,她的理由简单到了不成其为理由:‘……我愿意守着我的棉花地,守着金召,他就要教会我种棉花了,让我不种棉花,再学别的,我学不会。’作者以其‘个人’的人物逻辑使人物的回归、扎根‘非道德化’,与任何意识形态神话、政治豪语、当年誓言等等无干,也以此表达了关于知青历史的一种理解:那一度的知青生活不是炼狱不是施洗的圣坛不是净土,不是‘意义’‘主题’的仓库不是……作者没有指明它‘是’什么,或许‘是’即在不言之中:那是平常人生”。铁凝将关涉一代人人生抉择的问题大而化之,化作一个少女学种棉花的单纯故事。而这种单纯,超乎人们正常的理智,甚至显得不可理喻,乃至矫揉造作。但我们似乎也可以说这是铁凝有意为之的对“大写”的话题与意义的解构,或者是对之前泛滥的知青文学作品中出现的豪言壮语败给回城诱惑却又不断以怀念之情来表白的那些情节与情感的讽刺。至少在铁凝的行文之中,乔叶叶确实是真诚的。
乔叶叶是铁凝笔下一个重要且典型的人物形象。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在尤端阳威逼利诱她下乡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她只看见尤端阳又把那张有他签名的决心书贴在了凉亭的柱子上,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没有笑,也没有哭”。而在知青的日常生活中,乔叶叶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会挑水,甚至也不会择菜,但却得到旁人意外的眷顾,只是她连对这种眷顾的接受也是被动的。和盼雨的结合是被舆论推着走的,“公社也知道了,县里也知道了”,就这样成为知青扎根的典型,而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我也说不明白”“大家都这么说……”的混乱糊涂。这或许也注定了她最后的人生选择也不是理智支使下的回城,而是无所顾忌的“随心所欲”。改变了一代人人生道路的动荡历史在这里被降格为一个清梦之后的安然决定。
这种生活态度在铁凝后来的作品中多有出现,比如长篇小说《玫瑰门》中的庄晨,她的口头禅便是,“我怎么着都行”。不管是对专横跋扈的母亲司猗纹还是对温和柔顺的女儿苏眉,庄晨总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状态。除此以外,还有《孕妇和牛》中的孕妇,《寂寞嫦娥》里的嫦娥,《永远有多远》里的白大省,她们都是铁凝笔下“静”的人物代表,那些裹挟着铁与血的历史与现实似乎都在她们身上悄然流逝而不着痕迹,她们在自己建构的价值观念和逻辑体系中或勤勤恳恳,或悠然自得。与之相对的“动”的人物正是《玫瑰门》里的司猗纹、姑爸,是《村路带我回家》中的金召、宋侃。金召、宋侃代表着时代改革的风潮与历史前进的方向,正如司猗纹代表着慌乱年代里的求生本能,姑爸代表着“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的绝望抗争。而乔叶叶等则演绎了另一种生活正义,一种生命真谛的表征和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正如庄晨、孕妇、嫦娥、白大省虽然都是时代浪潮中的微尘,静悄悄地充实着似乎与己无关的历史,但她们的人生、她们的抉择值得同样的尊重。
《麦秸垛》是铁凝更为知名的知青题材的重要作品。和对迷迷糊糊的乔叶叶的纯真描写不同,这部中篇小说中出现的人物都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不只是作为主人公的知青们,还有一个个村里的普通人物,大芝娘,栓子大爹,小池,他们不同程度地参与了知青们的故事,却也是实实在在过着自己的人生。他们看着沉稳机智的杨青,也看着率真开朗的沈小凤,看着她们在花样的年纪,为了同一个男人“摧毁”了自己。沈小凤甘愿献身,之后求婚失败,下落不明;杨青运筹帷幄,却也自此背负了“犹大”的罪责。当他们在城市里的汽车站附近偶遇回城后的杨青,亲切、自然、热络,却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沈小凤和陆野明。而对回城后的杨青来说,“离开端村,杨青便失却了驾驭谁的欲望”;对陆野明来说,曾经“她能使她激动,也能使他安静”的时光也变成了“不再得到那种激动和那种安静”,端村的知青岁月像是一段久远的记忆,见证了血光生死与体力极限的动荡岁月现在只变成夜晚“有着稀薄林荫的林荫道”,“陆野明像所有男者一样,把自行车支在路灯不照的地方,半个身子斜倚在后衣架上,有分寸地抽烟。杨青站得离他很近,又不失身份地显出点淡漠。谈话总是由远而近”。《村路带我回家》虽然也隐含着时代带给人物的命运转折,但显然也有天真自然的主体性选择,有对主流话语的反拨与对抗,而《麦秸垛》虽然整体呈现的仍然是人性之美与个人的生活正义,但却也透露出了被时代浪潮拍打过后的人们在沙滩上疲惫休息的落寞感伤。
