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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美眷

2021-06-07林渊液

天涯 2021年2期

    花冠病毒

那管叫作“塞纳河日出”的唇釉一笔抹了开来,鲜亮的橘色流光荡漾,这颜色太嚣张了,镜子里的眉头微蹙了一下,用另一管浅棕红的唇彩压一压吧。上下唇紧抿,对面相拥汁液交融,旋即分开,这一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兑出来的唇色,专门为了搭配身上黄绿色系的衣装:橄榄绿的裙子,橘红提花的腰封,还有芥末黄的外披。从镜子里回到现实。现实的世界虽然和镜中是左右翻转的,不过,习已为常。墙砖、门框、走廊、玄关,它们一个个把人迎来,又把人送出去。

我,这是要回去见亲爱的父母。已经一个月没见到他们了,这一切皆因那个带着美丽花冠的病毒。乘电梯时,一阵风把披风吹得飞起,电梯间钢板壁上的模糊镜像里戴着口罩的那个我像极了蒙面佐罗,大概这是一个月来最具英气的时刻。

虽然这是一场病毒战争,却很快演化为信息战争,精神的疆域早就硝烟密布。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每天陷溺于海量的信息里,被裹挟、被激发、被推搡、被拥抱、被刺伤、被掩埋,随之而来的是悲伤、焦虑、担忧讶异、愤懑、欣慰、绝望,偶尔会有一瞬间的狂热兴奋,以为发现了人性真相和人类真理,很快地重新低落,各式情绪在胸腔里含纳吞吐,有时竟是一锅乱炖。朋友圈里,同时生活着古代人、近代人和现代人。有人在深山修行,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有人被困在武汉围城,一边谛听死亡的脚步声,一边算计着蔬菜与米粮。有人偷得浮生片刻,赶抢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时浮出水面炫耀一下。有人在文字的世界里站队出鞘,飞刀扬剑,战场上一派狼藉。这是一个考验人的时节,三观、内心质地、意识层次和精神面向,都在焦点事件中见微知著,同时放大的还有那些被有意无意隐蔽了的历历可数的体毛和褶皱。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失控,而日常生活细节,每每让人觉出了自己的无知。

新冠疫情期间,为减少在公众场合暴露,我上下班不再乘坐公车,而是由先生开车送去单位,我们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亲密无间。每天上班为赶时间,两个人匆忙的脚步声霍霍同频,而且,所有动作配合默契,谁用纸巾去摁电梯按钮,谁去开地下车库电动门,谁在门页拉开的瞬间钻了过去,谁去寻找最近的垃圾箱扔了纸巾以便让谁腾出时间去开车。所谓的配合默契,并不是一切都如程序般精准不出纰漏,而是意外发生时,见招拆招、衔接无缝。这种日常格局中的琐碎,是需要共识的,比如,一张纸巾从一个人的手中传递给另一个人,哪一面是干净的哪一面是有病毒嫌疑的。有一次,我们在穿过电动门时碰上了邻居,也只耽搁了三五秒,既定程序便被打亂了,我接过脏纸巾时一般会顺势把它折叠起来,这时听到了先生着急地一声轻吼,显然地,我把带有病毒嫌疑的那一面弄错了。更多时候,我们是没有达成共识的。有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坐在车里,先生把口罩摘下来,装在塑料袋里,然后一手把它塞入夹克的暗袋。我惊呆了。我是当过医生的,污染物周围的地带,一般算是半污染区,我想象不出怎么可以把用过的口罩放置在贴身的地方。他向我解释道,塑料袋封口之后,病毒就藏在袋子里,与外界隔绝了。听起来好像是妖怪钻进了瓶子里被念了咒语,永世不得超生了。还有一些,是我作为一个医生也根本不懂的。这是一个新的病毒,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它在灰尘中、地板砖上、门把手上可以存活多久。我们的消毒制剂应该用酒精还是消毒液?当我们的鞋底把它带回了家,入门更换室内鞋时,每个人的活动幅度并不同一,那么,病毒是不是会在某一个人踩下的地方又被另一个人沾上,带到家里的任意角落,与我们亲密共处?它,几乎无处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被折磨得神经兮兮。我不知道,它到底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

与灾难携手而来的,名叫莫测,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对难兄难弟。其实,灾难的肉身重,有深情在,而莫测,它是无情的,随时准备急遽变脸,或者抽身离去。

还有一头驴子驮着灾难而来,它名叫无力感,灾难的吨位太重,它早已被压得失去了元神。这是要停下来呢还是往前走,往前走呢是要往东还是往西?后来它索性不走了,蜷缩在人的心里颓靡不振,不时伸出蹄子,把人的心踢得一下一下的疼。

灾难是一个空间概念,它的样子无法复述,但我们所记住的灾难事件,一般会与某一个地方、某一个国家联结在一起。而时间性,它是在灾难结束之后打包封存才有意义的。灾难这个空间容器,是需要距离感的,远置才会引惹悲悯、同情,如果靠近安放了,人性之恶便如刺猬的棘刺,根根可以伤人。

在灾难来临时,我原以为亲密关系是可以抚慰的。错了。爱所栖居的层面太高,它对深重的灾难是鞭长莫及的。如果生存本身遭到了挑衅,爱便是珠光闪闪的奢侈品,喂不饱饥肠辘辘的身子。

在胡思乱想中,我失去了更多。这是一个无望的坏循环。

我们不知道死亡在何处等待着我们,我们随处都在等待死亡。对死亡的预谋就是对自由的预谋。学会死亡的人便忘记了奴役。知道如何死亡,就可以从屈服与束缚中解放出来。

——米歇尔·蒙田

    父亲献方

是父亲来开门的,他的状况看起来还好。但我并没有公开表扬他。每次表扬,他的表情都甚为复杂,小小的欣慰是有的,但要在至亲面前示弱、使小性子又没了依凭,这不免有点沮丧。我说还好,是带有妥协性的,不太胖不太瘦,脸色不晦暗精神不疲怠,便是了。

刚刚坐定,别的话题尚未开启,父亲便急切地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某某某?

