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哈密七角井纪事
2021-06-09王永强
王永强
盗掘与考古
哈密七角井,原名七个井,它是东部天山南麓的一处山间盆地,相传得名于开凿在七角井盆地北山下的7条坎儿井,也是东部天山东西、南北交通的枢纽。与之相识,缘于2016年的一次出行。彼时,有贼人用金属探测仪在七角井盆地北一处现名为哈萨坟的地点探测,在探得反应后盗掘一通,然而并未寻到宝藏。其心有不甘之下,匿名向有关部门举报说此地藏有重宝,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上举报。很快,此事惊动了自治区相关部门,因疑涉古代遗存和宝藏,于是便有了这趟行程。
哈萨坟,在七角井盆地北山下的山前地带,导航地图上也能找到它。哈密市的文物工作者很早就注意到它,盖因其北侧有一处古代遗址,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资料将其命名为七角井镇东遗址。遗址依一处独立的小山包而建,南侧为原本山体,在山体北上部夯筑而成,整体略呈东西向长方形,夯墙上有成排的栣木孔。遗址顶部平坦,视野开阔,中部建有土坯房屋,西南角有望台,南侧还有开凿于山体的门道。遗址东南角有一处涝坝。南墙外还有2栋建筑,居东的是土坯房,居西的形似圆形建筑,圆形建筑的中部还有一座墓葬。
关于这座墓葬,民国时期的游记和考察日记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谢晓钟《新疆游记》载:“店右有回回墓,缠语曰麻扎,颇灵异……回教徒来兹祈祷者甚众。”《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中的记录则颇为详细:“局旁有回冢一,前有庙,后建一塔,传闻颇具灵异。庙中匾额甚多,皆往来过客祈福所挂者。塔中有冢一,据云,此回民为黑胡子洋大人作引导,死于此。后有驿站人失马,祷于此,失而复得,遂传灵异。后有一马姓者,祈祷一事,亦具效验,故在此修塔建庙。”现今看到的圆形建筑就是民国时期为保护墓葬所修筑的塔,内部的墓葬则讹传为哈萨坟,这或许就是这处地名的由来。
我们到达哈萨坟后,选择在遗址中部开探沟进行试掘。遗址依山而建,南侧为山体,北侧为夯筑,探沟的南端没有多深就能见到山体,北侧略深,清理的土层中夹杂草枝、布条和灰烬。出土的清代青花瓷碗残片和铜钱解决了遗址的年代问题,而一小片残文书则带来了惊喜,其上“各台”两字清晰可辨。台,即军台,是清代政府设置的用以传递军报的机构,功能与驿站大致相同。这片文书当为清代军事文书,直观表明了遗址的性质。
七角井镇东遗址作为一处清代的军台、驿站或戍堡类军事设施,金属探测仪探测的金属元素反应点在遗址内外均有分布,多达20余处,分布分散,系岩体地层内金属矿藏的自然反射,与宝藏无关。事后听说,举报者仍不服,又去盗掘,自被早有准备的有关部门人赃俱获,令人啼笑皆非。
七角井的前世今生
这次考察和试掘打开了七角井这片神秘谷地的一扇窗,得以一窥其传说。20世纪30年代,文物工作者在七角井发现了东部天山地区第一个石器点,后继的调查中采集到数以百计的细石器。最新的热释光测年数据表明,七角井细石器遗址的年代在距今1.1万年前后。这表明天山廊道在此时已经开拓,七角井作为东部天山地区交通的十字路口,早期人类于此东行西走。
其后,这条通道越发被重视。夏商时期,来自甘青地区的彩陶经此传播至天山南北,源自西亚和中亚的马车、小麦由此走入中原。汉代,因哈密有沟通东西的便利,土地肥沃,盛产五谷、桑麻、葡萄,匈奴数次来此争夺。
唐辖西域自设立伊州(今哈密)、西州(今吐魯番)和庭州(今吉木萨尔北庭故城)开始。伊州和西州之间的交通成为维系西域稳定的重要环节。《新唐书?地理志》“伊州纳职县”条记载:“自县西经独泉、东华、西华驼泉,渡茨萁水,过神泉,三百九十里有罗护守捉;又西南经达匪草堆,百九十里至赤亭守捉,与伊西路合。别自罗护守捉西北上乏驴岭,百二十里至赤谷;又出谷口,经长泉、龙泉,百八十里有独山守捉;又经蒲类,百六十里至北庭都护府。”文中记载伊州和西州之间的交通道路有两条,一条为伊西道,在《西州图经》中又称作赤亭道,需要途经十三间房百里风区,穿越“大患鬼魅碛”的荒漠戈壁,条件恶劣。另一条经罗护守捉后与伊西道合并,这条道路在《西州图经》中称为新开道,寓意为新开辟的大道(或是在原有道路的基础上维修开凿)。
新开道上的纳职县即今哈密四堡的拉甫却克古城,赤亭守捉即今鄯善县七克台镇七克台古城,这条道路的两端已然确定,其他诸如独泉、西华驼泉等已不可考。作为枢纽的罗护守捉的方位,成为研究的焦点。有多位学者进行过梳理和研究,一说是在今鄯善县西盐池,一说在哈密十三间房附近,还有说法是在今七角井附近,然而目前尚无定论。而七角井镇东遗址的发现,为罗护守捉具体地点的考证,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七角井镇东遗址并非单纯的清代军事设施。在遗址西南角一处略略突出、形似烽燧的地点中采集的植物样品经测年显示年代为盛唐时期。另外,遗址整体浑厚,大气壮阔,夯筑用土细腻,夯层约10厘米,极为匀称结实,有盛唐之风气。因此,我们推测这处遗址原为唐代军事建筑,清代加以修整后沿用。唐、清均以此为军事节点,足以看出七角井沟通伊州、西州、庭州交通的方位优势。传世文献中也有罗护烽的名称,七角井镇东遗址的这处唐代烽燧或为唐罗护烽。