我们由此可以窥见铁凝作品一个重要的美学特征,即在动静之中对人物的塑造与对于历史、现实、生活的铺陈。《易传·系辞》中指出,“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或者可以说,动静的恒常变化形塑了天地与人类万物,“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承继了这样的美学与文化传统的作家似乎在刻意探寻一种尺度和节奏,一种可以生成个人独特审美结构的尺度和节奏,“处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周易》‘阴阳—动静’思想衍生出了两种审美类型。静时成象,富丽分明,是为‘明文之美’;阴阳交错,相推成动,虚实相生,生气流动,时消时长,或繁盛或微末,或充盈或虚无,呈现出有生有灭、有虚有实的流动运化之势,是为‘明动之美’”。铁凝塑造了动静特征不同的人物形象,更重要的,是将动的历史现实与静的生活追求交织编排,对微小人物的心灵体察,对时代宿命的悲切描画,这些不可名状都被融入字里行间,落脚于或是乔叶叶的棉花地,或是城市夜晚的林荫道,曾经的翻天覆地与波谲云诡都轻飘飘结束于一方安静的天地。“明文之美”和“明动之美”交相辉映。
近处,那麦秸垛老了;远处,又有新的勃然而立。
…………
世界是太小了,小得令人生畏,世上的人原本都出自乡村,有人死守着,有人挪动了,太阳却是一个。
“莫非我们的青春真的就埋藏在这里,一切都成了过去?”从《村路带我回家》到《麦秸垛》,铁凝对知青生活的追忆也历经不少变化,从乔叶叶的懵懂却真挚,到杨青和沈小凤的勇敢却悲凉,铁凝对这段历史的感知与反思也得以呈现:眷恋、怨恨,不舍、厌弃,想要留存、试图遗忘……对知青生活的复杂情感都寄于这具象与抽象并存的麦秸垛,麦秸垛承载了知青生活真实发生的过往,它们是农民和知青在那几年中共享的记忆,但它们最终还是属于土生土长的农民。麦秸垛的更替与人的变迁从未停止,永恒的其实只有天边的太阳,“一个白得发黑的太阳啊”。
二、深入生存本质的腹地:生命不息,困境不止
或许是因为自身知青身份的“非典型”,也或许是因为创作与成名之路的顺遂,铁凝的作品中鲜有那个年代常见的忧郁深沉或悲苦凄惨,正如上节所述,在并不多的知青题材创作中,铁凝也只是在表达一种生存方式的正义,以及这种正义之下人们观念与情感的变迁。也正是在对这种变迁的关注与书写中,铁凝逐渐进入人们精神世界的深处,发现了那些为人知和不为人知的欢欣与苦痛,发现了那些可逃离和不可逃离的漩涡与困境。
《玫瑰门》(1988年)是铁凝转向长篇创作之后的第一部力作,便显出了非凡的功力。小说将波谲云诡的宏大历史融于北京胡同的一方小院中,塑造了一批当代文学的经典形象。不少学者注意到了主人公司猗纹和张爱玲笔下《金锁记》中曹七巧跨越时空的相似性,那种乖张、暴戾,以及隐秘的心理的压抑与变态,她们是“阁楼上的疯女人”,是“恶之花”,这种观点虽然有极大的合理性,但也忽视了这两个人物形象之间质的区别。张爱玲的曹七巧试图维护的,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不愿改变的旧有的家庭秩序,铁凝的司猗纹却是上下求索,从未真正停下脚步,始终在寻求一种与历史共沉浮的时代感。比如曹七巧破坏儿子与儿媳的共处时光终究是为了个人不正常的心理需求,司猗纹捉奸儿媳竹西和大旗除了给竹西以教训外,更是为了在这件事上拿住罗大妈一家的把柄,以此获取个人的“政治资本”。相比困于富贵荣华陷阱中的曹七巧,司猗纹显然处于一种动态的博弈之中。从早年在无知无畏中献身华志远,到嫁入庄家后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机,再到在响勺胡同中与罗大妈代表的街道斗智斗勇十几年,甚至到晚年瘫痪在床依然毫不安分,司猗纹用生命在验证了“要想活,就得挪”的民间真理。
司猗纹的棉裤棉袄被她自己整整盖了一个下午,又盖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们穿起来,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过脸梳过头,又用温度合适的热毛巾捂在眼上,让毛巾的温度湿度慢慢驱散眼泡的红肿和眼球的浑浊。