他提到的这一位,是抗疫中举国闻名的明星级专家。父亲肯定已经等了很久,难为他在电话里忍住了不提。问这话时,他眼睛里有极光,有热血,有熔岩,与他病后这一年来的状态完全不符。我知道,他想献方。每一个好的医生,都有英雄主义情结。十七年前,非典流行时那位专家已经万众瞩目,父亲当时就动念要找他,被我劝退了。我虽不涉水也知水深,民间的药方子要登堂入室,哪有路子可通父亲研究病毒性疾病许多年,有一张中草药方子,他坚信,不论是对于非典还是新冠,这方子稍作加减,是有效的。

我又一次打击他:“献方是不可能的。”他的眼光很快熄灭了下去。想必,这也在他意料之中。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心里的光一定是明了又灭,灭了又明。我把内心的隐痛藏匿起来,不让他看到一丝希望。

    一座禁闭的公园

每天我绕着一座禁闭的公园上班。

这是疫情馈赠。因为要搭我先生的顺风车,掐着我们各自的上班打卡时间,折中的方案是,我在金砂路下车,然后徒步一小段路到单位。这一段路,步行不到十分钟,但我拥有至少四十分钟的时间。这事情颇为耐人寻味,疫情期间家务工作量是增大的,不能叫外卖,不能上馆子,尽量吃熟食,每日三餐的操持不能间断。提前出门、延迟回家的那一小段时间,是需要加倍干活来偿还的。而就在这一小段规定时间之内,我倒是天地间第一闲人。那种状态,颇似一种南方系小吃炸鲜奶。

从金砂路到我的单位,刚好需要绕过一座公园,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绕公园的东墙和南墙,一条绕公园的西墙和北墙。每次我打公园大门口经过,总是看到铁栅栏上张贴的那张粉红色的禁闭公告。当然,春天并不受禁闭,该发芽的树还发芽,该开的花还开。

禁闭性,是带着先天不足的。我在公园四周绕行时,总是觉得诸多场景和想象充满破碎感和分裂感。抬头望,云天与树,是被围墙平齐砍截的;低首处,落叶与落花,有几瓣落在我的眼前,另几瓣却落在栏杆之内,被清洁工扫成了一堆。我相信,它们的被砍截是某些外在势力赋予的假象,它们不管身在墙内墙外,应该没有分别心。

公园南墙外是一条步行街,以前看到的是她人声杂沓的样子,像倚门而立的卖笑女子,哪知道晨露未晞、人迹罕至之时,竟是静若处子,十分适合一个人漫步、沉吟。我从步行街的东门进入,一路细数着墙头的金凤树、木棉树、松柏树和竹子,一直走到西门。步行街中游处,有两株高大的木棉,姿态既伟岸又有扶疏古风,且一雄健一柔美,颇似一对情人。这在植物学意义上是无从解释的。每日顾眷,竟就对它们生了情愫,特别是这木棉女子,我总是觉得她似有难言之隐。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竟然发现,木棉女子的躯干上,长出许多根须来,远远望去,婆娑根须衬着一树大朵大朵的红木棉,倒是甚有美感,只是我心内生有不祥之感,总觉得这美感里带着病态,类似于十九世纪中叶,人们对于肺结核的罗曼蒂克化。事情在一天天地生长,那些根须,再也不仅仅是根须了,它们长出了细小的叶子。是的,木棉树的枝干上全部爬满了叶子,那些倒垂下来的藤儿也长满了叶子。整棵木棉树,所有的线条都增粗了,那个弱质女子,长出胡须与胸毛,像一个被误用了性激素的病人。我因焦急而愤怒那个禁闭的公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关于这座禁闭公园,我在朋友圈写过三次。

第一次是三月写的:

每天绕着一座禁闭的公园

上班

它的界壁我已走了无数遍

只看到,几株被墙头横断的木棉树

偶尔看见被栏杆切割破碎的风景

落花们不知有汉

一些落在公园里,一些落在我走过的路

第二次已经是四月初:

每天绕着一座禁闭的公园

上班

它的界壁我已走了无数遍

墙头横断的那棵木棉树

我陪她从落叶摇金,到盛大花宴,到花落成泥

禁闭尚未结束,她的全身便被侵吞

看不见的地方

谁对她做了什么

福柯说道,禁闭已成为各种滥用权力因素的大杂烩。这个我是看不见的,我看见的只是围墙外的那一部分,它经常让我莫名地难受。很快地,清明节到來了,这是全国哀悼日,我在朋友圈最后发了一次禁闭公园的信息:

每天绕着一座禁闭的公园

上班

它的界壁我已走了无数遍

街边临时停放的镜像长廊

蓝天开阔明亮,树木

挺拔自由

今天不必上班

我把它们的色彩扔掉

用来祭奠

这条朋友圈配了九幅黑白图片,是在公园西墙外拍的。每天夕阳西下,我走在金陵路上,这里停着一排小汽车,那些被围墙砍截的大树们,倒映在车窗玻璃上,每一帧都挺拔、壮阔而鸾远,像海德格尔笔下的黑森林。围墙是看不见的,它们在影子里获得了本来的自由。我把关于自由的祝福送给罹难者。

