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七首)
2021-06-08王家新
王家新
柏林,布莱希特墓地
古老、尊贵的多延罗公墓一角,
费希特、黑格尔高大、庄重墓碑的斜对面,
一块不起眼的菱形花岗岩石上
刻下你的名字(没有生卒年月)。
你就以这样的姿态屹立。
你安葬在这里,不是为了跻身历史
(那些油漆匠们的历史!)
是因为它就处在你生前寓所的右侧,
你用一只眼的余光看到了它。
现在,你的黑雪茄不再冒烟了,
而你流亡时期的那只军用小手提箱似乎
仍搁在你的墓石背后一侧,
似乎你仍可以随时抓起它起身离去——
除了躺在身边的海伦娜,
甚至死亡
也不再成为你的负担。
致敬
1
我向一位日本僧人致敬,
因为他从鱼市上鲷鱼的齿龈
感到了自身的寒冷。
2
看不见珞珈山了,更看不见富士山,
一盆八月的茉莉花
却盛开在我新迁入的窗前。
3
晚间散步,仿佛是在去德耳菲的路上。
夜的密林里,
河面上隐约的光。
4
过去他赞美过孔雀的美和神秘,
现在他躲开了,
仿佛它会走过来吃人。
5
语言,与变老身体的节奏,
多了一些犹豫和停顿,
也请更多一些从容。
6
说来残酷,应感谢你的死:
冬日北方的冷光,
在八月,归还给了我们。
7
从圣雷米回来半年了,他还在想着
凡·高在疯人院画出的那片茑尾花——
那一阵渗透沙地的宁静……
8
莎士比亚不知道自己是莎士比亚,
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
这就好!让我们出去散步。
在昌耀的诗中
1.在昌耀的诗中
在昌耀的诗中,句子后面的
句號,接连降落。有时也像一个铜环
紧拴住一头发情的牦牛。
以这个句号,万古与刹那与他内心的
火成岩挤压在一起,
并露出一抹婴儿的微笑。
也爱用排比句、长句,最后还是那个句号,
而那个苦役犯,或是托钵僧,
带着“被抽筋似的快意”,又向前
“趔趄了半步”。
2.在昌耀后期的诗中
天色未明,依然是那座屋脊。
青藏高原弯弓般的形体何以变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
这是一个痛楚的谜。
失落的鎏金宝瓶。扼腕者。
哈拉库图之夜的灌溉。
拂晓,当山垴如巨灵腋下的首级,
他肩负犁铧走过去,但又与
山坡上那个穿长衫的拿撒勒人错过,
这同样是一个谜。
在一个雨雾飘散的秋晨……
在一个雨雾飘散的秋晨,在青海佑宁寺,
我看见一位年轻的
身披深红色僧袍的阿卡,绕着
寺院前的那棵菩提树
一遍遍,扫着落叶……
我听着那扫帚的沙沙声。
我们好像是穿过了千里万里的黄沙天,
碰巧来到那里。
我走上前。我不说“谢谢”,我说“谢谢你”。
而现在,在北京,在这雨雾聚拢的清晨,
我再次醒来。
我听着滴水声,
我又听到那扫地的沙沙声……
好像这一次我是真正醒来。
好像那来自一棵繁茂大树的青黄落叶
还在不断地
为我飘下、飘下……
访黄公望富春山隐居地
——给蒋立波、茱萸、赵俊
竹林青翠,夹杂着几株橙黄色树干
不知是何树
山溪时而消失
时而从沙石河床下渗出
我们结伴而行,四个欢悦的
“现代汉语诗人”
似有人与我们在山道上擦肩而过
但什么也没有
总是如此,有人登高查看山脉
有人在谷底一意潜行
有人与故国最后道别,更多的人
寻隐者不遇
山梨是苦涩的,咬一口
你才知道什么叫成熟
山水是高远的,以一生的血汗
我们也未必能把它洗出
一棵桂花树
——给李志军博士
一位俄国流亡诗人曾说犹太教
就像“一滴充满了整个房间的麝香”;
推开汝州风穴寺书院的柴扉,
当一阵桂花树的香气袭来
我想起了这句话。
竹林小径。初秋凋残的荷塘。
三亩地的废园。掩映在荒草杂树中的
唯一的一棵桂花树。
(你用手指给我看)
如墨的山色。一阵微风。
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这一棵桂花树。
我们在月夜里漫步,那暗香一直跟着我们
如一缕游魂
直至风穴寺的陡峭山门。
你谈及处世的艰难,谈到你多年的追求,
谈着甚至连你的亲朋也难以理解的
放弃和自由。
不错,这一切也都来自于山下的那棵树,
而它的苦涩和流动的芳香
也就是我们唯一的宗教。
乱石赋,或曰“论美”
——再致胡亮
在沿江前往子昂故里的途中,你说我忽然
叫停了司机,是!那一河滩的累累乱石,
那些倒伏的、似乎还在挣扎的
被洪水齐腰冲刷过的树!
我没想到美丽的涪江竟如此凶猛!
我们是来挑拣一些奇异的卵石吗?是,但我们
像是来到一个古战场,似乎转眼就变成了
收尸者,哀悼者。“这完全是大屠杀啊”,是,
但是,难道这里不比“平沙落雁”更美吗?是,
但是我们被允许使用“美”这个字眼吗?
我无法回答自己了。我只是呆立在那里,
望着那些被兜底掀起的榆树、柳树,不,
那些卖炭翁、琵琶女……不,那些乱世流民中的
东坡、披头散发的阮籍、气喘吁吁的杜甫……
我看着他们,而远处的山坡上依然是一抹黑瓦,
炊烟,青翠的菜地,果实累累的柚子树……
多美啊!是,但是难道美就意味着拉开距离
或向下俯瞰吗?你能回答吗,朋友?当我们
一起呆呆地看着那些深陷在河滩的乱石里
无助,而又似乎永远不再挣扎了的树……
责任编辑 安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