热敷的效力范围很广。
眉眉一次次为婆婆更换着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过热敷的司猗纹又在脸上施一层淡淡的不为人发现的香粉,再将眉毛稍做适当描画。于是她又重现了自己。何止是重现,那简直又是一个全新的司猗纹。
《玫瑰门》的基本情节有铁凝儿时寄养在外婆家的经历为基础,人物和故事或许并非真实,但那种对动荡历史与隐微生活细节的观察却是铁凝于天赋之上的敏锐。铁凝给予了司猗纹这样的人物最大的尊重和理解,而司猗纹以全部的智慧和尊严在小院中守护的人也都是女性。从公公庄老太爷到丈夫庄绍检,再到儿子庄坦,三代男性在生理和精神上都是无能且缺席的,与之对照的,是司猗纹代表的祖辈、竹西代表的母辈和苏眉代表的孙辈,她们都陷落进历史和现实造成的巨大漩涡,却展现出超越想象的惊人力量。铁凝对她们的关切携带着个人的性别视角,但更重要的是对时代洪流中弱势人物生命困境的感知。铁凝的这种感知当然也不局限于20世纪50—70年代这样的宏大历史,身为回城知青,身为城市中普通一员,铁凝的关切也总在生活细节中着墨。
战战兢兢、紧紧巴巴的人生,没尝过真正的爱情,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却连一次意外都不能发生,二十多年沉默寂静,一朝骚动,呈蠢动爆发之势,却又在无形之中被静静消解。一个美好的,带着极度浪漫气息的春夜被铁凝的笔降格为“这才是他的生活”。这个从发生到结束都不甚精彩的小故事背后是国企改革、下岗工人潮的时代背景,铁凝从小处落笔,将普通工人的情感困境于一个春夜呈现,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是两个工人的惊天动地。这份惊天动地最终跌入凡尘,成为车篮子中一只边角坑洼的旧饭盒。铁凝在这一动一静之中如此巧妙地捕捉到了刺眼的大时代的阳光下那些被忽视的阴暗角落。他们或许都不会成为司猗纹那样极端的人物,却也真实地于时代中挣扎求存,一个破旧的饭盒便是这场风波后最后的精神支柱,如此动人,如此可悲。
把这种故事写得极为动人的还有《寂寞嫦娥》,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寡妇成为一个知名作家的妻子,百般的不合适与切磋磨合,但嫦娥终究是“寂寞”的,不仅是因为与丈夫、邻居的隔膜,也是因为精神生活的空虚,直到遇到锅炉工。与锅炉工的“般配”或许有着可以被后现代主义理论批判的阶级论色彩,但嫦娥却实实在在从这般配的婚姻中获取了精神的愉悦。嫦娥这一名字总是让我们想起中国民间传说,月宫中的嫦娥抱着玉兔的形象深入人心,但她是如人们传说中的那样,因为自私自利最终“应悔偷灵药”,还是如另一版本所说为了防止坏人偷吃灵药而选择自我牺牲?对月宫与嫦娥的想象美轮美奂,也由此衍生出了更多美妙奇幻的故事,但不管是哪个版本,结论都是“寂寞嫦娥”,而铁凝的嫦娥却一改仙女的设定,给她粗鄙庸俗的农村妇女的特征,更重要的是,“寂寞嫦娥”也变成了“勇敢嫦娥”,始终坚持自己的农村作风,始终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婚姻和情感。也正因为此,铁凝的嫦娥消解了“寂寞”,实现了“仙女下凡”的重要转变,铁凝也由此成功为小人物的精神困境寻找到了恰切的出口。
三、拥抱认罪与救赎的痛苦:“同在寂静之中”
除了以非典型知青的身份记录和反思乡村以及对不同人群生命困境的体察,铁凝作品的另一个重要主题便是“罪与罚”,最典型的是长篇小说《大浴女》。主人公尹小跳在儿时间接杀死了自己的妹妹,这使得她终身背负罪责,不管是面对亲人还是爱人,始终无法真正释怀,也就无法坦然过自己的人生,这类似西方基督教义中的“原罪”,而之后的人生便始终是赎罪的过程。这一过程是痛苦的,确切地说,承认自己的“罪”是痛苦的,试图摆脱罪责寻求精神的救赎更是艰难的。直到小说终结,我们也很难说清楚尹小跳是否完成了这一目标,但这种盖棺定论式的判断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恰恰是铁凝于这一过程中寄寓的作家和知识分子的思考。