在金陵路,还发生过一件小事情。那天是春分,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署平,多好的日子。可是,我之所以记住这个日子,是因为武汉的一位医生被感染新冠肺炎,在这一天走了,年仅四十五岁。她的名字叫作刘励。信息寥寥,只知道她先生是肝胆外科主任,夫妻俩自从新冠病毒来临之后就一直工作在一线。她自己的身份是医院的医学伦理委员会成员,在医院里工作过的人都知道,这根本不算身份,很多人是兼职的。我在网上搜,怎么也搜不到她照片。这肯定是一个低调、谨慎,充满内敛之美的女子,甚至,她经常隐身在丈夫的后面。我为她难过了许久,那些伟大的名字的过世,我也非常难过,他们的过世是被世界记住的,但我怕有一天我们会把刘励忘记了。这肯定不是她在意的,可是,我觉得我们应当在意。那天中午下班,我头脑发昏地走过金陵路,在接近步行街西门的那个路口,一棵冠盖如云的黄葛树正下着芽叶雨。黄葛树的新芽是在一夜之间爆出来的,一开始是绒白色,很快变成了芥末黄,然后是嫩嫩的绿。那新芽倒不像芽,像白兰的花苞。那芽苞叶,也就几天的工夫,便齐齐脱落了下来。在南方,黄葛树是最春天的一种树。每次碰上芽叶雨,我都恨不得脱光了衣裳,跑进雨中去沐浴。那时,我把装着盒饭的保温提袋撂下,放在一辆共享单车的车篮里。芽叶雨是随风而下的,一阵又一阵,我仰头望向被树枝和新芽们划满了记号的天空。那是一个阴天,一切都阴沉着,我想用自己的仪式送别她,双手抓握了一把满满的芽叶,向空中抛洒出去。黄葛树的芽叶,颜色极美,是恬淡的秋香色。

将离开时,我发现盒饭被人顺走了。如果有谁真的需要,那它倒是适得其所。

不知怎么想起两句诗床很窄,两边都是悬崖。

    父亲秘方(之一)

“牙周脓肿用单味蒲公英四十克,牙蛀加细辛五克,火大加石膏十五到三十克,胃气不好便加陈皮吧。”

父亲念着,我打开手机,把方子记下来。他的记忆力已经锐减,有时一个药名想了老半天,我偶尔猜中了问他是不是,他便使劲点头。

秘方,像是一个带着民间秘密的锦囊,不知被谁封存,不知被谁重新打开。在古代,这是讳莫如深的。父亲向来对此并不故作神秘,亲戚朋友谁要了他都随意抛掷。这牙疼方,我也不知道何时会用上,但疫情期间,是真的有不少人被牙疼整得怀疑人生。我把朋友上演的大戏讲给父亲听,他笑得有点孩子气,他说自己也接诊过好几例了,就用这方子。

我是在步行街逛荡时,接到朋友的电话的。我刚刚发现临近西门的那几棵金凤树上,有一只大尾巴鼠在蹿上蹿下,看样子是松鼠。可是,城市里哪来的松鼠呢?我这朋友说话的气息有些喘急,显然地她经历过什么备受刺激的事情。我的眼光还在追着松鼠的尾巴走,心却静了下来。她说,她牙疼了,天崩地裂地疼。牙科诊所都关门了呢。她说疼了两个晚上,第二个晚上尤其严重,似乎只有嚎啕大哭才能忍受,才能挨下去,挨到天明。到了第三天早上,不得不去央求她的老熟人牙科医生帮她看看。牙科医生是从家里逃跑出来的,他太太和女儿都看管得紧。到了诊所,门前是居委会贴的停诊启事,居委会的老太太叉着双手在那里巡查,牙科医生只得偷偷把患者指引到了后门,等老太太走后才开始治疗。钻牙的过程,高速涡轮手机嘁嘁嘁大叫,医生吓得不时停下来观望,一而再,再而三。整个过程,听起来比谍战还惊险。道理我们都懂,高速涡轮手机会产生水雾飞沫和气溶胶,若是携病毒的患者就医,那是极容易导致疫情蔓延的。很多时候,我们的应急方案都是奔着标准化、机械化而去的,小事件在大事件面前常常是毫无道理可言,如果底下依然是活的血管与神经,碰到绞肉机,那便只有疼。

新冠来临时,关于中西医的论争又一次抛到大众面前,我发现,大多数争端当年在我们家里是演练过的。父亲是中医生,祖父也是,儿子长大后也读了中医院校,说起来,我们家算是中医世家。只有我,秉承了命运安排,诡异地读了西医,像一株变异菌株。

我与父亲关于中西医的论争已偃息多年。在日常生活中,父亲起的作用远远比我大。我因长年伏案劳作,患有腰肌劳损,最严重的时候两周起不了床。去三甲医院骨科看医生,一位主任给我开了解热镇痛药西乐葆,吃一颗下去,全身瀑布汗出得十分惊人。后来用了肌松剂妙纳,恶心严重得像早孕反应。父亲说,还是用中医外治法吧,尝试过刮痧、浮针、推拿、拔罐、小针刀多种疗法之后,他发现,痉挛的肌肉深藏在髂后上棘的下面,毫针探入骨下,再配以夹脊穴,就可以了。每一个好医生,大致都会掌握病人身体的某些秘密。只有父亲知道如何治我,从哪里下手,进针的角度是多少。有一段日子,我的胃闹脾气,吃西药后减轻了,可是口苦,苦得啊那是有苦难言。这也是西医没法子的事情。问父亲,他说,黑栀子十克,煎水服。单方独味解决问题。我第一次认识黑栀子,其实就是夏天里开着好香好香的栀子花的果实,用火炒黑了。查《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六卷写到栀子。每一种病看起来都比口苦苦上十倍,凡人生活都是这么一地尘埃。我习惯了有一个中医父亲,可以解决一些像口苦这样的说不出口的小毛病,也可以在西药罔效时解救危难。

