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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与自我欺骗

2021-06-08王晨晓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7期

【摘要】“不可靠叙事”是石黑一雄的小说中常见的叙事手段,而“回忆”正是他达成“不可靠叙事”效果的重要方式。在《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中,记忆本身的不可靠性以及小说主人公出于种种原因的自我欺骗共同构建了扑朔迷离的故事,在体现个体内心挣扎的同时也展现出特定时代背景下人们的精神创伤。

【关键词】石黑一雄;不可靠叙事;《远山淡影》;《浮世画家》

【中图分类号】I0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1)07-190-03

【本文著錄格式】王晨晓.回忆与自我欺骗——石黑一雄《远山淡影》与《浮世画家》中的不可靠叙事[J].中国民族博览,2021,04(07):190-192.

“不可靠叙事”这一概念由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当作品中的叙述者的行动不符合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时,这样的叙述者便称之为不可靠的叙述者。布斯认为存在两种不可靠叙述,分别为“涉及故事事实”和“涉及价值判断”,无论是事实方面的模糊还是价值判断上的不可靠,都会给读者带来一定的挑战。这种叙述手段可以通过多种方式实现,“回忆”正是不可靠叙事的常见实现方式之一。

《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是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最早的两部作品。石黑一雄出生于日本长崎,在故乡度过了短暂的童年时光后便随家人一同移居英国,童年记忆与“异乡人”的身份成为了他创作的契机,也是他以回忆为主体进行书写的源头。在《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这两部作品中,石黑一雄都以主人公的“回忆”为主体,并让主人公作为“不可靠的叙述者”将故事向读者娓娓道来。在石黑一雄的其他小说中,回忆也是极为常见的主题,石黑一雄也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自己对“回忆”叙述的痴迷,在访谈中他曾提到:“我对那些试图逃避关于自己和过去真相的叙述者感兴趣。换句话说,他们要组织的是欺骗性的语言……”通过阅读我们并不难以发现,无论是《远山淡影》中因女儿自杀而愧疚不已的母亲悦子,还是《浮世画家》中受军国主义影响的画家小野增二,虽然两人都极力向读者塑造一个足够可信的形象,但他们的回忆都存在着不少失实之处,也会不可避免地自相矛盾这两位主人公都是典型的不可靠的叙述者。另外,这两部作品也有着类似的结构,都是在日常的叙事中穿插大量碎片式的回忆内容,造成了一种记忆和现实互相交错的模式,本雅明称之为“编织”。申丹在《何为“不可靠叙述”?》一文中提出,读者在面对不可靠叙述时需要进行“双重解码”,一是解读叙述者的话语,二是推断事情的本来面目。下面将从“回忆”的角度入手,对《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中的不可靠叙述进行解码,探究其叙事之不可靠的生成过程及内涵。

一、本身不可靠的记忆

记忆是人脑的一种机能,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人类的记忆往往并非完全可靠,它总是动态的、且充满了不确定性。洪治纲在《文学:记忆的邀约与重构》指出,记忆不是一层不变的客观存在物,并且随着时间的流失和生命自身遗忘本能的作用,记忆常常会出现流失、模糊乃至变异。《远山淡影》中的主人公悦子就多次有“失忆式”的叙述,在她与绪方先生谈及小提琴的时候出现了如下的对话:

“你是说你都没有练习?太可惜了,悦子,你以前是那么喜欢这个乐器。”

“我想我以前是很喜欢,可现在很少碰了。”

“太不应该了,悦子,你以前是那么喜欢,我还记得以前你半夜三更拉琴,把全家都吵醒了。”

“有,我记得,你刚来我家住时。”绪方先生笑了笑,“别在意,悦子,我们都原谅你了。现在我想想,你以前最崇拜哪个作曲家来着?是门德尔松吗?”