《笨花》是铁凝艺术风格与文学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小说中贯穿始终的故事主人公向喜最让人震惊的是最后的人生抉择:回到粪厂。不管是从政治形势还是归隐选择哪个方面讲,他都没有必要将自己置于粪厂这个过于微贱的位置上。但我们不妨想想小说开篇描写的第一个人物:西贝牛,外号大粪牛。大粪作为最有肥效的农家肥,对于深谙农事的农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关系着土地的收成与人口的温饱。向喜戎马半生,甚至成为可以影响彼时中国战争形势的重要人物,最终却悄然返乡,自愿与粪便为伍。或许对于向喜来说,更确切地说,对于从“人”出发并始终回到“人”的铁凝来说,马上呼啸的日子虽然荣耀,却也改变不了自己多方杀戮的事实;衣锦还乡的架势当然受用,“向大人”的马蹄下确也是白骨累累。向喜最终为了搭救一个素不相识的江湖艺人牺牲自己,而曾为国民党将领的他的死讯在已经左转的儿子孙子那里,已经成为一个不能提及的消息。功过是非朝夕颠倒,政坛沉浮多年的向喜怎会不知?布衣低调还乡,藏身低贱粪厂,回到农民与土地的本初,回到人类生存与代谢的起点和终点,这或许才是消解一切光荣与罪过的最好途径。粪厂之外的喧嚣,是向家第二代第三代全新的浴血奋战,而粪厂之内的寂静,是向喜缄默而沉重的救赎过程。
铁凝对罪、罚与救赎的讨论从《大浴女》中的挣扎纠缠到《午后悬崖》中的戏谑无奈,最终落脚于《笨花》中的沉静顿挫,更将这种形而上的哲学讨论与更为普遍的美学追求相勾连。铁凝早年对乡村的风土人情的观察,后来对城市乡村不同人物命运处境的关切都在这里以更为详尽恢宏的状态呈现出来。对向喜的经历的书写可能是读者都较为熟悉的中国近现代以来的革命历史,而对“笨花”的全方位的描摹也带着中国作家最擅长的风情画卷的笔法,铁凝显然对这两副笔墨都极为娴熟,为这段革命历史或者这片乡土世界背书当然都是应有之义,但最能显示她独特之处的部分恰恰在于她于其中蕴藏的艺术品格。
晚上,向喜的媳妇同艾把花柴在火盆里点着给向喜烤火。花柴的火苗很旺,热气顿时把屋子弥漫。向喜叫同艾围着火盆和他一块儿烤火,他看见火光中的媳妇尤其好看,椭圆形的脸格外白,嘴唇格外红。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女人的嘴唇能有这么红。闲杂书上常有对女人嘴唇的形容,一般都形容成樱桃。向喜没有见过樱桃,只见过桑葚和沙果。他想桑葚的红有点偏紫,沙果大概和樱桃相仿,沙果就够好看的了。同艾边用火筷子撩拨着盆中的火苗,边不停地撩动着额前的刘海儿,生怕头发帘儿被火苗撩着。在火光下,向喜还发现媳妇大袄旗盘领上的花样格外明显,一朵挨一朵的碎花像荷花又像棉花朵。
…………
有备立刻要走,这是一件不容置疑、无须挽留的事。他就那么放下碗,从饭桌前站起来,抻了抻身上的衣服,从一个什么地方抓起自己的帽子,戴正,再把皮包斜挎在肩上,叫了声奶奶,叫了声娘,就那么走了出去。
有备还是没有叫爹。从前他就发怵叫爹,现在他越大,这“爹”字好像就更难从口出。只在出了家门之后,有备才意识到也许是应该叫声爹的时候了。他站在门外,一时间觉得很对不起爹。想到这儿,他决心返回家去,佯装有事,专门再补叫一声爹。他转身又进了家门,立在家人面前说:“爹,我那双线袜子呢?”
向文成一愣,心想,你这是故意回来叫爹的。
刚才有备叫了奶奶叫了娘,不叫爹,就让向文成心里有几分怏怏然,他想,有备呀,这“爹”对于你莫非就那么难出口?现在儿子到底补叫了一声爹,又是专门回来补叫的,那意义就更非同一般。不过向文成故意轻描淡写答应一声,忍住心中的高兴说:“袜子,应该问你娘。”
《笨花》当然是历史叙事的优秀作品,但小说字里行间让人为之倾倒的,恰恰是这段引文所描述的,是向喜的战场之外,向家第三代的抗争救亡之外,亲人友朋之间的默契与通达。铁凝放下了对罪与罚的芥蒂,拥抱了救赎难题带来的痛苦,终于在向静的美学追求中收获了“同在寂静之中”的宽谅与友爱。
四、结语
注释:
①孙犁:《谈铁凝的〈哦,香雪〉》,《小说选刊》1983年第1期。
②相关梳理可参见徐洪军:《现代化憧憬的新起点及其阐释的话语权——重读〈哦,香雪〉及其批评》,《百家评论》2019年第5期。
③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1页。
④铁凝:《作者题头话》,王安忆等著:《知青小说》,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579页。
⑤赵园:《地之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1页。
⑥铁凝:《村路带我回家》,《长城》1984年第3期。
⑦张霞:《〈周易〉“阴阳—动静”论的设计美学内涵》,《山东艺术》2019年第5期。
⑧铁凝:《麦秸垛》,《收获》1986年第5期。
⑨铁凝:《村路带我回家》,《长城》1984年第3期。
⑩罗岗教授在2019年11月29日于北京大学所做关于张承志《北方的河》的讲座中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