年轻时,我曾是多么坚决地捍卫自己的专业,因为中西医思维的迥异,我与父亲争吵不断。对父亲的医疗成就,我一向是以科学话语来拆解的。他年轻时医治过一个化脓性脑膜炎,在当地引起相当大的轰动。患者在医院做了手术,一直呕吐、不能吃饭、半身不遂,被判了死刑,抬回家。出院后输一点营养液维持着,后来连液也输不了,奄奄一息。父亲给患者针灸,用十二井穴,第二天就能够吃饭,呕吐也止了,慢慢地,半边肢体也恢复了功能。像这种表述,我十分怀疑。其一,他真是化脓性脑膜炎吗?这个病一般是不需要手术的,除非是合并了脑脓肿淇二,输不了液,那可能只是因为护士的手艺差,并不代表他的病有多么重淇三,即便疗效真的这么神奇,那也是个案,它完全有可能是西医生误判,也有可能是各种偶发因素的作用,没有大样本对照,一个孤例有啥可说的呢?这种言之确凿的科学话语,父亲毫无招架之力。几个回合下来,我便飘飘如飞,经常对他指指戳戳。父亲也会回击的,弄几句《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方论》,我听得云里雾里,只笑他酸迂。等到父亲把中医论文拿给我看,尽情的嘲笑和指摘更是阻挡不住:科学设计太简陋,没有对照组做统计学处理,不符合临床随机对照试验原则;只有引经据典,不曾提炼出自己的创见。等到他回顾性总结了对照组出来,把两组的一般资料做统计之后,发现那两组竟然是没有可比性的,我又指导他重新配对,把一些病例剔除出去。中医科学化一直存在着莫大的焦虑,这是整个学科的问题,并非独属父亲一人。中医医学论文被纳入西医的科学框架,统计学像一个死板、毫无人情味的论文管家,把中医的人间烟火气,全部量化、标准化。修改论文时,父亲只有发懵的份。他看我的眼光,既有他作为自己的无奈和颓丧,也有他作为我父亲的一大部分骄傲和一小部分故作的不屑。

如今回过头看,我与父亲多年的纷争,其实,既有上下辈之间基本观念的分歧,也有医学专业思维模式的分歧,而且,这两者是有关联的。多年后我因各种机缘,阅读中医古籍,拜访中医高人,终于看出了一些端倪。举一个例子,孙思邈在其《备急千金要方》序言中说道:“余缅寻圣人设教,欲使家家自学,人人自晓。”现代医学体系中,健康责任主体被认为是医生和医院,而中医一直强调,健康责任主体是在患者自己。这一观念十分好。然而,接下来是这样说的:“君亲有疾不能疗之者,非忠孝也。”像我这种接受现代思想的人,确乎已难以对此认同。儒家的伦理观念,在古代是全覆盖的,政治、文化甚至科学。以至于,中医理论与伦理是捆绑在一起的,这是赋魅时期的思想特点。至今,鲁迅、胡适、傅斯年等一批新文化运动学者对中医的贬责,依然是中医黑们明晃晃的武器。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写过“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他针对的并非某一个中医医生,而是整个中医文化。梁启超当年更有一段公案,他因血尿被协和医院误诊误割右肾,却为了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专门刊文向医院致谢,并呼吁大家别生出反动的怪论。他们都是祛魅先驱,在旧文化之巨茧中突围,得拥有多么强烈而极端的批判意识,矫枉而过正也不算不可理解。只是,当年革旧鼎新的洪流之中,那种以终结作为开端的方式,客观上开启了二元对立的思维,至今,类似的纏斗依然绵绵不绝。我一直在期待着一场中医的复魅,或许,把儒家伦理思想从医学剥离出来,正是复魅迢迢之途的一把金钥。

《备急千金要方》有一句话广为流传:“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与现代医学以“医病”为要义相比较,这是十分高蹈的思想。可是,在古代,“国”与“天下"是相同范畴的概念,医国也就是医天下。而到了现代,“天下”并不是狭隘的国族,而是属于全人类,关于“天下”的伦理,其实是人道主义精神。瘟疫来临之时,疾病的世界性是更加彰显的。乌克兰前总理季莫申科患上新冠肺炎,接受中医药治疗并获得确切疗效,这境地,想必不属于古代的任何层次。

    俄罗斯方块游戏

炸鲜奶的日子终于成了习惯,疫情也在逐步好转当中。步行街的松鼠一开始只发现一只,到后来发现了三只,不知道是不是一家子。那只小孩子模样的松鼠,有一次沿着树干往下爬,竟然爬到了离地面只有盈尺高的地方。我在不远处站定了,怕惊扰到它,哪知道它还是警觉了,倏地又往上爬回去,那条蓬松的大尾巴瞬间逃窜无踪。

可是,生活又有了新变数,我先生被单位通知,需要到岛县去下沉。生活就如那个俄罗斯方块游戏,一个转折便开始新的一场布局,各种形状的方块重新洗牌,倒转腾挪。

也就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家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已经玩了一局又一局。先是高三党在高考的轨道里各种折腾。这也还好。专业是早就确定了的。当初儿子第一次说要报医学专业时我大骇,我自己便是在卫生一线工作,深知这个行业一般人很难胜任,而且,在潜意识里,对于西医越来越细化的分科我有隐约的不安。见我极力反对,他反驳道:”你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读医,外公外婆让你读的,你心里对这个专业有偏见,你的否定性意见是不对的。”这逻辑太对了,我有点被说服,便问他为什么喜欢医学。他说,武侠小说里每到紧要关头都有一位神医出现。想不到一个严密的逻辑后面,跟随的是这么稚气的一个想法,我们都被逗笑了。我说,武侠小说里的神医,那是中医哦。中医这两个字一旦说出,各怀心思的一家人便开始暗自琢磨,结果,竟然很快地全员通过。亲近的朋友闻知,都猜测道,心里最受用的肯定是我父亲。实际上,他表现得一派云淡风轻。接下来,便看高考成绩了。儿子曾经拽拽地跟我们说,高考并不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这是为自己留后路,还是为了缓解我们的可疑焦虑。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太大焦虑。他的这对父母,由一个学霸和一个学渣组成,现如今,共用一个锅、一把饭勺,协同做饭、洗衣、拖地板、养育孩子,生活趋同。这都不重要,至少他们都成长为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读书人。高考放榜了,成绩平平,也无欢喜也无愁,目标学校在山东,填报志愿之前,我对儿子说,大学数年的体验还是蛮重要,要不,你先去济南看一看是否合眼缘。小伙子觉得有道理,买了机票便上路。人生的第一次独自远行,他背起背包去为自己相学校。满意了,填报了,上学了。父母的一堂漫长的必修课完成了,俄罗斯方块游戏重开一局。