这里悦子所展现的就是记忆本身不可避免的模糊和流失。除此之外,在借助“佐知子”的身份进行回忆时,悦子也出现了这样的表达,如:

“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已经模糊,事情也可能不是我记得的这个样子。”

“回忆,我发现,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常常被你回忆的环境所大大地扭曲,毫无疑问,我现在在这里的回忆就是这样”。

诸如“记忆模糊”“记不清”等失忆式话语多次出现在悦子的叙述中。除了昭示记忆本身具有的不可靠特征外,也是向读者暗示主人公的叙事可能会存在于客观事实的出入。

同时,毕飞宇老师在《记忆是不可靠的》一文中指出,记忆是利己的,它不会具有春秋笔法,也无法做到不虚美、不掩恶。记忆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人类的利己原则,这是人性的特征之一。悦子在面对那些不愿回忆的事情时,也展现出了这种记忆变形。而这种记忆的自我修正在《浮世画家》中主人公小野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最为显著的一处就是与准女婿三宅关于总裁之死的不愉快讨论。在三宅的眼里,总裁自杀是因为畏罪,而小野则认为在战争中“有所贡献”的总裁是民族英雄式的人物,他的自杀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三宅含蓄批评了小野的想法,两人自然不欢而散。但在这段回忆之后,小野很快地又改口说自己记不太清了:

那天下午三宅真的跟我说了这番话吗?也许我把他的话跟池田可能会说的话搞混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我已经把三宅看做未来的女婿,所以,不知怎么一来,就把他跟真正的女婿混为一谈了。“最怯懦的做法”听上去确实更像池田的话,性情温和的年轻的三宅不太可能这么说。

三宅和池田作为新时期的青年人,他们都有可能对小野提出这样的批评,并且根据后来仙子婚事的变故来看,更有可能是来自于三宅。然而小野的回忆却将这段批评转嫁到一直与自己关系不合的女婿池田身上,如此一来,三宅家退婚的原因便被模糊了,而池田提出批评的缘由里也掺杂了“两人原本关系就不好”这一条,这番话本身对小野的批判意味也就减轻了许多。这正是记忆“利己”的体现,也正因为如此,小野叙述的可靠程度也大大降低了。本雅明在分析普鲁斯特的文本时有这样的比喻:记忆是经线,遗忘是纬线,织成了一张“生活的挂毯”,而我们日常生活在有目的的回忆往往将其“拆得七零八落”,反映的正是记忆“不受人主观意愿控制的”的不可靠性。在整个文本中,记忆与遗忘在现实时间中交错出现,也构成了繁复交错的时间,并将此刻与回忆中的“此刻”聚合在一起,在体现时间流逝的 “空间感”的同时也给人难以抗拒的感受。

二、主动的回避与自我欺骗

石黑一雄这两部作品中不可靠叙事的生成并非仅仅是因为“记忆”本身所有的不可靠性,主人公作为叙述主体,也在回忆中主观地制造了不可靠因素。

在《远山淡影》中,悦子为了在回忆中为自己开脱而创造了一个虚假身份“佐知子”作为借用叙述者。在故事的一开始,悦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失去女儿的可怜母亲形象,她为女儿的死而不断自责、愧疚不已,这与后文回忆中出现的可以说极其不负责的母亲“佐知子”形成了鲜明对比,使悦子显得无辜且令人同情,错误都是“佐知子”犯下的。然而当故事发展到最后,对“溺猫”场景的回忆引发了悦子的情绪高潮,她不可避免的露出破綻:

“我不想走,明天我不想走。”

我叹了口气。“你会喜欢的。每个人对新事物总是有点害怕。可你会喜欢那里的。”

“我不想走。我不喜欢他。他像头猪。”

“不管怎样,”我接着说,“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怀疑地看着我。

“是,我保证,”我说。“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马上就回来。可我们得试试看,看看我们喜欢不喜欢那里。我相信我们会喜欢的。”

这段话的对话双方是万里子与追赶至桥边的悦子,但单从字面理解,这应该是发生在孩子与母亲之间——依照悦子的回忆,应当为万里子与万里子母亲的对话。到这里,悦子先前精心布置的“谎言”不攻自破,真相也展现在读者面前:“佐知子”就是当年的悦子,由于悦子长期不顾女儿的感受,并强行将她带离日本,最终导致了景子的自闭和自杀。深知自己对女儿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悦子一直难以面对过去,从而在回忆里诞生出“佐知子”的形象替她面对那段意味着创伤的日子,而自己则以一种游离于事外的角色回避着那些创伤。悦子无辜的“好母亲”形象被打破了,随之打破的还有前文悦子所有叙事的可靠性。石黑一雄自己对此有所解释,他说:“小说的叙事策略是关于某个人最终如何通过他人来谈论她无法直接面对的事情。我试图探索那种语言,即人们如何使用自欺欺人和自我保护的语言机制。”悦子正是利用虚构人物“佐知子”来回避那些她难以直接面对的事情,以“他人回忆”的模式掩盖本属于自己的回忆,从而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