清代的七角井盆地内设有两处驿站,其一唤作胡桐窝台,后改为胡桐窝驿(《新疆图志》中标注为“胡桐窝驿”,《新疆地舆总图》《西陲要略》《镇西厅乡土志》等文献中则标注为“梧桐窝驿”,这里以《新疆图志》为准),又叫东盐池台、东盐池驿;另一处名为七个井子驿,也称七角井驿。《新疆图志》卷八十记载鄯善县通往哈密的官道:“西盐池驿,六十里,惠井子驿,七十里,胡桐窝驿,即东盐池,四十里,七角井驿,折北行九十里出境,接奇台东境官道。又自七角井驿折东南七十里,车轱辘驿。”西盐池名称沿用至今,即今鄯善县西盐池,车轱辘驿又称车轱辘泉驿,即哈密车轱辘泉。根据相对位置和其他文献可知,惠井子驿即今七角井以西入山不久的一处驿站,胡桐窝驿则为今七角井镇东遗址。胡桐窝寓意此处多胡杨。20世纪60年代以前,这里遍布胡杨,虽因大风和土壤贫瘠,较为低矮,但分布极多。清末陶葆廉过七角井时记载此地“多胡桐,小树也,枝干虬曲,只中柴薪”,后来胡杨多被砍伐。因此,七角井镇东遗址在唐代可能为罗护烽所在,在清初应唤作胡桐窝台,后改为胡桐窝驿,还有其他别名。
此外,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还有“罗护馆”“罗护镇”“罗护守捉”等名。《新唐书》卷五十《兵志》记载:“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守捉城驻军300—7000人。七角井镇东遗址东西长52米、南北宽15米,对于守捉城来说,面积偏小。据调查,七角井镇东遗址东南11.5公里处,还有一处清代驿站,名为七个井子驿,驿站为一处近方形古城址,边长300米,规模颇大,还保留有南墙、东墙以及大量的房屋遗迹,地面遗留有大量陶片、清代青花瓷片等,采集有康熙通宝、乾隆通宝等。遗址虽已为植被、黄沙遮掩,但仍可在卫星影像和航片上分辨出来。此外,2014年的调查过程中,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于志勇研究员还曾在此采集过一枚开元通宝。是否和七角井镇东遗址一样,清代遗址之下另有唐代建筑?文献记载自罗护守捉城向西北经乏驴岭,一百二十里至赤谷,再经过独山守捉可至北庭。清代林则徐自哈密至乌鲁木齐,从七个井子驿站向西北行此路线。虽然罗护守捉城的具体位置还有待考证,但这处驿站的发现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线索。
七角井向西,经过西盐池,可达蒲昌(今鄯善),至西州;向东经车轱辘泉、一碗泉、柳树泉,可至伊州(今哈密);向西北经赤谷可至独山守捉(今木垒),再至庭州;东北经陶赖泉可至蒲类(今巴里坤湖附近)。七角井沟通的古道四通八达,又有水、泉、草地和林地,能够满足交通节点和驻守的资源需求。除此,伊西道途经十三间房,这里是著名风区,常年大风不止,“妖风时作,侵氛噎塞,沙呜石走,车马皆可飞腾”(《新疆图志》),此路又少有补给,极为难行。经七角井镇的新开道沿途多泉,又可避怪风,相较之下,路途略远,但更为安全,清代行商、旅客多走此路。新开道在唐、五代兴盛一时,清代则更为繁盛。
七角井虽是丝路上的重要关卡、驿站和补给地,历经千余年的时光,多次建设,又屡经废弃,其条件终究是极为艰苦的。清代多有名人过此,大多感慨此处的艰辛不易,如陶葆廉经胡桐窝驿时写道:“旅店一,无居民,有草无木”,“余等不能睡热炕,炽炉则煤气与寒气交攻,尤为难支。饮水咸苦,觅得莱菔,又冰不可食”。林则徐过七个井子驿时,风雪交加,不辨方向和车辙,又因当时的镇西厅宜禾(今属巴里坤)县令拆毁驿站、庙宇、民店,陷入无处可往和无处可住之困境,“寒不可耐”。由此,也可看出当初在此戍守兵卒的艰辛和不易。也许,这里的戍卒并没有济世情怀,可能仅仅是为了一日三餐,然则,正是千万平凡将士,前仆后繼,保卫了边疆热土、丝路沃地。犹记得,自车轱辘泉翻越峡谷,通过戈壁至此的不易。每临此地,残阳如血,苍凉悲壮扑面而来。
民国时期这条古道再经修葺,成为车马易行的大道,七角井也热闹了起来,成为物资中转站,置七角井设治局进行管理。20世纪50年代,这里成为新疆重要的盐化工基地,厂房、盐池、电影院、医院、居住区,应有皆有,繁华热闹一时。如今,七角井镇整体搬迁至哈密市附近,高速公路也已移至山南,喧嚣逝去,七角井又恢复了亘古的荒凉,偶有访客到此追思怀古。
(作者为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