己亥年的下半年,几乎是诗意遄飞的时光。那时,父亲术后身体恢复趋于稳定,儿子离家追求新学业,我和先生可以安享两个人的生活了。就那半年,我们出了几趟门,去沈阳看辽宁博物馆的一个特展,去扬州和镇江看银杏古树,这两趟几乎都是在闲聊中偶然提起,瞬间心动,半小时之内决定了成行。孩子尚小之时,我几乎都是独自成行的。多次独行竟然上了瘾。当重新回到两个人的旅程中,我是怀有极大新鲜感的,原来我还可以如此不为行程操心,不为行李操心。整个身心都空悬着,尽可以用它们去装盛天地间的流水轻尘、秋风里的草木滋味、随着古书画远道而来的艺术消息。我对先生开玩笑说,现在终于明白了,女性主义者是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疫情来了之后,新一局的游戏开始了。在漫长的抗疫日子里,我们家的笼子里同时盘踞着三只受困的兽。儿子在大学刚刚读了一个学期,这是他出了乡关之后第一次返回。春节前小伙子一回到家门,便跟我聊中医,聊情志病就聊到范进中举,他说范进发疯是喜伤心,胡屠户将他打醒是恐胜喜,又五行推演一番,听得我一愣一愣。小伙子只说,这是人人都懂的。大概是把我当作一个作家来进行科普,让我学学人家吴敬梓的字外功夫。从那时开始,我便知道小兽长大了,成了大兽。在这个无人看管的兽场,食物自然也是无人投喂。我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家庭主妇。这是颇为诡异的事情,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要你履职,却也没有人觉得你可以逃避这个职责。这身份,就像脸有刺黥,一世洗不掉。是的,炸鲜奶的日子,我就是这么一边与松鼠玩,一边心急火燎地奔向菜市场,以十倍于往常的速度买菜做饭,投喂驯兽。鲜奶是那么平滑如缎,炸皮是那么爽脆似酥,它们融于一口。

如今先生要下沉,新的俄罗斯方块又忙活起来了。我连顺风车也搭不成,要勇敢地去坐公交车。那时候,敢于坐公交车的人还甚少,尽管我每次都备足了酒精棉纸,下车时消毒个遍,可是,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依然有一丝闪烁的同情和规避。病毒的无形存在,比起它的实存,实在是更加地体形庞大,更加地留存久远。我在它的双重压迫之下,继续“上班族+主妇"模式。先生前去下沉之后,发现这就是规定动作而已,并无多少实操意义。只是,规定性的本身就是强制性。人在水上行,焉能不靠舟。有一天傍晚,他甚至带回来了一只走地鸡。他说与岛民闲聊时,得悉他们村的走地鸡肉质特别鲜美。城市里罕得吃到这么好的鸡肉,炖汤之后连轻易不开赞口的儿子也破例了。一切似乎也没那么坏,俄罗斯方块还在继续往下掉。可是,这游戏持续时间太长了,我腾挪的手已不堪其累。

牢骚肯定是有的。这是多么不智慧的一种抵抗方式,可是,智慧既不能把我解救,留着何用呢?牢骚的叠加虽然蠢笨,可是,它经常是会起效的。有一天晚餐,我先生说做饭洗碗由他全包了。天堂像是坐了直升飞机,一整个囫囵来到了我的面前。只是,它仅仅停留了一天的时间。第二天晚餐后,脸带刺黥的主妇,依然乖乖地去洗碗。巨大的厨房灾难就在此时开始呈现。我把围裙往身上一套,惨叫声把自己吓到了,围裙上沾满了走地鸡的血迹,星星点点,全部变成暗红,结了痂。我们在菜市场买的鸡肉,都是宰杀现成的,是许久没有动过刀了。我心想,现在还愿意在厨房动刀的男人,太了不起了,即便不鼓励也不应该打击啊。他在客厅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打哈哈说,没事没事,围裙被溅到了。估计,他是可以把这话重新理解的:水龙头的水流急了,把围裙溅到。这很好,我没撒谎你也没受伤。我打开燃气灶炒菜,却怎么也点不着,我发现,就在昨晚,我先生把炉头全部拆出来洗过了,然后,安装的时候没有正常对位。我把大锅取下来,正想拆开炉头重新装上,没承想那炉头在试火时点了几次,钢皮已经烫了,我是戴着粉红的橡胶手套的,手掌虽避免了一场烫伤,可是,那双手套却蹭破了洞,玉殒香消。我的内心戏继续演下去,人家那不是为了洗炉头嘛,服务多到位啊。手套是买得到的,再怎么贵能贵得过一段珍贵的关系吗?我得继续忍。可是,看到那块心爱的砧板时我彻底崩溃了。那是一块黑胡桃木,把手雕镂成鹿角的形状,整块砧板的纹理线条、木色深浅搭配都美好無比,像一件艺术品,可是眼下,它身上被剁出的刀痕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横七竖八的,那该死的走地鸡啊那该死的新冠。

    父亲秘方(二)

父亲治疗新冠的方子,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人家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研究出来的抗病毒方子。

病毒与人类的关系有些微妙,既相互依赖,又相互斗争、相互改造,从远古到当下,莫不如此。我一直觉得,病毒之所以比其他微生物更不可捉摸,其实是源于它的单薄软弱。再没有比病毒更简单的结构了,它连细胞也没有,只有一个核酸长链和一个蛋白质外壳。如果是两个具有独立生命能力的人,或生物,他们斗气来到了山垭口,那是可以看看谁能够先过去的。可是,病毒不是,它根本就是把人类当成宿主,当成随意赊账的银行。新冠病毒只是给我们提出一个警醒,更多的病毒,古老的、新异的,还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四面八方。

父亲年事已高,想着这方子也不能失传了。我告诉他:“方子我先记下吧。”

父亲也不多言,任由我打开手机在微信上记录开来。这场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老中医在向他女儿私授秘方。

叶下珠、重楼、黄毛耳草、牛黄……

父亲打断了我:“天然牛黄太稀缺,就用人工牛黄代替,总比仿冒的强些。”