再看《浮世画家》,小野的情况有所不同,在回忆里,他没有为自己树立一个“佐知子”那样的代言人,而是选择直接将回忆中的自己塑造成一个光辉的形象,从而隐藏“战时狂热分子”和“有过错者”的真实身份。他在回忆里着重讲述别人对自己的夸赞,以及自己帮助他人的义举,无不体现出小野极端的自我认同,然而这样的自我认同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这种欺骗不仅仅在回忆中,也渗透到现实生活里。三宅家因小野过去的身份而最终选择退婚,小野却这样解释:

我觉得事情很简单,就是家庭地位过于悬殊。从我对三宅一家的观察来看,他们只是又骄傲又厚道的人,想到儿子要攀高枝,就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这里呈现出的就是小野对价值判断的歪曲。回忆里的小野无限光荣,然而现实却是严重割裂的,他因为自己的过去受到他人的冷遇和职责,就连女儿的婚事也差点二度告吹。实际上,小野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过去所犯的错误一清二楚,在他的回忆中也多次露出破绽,比如在他讲述黑田被暴打并入狱时,他尽力地想要展示自己不计前嫌、关心学生的好老师形象,却也在无意间透露是他向官方检举黑田的这一真相。即便知道自己有错,但小野依旧执着于在回忆里那个完美的自己,只是因为他急于为自己树立一个正面的形象,从而摆脱当前的困窘,是一种渴望救赎的表现。

结合前面悦子的主动回避,我们可以发现,这两位主人公虽然在回忆中有所捏造和隐瞒,但他们的目的都并非恶意欺骗读者,这些不可靠的回忆反而是他们内心挣扎的体现。石黑一雄通过这样一种不可靠的叙述方式,向读者展现了主人公的撕裂之痛——他们难以面对过去的那些创伤,却总是有意无意得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过去,只好采取回避和欺瞒的方式保护自己免遭痛苦。同时,纵然有回避和欺骗,两位主人公在故事的最后却都正视了自己的过去。悦子向妮基坦言自己一开始就知道景子在美国不会幸福,小野则与佐藤博士在商量女儿婚事时对自己过去所犯下的错误进行了承认和自我批评,这种正视恰恰是经由他们的回避和自我欺骗达到的。悦子塑造“佐知子”的形象,既是对创伤的回避,同时也是一种较为迂回的自省,她眼中佐知子的种种不负责表现,也是她对过去自己所作所为的审视和反思。在不断地自省中,悦子慢慢地向女儿妮基忏悔自己的过错,并在得到女儿的安慰后终于敢于将自己放进那段回忆里,有了被救赎的感觉。小野虽然不是自发承认自己的过错,但在他被迫面对并作出反省后,他也开始慢慢地释怀,与女儿的关系也有了稍许缓和,甚至重新拿起了画笔,开始创作“花花草草”一类题材的水彩画。在小说的最后,他对年轻人也表达了自己的祝福:

可以看到女儿婚事的成功让他得到了短暂的安慰,但他内心深处仍旧有着根深蒂固的军国主义思想,他的救赎还是进行时。

综上所述,石黑一雄利用主人公歪曲现实和价值判断的“回忆”,达成了不可靠叙事的效果,也巧妙地将特定时代背景下普通人的生存危机展现出来。依靠回忆进行的不可靠叙事对于作家本身而言已经成为了他的独特风格,对于读者而言,这种充满偏误和隐瞒的叙事模式也会给阅读带来挑战,读者需要留心每一个可能的矛盾和破绽,从而发觉其中的不可靠。并且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悦子还是小野,他们都或多或少存在着过错,而石黑一雄采取的不可靠叙事并非是为了对二者进行批判和讽刺,而是让他们用一种舒缓的方式讲述自己悲伤的故事,以便展现他们内心的创伤和痛苦,以及在回忆中自我欺骗、自我重建以至自我救赎的过程,在引导读者体味叙述者精神创伤的同时也以小见大,促成对战争和时代的反思。2017年,石黑一雄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他的颁奖词中有这样一句话:“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可以说,正是石黑一雄小说中的不可靠叙事造就了这样一种“深渊”。我们肯定石黑一雄的记忆叙事,不仅仅是肯定不可靠叙事这一精妙技巧本身,也是肯定随之生发出来的深刻反思,以及对重大历史创伤之下普通个体的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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