这张方子我虽不熟,有些草药却是极熟悉的。就像叶下珠,小时候是当玩具的。现在想来,许多的童年细节皆与中草药有关。那时候,母亲在一家药店当药剂员,家里如果没人带,我便随她去药店上班。一位腼腆的大姐姐特别喜欢我,每次都去药柜里扒东西给我吃,有时是一根甘草,有时是两颗枸杞,有时觉得我乖得不行,偷偷去罐里取来一根白糖参。奶奶的家教极严,从小教导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只有这小小的冒犯,似乎是无妨的。父亲的叶下珠,我是当成含羞草玩的。两种植物长得极像,椭圆形的好看的叶子,互生,叶下有扁圆的小果果。可是白天的时候,我去碰触叶下珠的叶子它总是不合拢啊,我就叫它不害羞的含羞草。父亲天生有着诗人般的激情,做事情颇具煽动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他要研究马钱子,家里一袋一袋的都是马钱子,他要研究叶下珠,屋前巷后便铺满了叶下珠。我的母亲,永远是他最得力的跟班和执行者,洗净的洗净,去皮的去皮,磨粉的磨粉,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他说,对叶下珠的关注开始于当年在邻县饶平农村当医生之时,是当地农民给教的。他们说,家里有人头烧额热、红眼病,都是扯了几株去煮汤喝。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个体行医是不被允许的,我们家有故交在饶平,便招呼父亲去那里行医。许多草药,父亲是在那时结缘的。

儿子读了中医学专业之后,父亲说要把自己的验方记录下来,送给他。惜乎记忆力已衰退,写得极慢,有时我问他出处,或是相关典章,也已经说不出来。新冠肺炎来了之后,我接触了大量的中医信息。名老中医邓铁涛当年在非典之后便写过中医诊治经验,他认为中医辨证施治不把着力点放在对病原体的认识上,而在于病原体进入体内后邪气与正气斗争所表现的证候。中医虽无微生物学说,但细菌、病毒早已概括于“邪气”之中。而且,中医的治疗不是只知与它们对抗,而是既注意祛邪,更注意调护病人的正气,并使邪有出路。正所谓“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道理讲得明白通透,令人信服。此时,各地中医人驰援武汉,也已佳音频传,我便常与父亲分享讨论这些信息,他听得激动不已,末了,却显出一种廉颇老矣的悲壮。

父亲不知怎么发现的,他说病毒性疾病与蛇毒有着某些相似之处,新冠方子里,有些药物便是治疗蛇毒的药,比如重楼。在医学治疗史上,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流传着一些颇为有趣的故事。现在,西医用于治疗冠心病和心绞痛的硝酸甘油,当时是用来当炸药的,而且一开始的发现者便是瑞典化学家诺贝尔。据说在诺贝尔的炸药生产车间,工人们常会出现周一综合征,他们返回工厂时会感到脸上发烫,还伴有严重头痛,而周末回家,症状会明显减轻。药理学家们研究发现,原来硝酸甘油可以扩张血管,炸药车间充盈着大量的硝酸甘油,工人们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中毒了。这事件促成了一种药物的诞生,硝酸甘油成了缓解心绞痛的常用药。这不知是人世间的大幸运,还是大不幸,已知的太少,而未知的太多,科学的每一步都在试验当中,经历、想象、联想、体察、内观,几乎所有的精准科学都走过月色朦胧的小径。

问过父亲,祖父传授给他的是什么。父亲一时想不起来,竟自沉吟。母亲在身旁说,化脓灸就是啊,你当实习生时不是还露过一手?母亲有两大魔法,一是记忆力好,二是家里谁的东西找不到了她一准能够给揪出来。她这么一说,我便恍然笑了。我在西医院实习时,确实曾因懂得一点中医皮毛狠狠出过风头。有一次,一个慢性结肠炎患者去做肠镜检查回来,发生了严重呃逆。这不算什么病,就是膈神经痉挛而已。可是,他就那么一直呃呃呃,好像要呃到地老天荒,而且越呃越严重,似乎每一次都要把整个人提起来吊打。到了后来,他自己产生了恐惧。整个大内科有的是人才,教授、主任医生便有几位,还有博士、硕士一溜儿,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我看得难受,弱弱地问带教老师:“我们用艾柱来熏好不?带教老师看着这个文明社会里的野丫头,不敢造次,去问科室主任。科室主任竟然同意,他的意思是,即便无效,这也没什么傷损。我吩咐患家去买的是那种艾叶蓬松的艾条,用三根艾条一齐点燃,然后放在鼻腔下,让患者猛吸。乖乖,呃呃竟然越来越稀松,竟至于完全停止了。带教老师到处去夸我,用粗线条的箱头笔不断地把这事情勾勒涂画,终于把我夸成了一朵花。其实,这根本就是一个民间法子,土得掉渣,也毫无技术含量,只是,在一个特定的聚焦点上,它恰好解决了问题,便成一个畸形的美好幻象。此后护士姐姐们常围住我问讯,似乎这个野女孩可以包治百病,哪知道我连三脚猫都算不上。不过,像所有的情景喜剧那样,巧合发生了,护士长姐姐咨询的一个病症,竟然是我可以治疗的。他先生年轻时打篮球撞伤,后背一直疼痛,每到春天湿气重便更加厉害。这是陈旧性软组织损伤,拍片拍不出毛病,西医是唯有用止痛药。我看过父亲用化脓灸一次性治愈的先例。当时不知道借了谁的贼胆,我单枪匹马去了护士长姐姐家。定位、消毒、局部注射麻醉药,然后,捻艾粒,烧了四炷还是五炷,把皮肤逼得轻微红肿,艾粒周围结疤,便大功告成。野丫头传奇又记了一笔。医学院派教务老师到各个实习医院走访,这些野事迹便被他郑重庄严地记录在本子里,然后带去别的实习点宣扬。

父亲说,他从祖父手里接盘的,就化脓灸用得最好。

    麦田青青

克尔恺郭尔说,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在多长的时间里,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够甘于寂寞,无需得到他人的理解。能够毕生忍受孤独的人,能够在孤独中决定永恒之意义的人,距离孩提时代以及代表人类动物性的社会最远。

在灾难来临时,孤独接受了双重考验。面对灾难是需要信息的,需要人际交往的,孤独遭遇了从未有过的坏环境。接着,在大量信息降临之后,人际发生了极大的分裂,分裂的严重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孤独之鹰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之人,也找不到一块可以停歇之地,只有不停地飞,孤独地飞。

而且,现成的面包是没有的。

幸得还有麦田。

所谓的麦田,便是书。在一开始精神极度焦虑之时,是阅读伴我度过的。立春那一天,我们原定有一个阅读社日活动,只是,大家的情绪基本都为疫情所役,便把原定话题抛弃了,重启阅读瘟疫文学的计划。在当时,这事情于我是借壳还魂。加缪的《鼠疫》和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是被選择最多的两本书。重读《鼠疫》时,我受触动最大的倒不是始终秉持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的里厄医生,在文学上,这个线条太简洁单薄了。我发现塔鲁才是小说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坦言自己就是一个“鼠疫”患者。十七岁那年,是他生命价值的极大转折。他去看检察长父亲审判一个罪犯死刑,死刑犯已被吓得不成人形,而那些从父亲嘴里窜出来的像毒蛇信子一样的审判词,让他备受刺激,他无法认同这么卑鄙地处死一个人。死刑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它是一种合法的谋杀。从这一点来看,每个人都有谋杀他人之恶,却如鼠疫患者一样在人群中传播而不自知,这也是鼠疫的重要隐喻。

在文学的复杂性中迷失,不论内容涉及的是灾难、倾轧、死亡、疾苦,还是与它们相反的另一面,或者根本就是不同面向的拉扯与杂合,都极可能是迷人的。只是,它的体悟是隐蔽的,混沌而难以言说的,常常地,我们会被拉回到初始层面的那个坑。

“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这是《鼠疫》一书结尾的一段话。多么令人绝望的循环往复,它与晦暗的人性几乎相互表里。我却是在这时推开了书本,同时推开了弥漫在我周身的灾难哲学。它让人从一时一事一生一世之中挣脱出来,生命的时间价值似乎获得超越之维。山穷处,才有飞的可能。耽于文学的复杂性是内卷的,而这一次,它敞开、溢出,向无比开阔之地进发。

一个人的阅读体验,与一个人的恋爱体验,大抵是相仿的。虽然都可以讲述和分享,但肌肤轻触时那种至为幽眇的感受,鼻息吹过毛孔,手指掠过口唇,对外人,怎么说?

读《鼠疫》,与其谈一场恋爱,读《失明症漫记》,又谈一场恋爱,却发现这两个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对《失明症漫记》来说,《鼠疫》更像是他精神上的不苟言笑的单身父亲,他用前半部书的篇幅来完成对《鼠疫》的因循与叛逃。在立春阅读社日我与朋友们探讨《鼠疫》时,曾旁逸出一个话题,女性为何在这本书里缺席。这是加缪作为男性的自足和傲慢,还是他故意制造一种失衡,用以暗喻鼠疫来临时的病态环境这几乎也是无从拆解,大家只能把《鼠疫》归结于加缪的男性哲学,以供无限阐释。《失明症漫记》前半部写得极其沉闷、无趣,而且,加缪的影子时隐时现,似是一种父权的隐喻,我数次萌发了把这个窝囊的男朋友放弃的念头。幸好最终没有放弃。萨拉马戈用一个细节向加缪致意之后,便解除缰绳扬鞭而去。或者,这更像是与父权的决裂。下半部,医生妻子作为永恒的女性,开始引领人类上升。在一个失明症蔓延的世界,医生妻子是唯一看得见的人。上半部她只是眼睛,到了下半部,她蜕变成了一个人,是萨拉马戈精神主体性的化身。如果说加缪重在以哲学的名义锻造人性之光,萨拉马戈则是以刻刀雕刻出人性的幽深与驳杂。在盲人集中营,恶棍的霸凌与现实世界一般无二,他们抢占所有的饭盒,要求其他宿舍的女人去服淫役。

“这些女人现在双倍地快乐,这就是人类灵魂的奥秘所在,因为她们即将遭受凌辱的威胁从各方面来看都近在眼前,这唤醒并激起了每个宿舍里的人们因长时间在一起生活而萎缩了的性欲,仿佛男人们都在趁女人们被带走之前疯狂地在她们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仿佛女人们急于在记忆中填满自愿经历的感受,以便更好地应付只要可能就加以拒绝的欺凌。”

一种精神自慰,被荷尔蒙的霞光所包裹,至今想来仍有彻骨的心酸和冷。

精神的救赎,是在两场洗澡和一场读书中完成的。第一场,是在盲人集中营,医生妻子用极其稀缺的水为服过淫役的姐妹们洗净身体。第二场,失明症大流行之后,集中营的围墙倒塌了,世界处于停摆状态,医生夫妇把几位难友带回了家,刚好下一场瓢泼大雨,妻子和另两位姐妹在阳台上接雨沐浴,并洗净衣物。前一个场景,有月光嚼碎后的味道,后一个场景,听得见肉身的餍足呢喃。最后,他们在灯下坐成一圈,医生妻子展开书本,为大家朗读起来,正是此时,有人发现自己复明了,天堂里的玫瑰次第绽放。

    父亲冷运的秘密

父亲说他一周岁时便有记忆。那时候,他被祖母抱着,与祖父一起到东里镇车站搭车。他们一家就此搬迁到县城。他说,东里车站的卖票点只有一桌一椅,上头遮着半片蓬棚,旁边有一只被遗弃的吉普车,那明黄的车身又脏又凋败。听起来竟是身临其境,这种场景式记忆,不像来自祖父或祖母的转述。奇怪的是,他给我讲过这个场景之后,它便成了我看过的场景。仿佛他的一周岁也是我的一周岁。

现在,我与父母亲最亲密的连结,其实是在药。这是我在隔离期冒险回来的最大缘故。我需要把他们的药带回来,每月我去医院里为他们开一次大处方,续药就是续命。母亲把药瓶子、药盒子从袋里掏出来,在茶几上堆成了小山。母亲是十多年的慢性病,而父亲,一年多前因直肠癌做过两次手术,在现代医学的指标上,坏掉的肠子切除了不复发就是痊愈。只是,那一截肠子,与钢管、塑料管毕竟不同,那是肉身,会流血,会疼痛,会恐惧,会反应。手术后,他一下子老了,是一个真正的老人。这个变化,如果写在手术并发症里边,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因此放弃手术治疗。瞥了一眼茶几上的那座小山,我又后悔了。当药物与他们搁在一处,我便得到强力提醒,药物是要进入他们体内的,既是治疗也是毒害。我又一次问父亲:“不能少吃一些吗?可是,在医院做完手术之后,父亲把自己弄丢了。

出院后,父亲把自己身体的处决权全部交了出去。他事无巨细地要我去向主刀医生咨询,连过敏性鼻炎发作是否能够用扑尔敏也要问,可主刀的是一位腹部外科医生。我一而再地提醒他,你应该成为身体的主人了。直肠癌术后,他的肠道功能一直未能重建完成,便秘、腹泻轮番而来,有时,与客人聊着天,半途便不得不急匆匆奔向盥洗间。他的生活,已分不清面子和里子,褶皱里尽是虱子与螨虫。肠道血管、神经的重建,西医并没有什么法子,我不断地唠叨:“要用你最擅长的中医啊,要用针灸哦。”父亲身体里的那个医生终于弱弱地复苏过来。他选择了足三里穴位注射。过一阵子,我们发现疗效是有的,但他经常拖沓着不愿意继续治疗。母亲偷偷告诉我,他怕疼。这真是让人大跌眼镜,在我们家,父亲类似于阿喀琉斯,他一直是骁勇善战的,我们从未发现他的致命之踵。我甚至嘲笑了他,就像当年他嘲笑我那样。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他教我针灸,扎完了白萝卜就扎自己的身体,我怕疼。在潜意识里,我对父权的抗争肯定从未停歇过。以至于,我的嘲笑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可是,后来有一天,我与同行在聊天,说到癌症术后病人普遍地發生免疫力低下,我突然眼泪盈眶。刹那间我明白了真相,父亲怕疼,那是因为他整体体能已经下降,痛阈降低了。

去年,我们送儿子去上学。这是第一次到山东,即便在陌生之地,我们借助网络,用大众点评系统和手机地图,还是在第一时间寻到了适口的鲁菜馆,片片鱼、酱骨头、泰山炒鸡等菜式一道道端上了餐桌,我却在此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问我,天气冷吗?衣服带够了吗?我得承认,每次我哭的时机都不对,所以很怕被对面的人察觉。那泪竟然是啪嗒啪嗒滴落下来的,这一次把我弄哭的到底是蒸煮蔬菜的蒸汽锅,还是父亲的操心?其实,我并不是被感动,这太矫情了。父亲的这种操心已经持续了许多年,有两次出行前夜因为他的唠叨我把衣裳调整了一个档次,当然,是往更厚更暖的方向,结果,去到外地刚好气温回升,被热出汗来,只得就近买了凉薄衣衫。在他还没有很老时,他的操心是有力量的。而这一次,他操心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前现代气息,与我们的生活场景根本不同频,它像一只无力而摇曳的风筝,不知挂在哪一棵树上了。那时,离他手术出院已有半年,惊涛骇浪虽已平缓下来,但我确信,他与母亲的活力已经消减了。在过去这二十年,科技像魔法一般,修改着我们的生活程序,很多人被旋风裹挟穿堂而去,而他,被阻挡在老旧深院,相对于外部世界的急遽前行,他已然是在不断后撤。以往,年龄是经验积聚的容器,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脸上一道道深刻的褶皱是可以盛满智慧的。可是父亲,他除了医学专业知识,作为一个老人的生活智慧,早已被这个时代消解。后喻文化时代的焦虑是有传染性的,一代代垂直传染。他的今日,也是我的明天。我的悲哀长了牙齿,常在阒寂之夜听到啮啮之声。

父亲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东里车站那凋敝的一幕,经常会在我面前出现。我突然发现,一个人对世界的最初记忆,其实是一种命运的预言。

    人间知了

四月以后,我开始复仇一般地买衣裳。那些飘飞的裙袂再也不管它到底是否会沾染上病毒,那些因病毒而被遏制了的欲望像手指一样伸出窗口,那些窗口一个又一个,列满了天空。

聚集在知了群的,是二十多个这样的仙女。不对,还有一个服装牌子的首席设计师,二十四岁的大男孩,他姓柯,我们叫他柯神。在七月,他创建了这个微信群。我并不是一个屈服于品牌的人,奇怪的是,这是我穿这个牌子的第四年了,它依然令我如此热爱。四年前,我在逛网店时,看到买家评价的后面有一条卖家回复,那竟然是朱光潜的谈美语录“美感经验是人的情趣和物的姿态在聚精会神、物我两忘之中的往复回流、交感共鸣,它和实际人生是有距离的。”接着翻看下去,卖家的每一条回复都是独一无二的,或谈美学,或谈色彩学,或谈服饰史,或谈哲学,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穿这个牌子已经四年了。即便喜欢,即便进了群,我也没有泡群的习惯。有一天夜晚,突然看到知了群有一位仙女在晒“背标”。我翻箱倒柜去找一件墨绿色的旧袍子,背标写着“古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这三年间每次穿上,默念一遍,心中像装上了一桩心事。柯神说,这是第一代的背标,没有车线的,野生的样子。他说这一系列背标的内容是五年前在京都的大德寺受到的启发。大德寺有不少塔头寺院,保留了自唐朝以来日本禅摘录的中国妙句,他们用五十音作了注解。当时,是连注解也没有删去的,保留了两种文化曾经交谈对话的瞬间。难怪我对背标上旁注的日文小字甚为诧异,默藏多年的秘密一朝解开。仙女们纷纷把旧衣裳上的背标翻出来。一位仙女的背标是一首偈,来自释智鉴:“世尊有密语,迦叶不覆藏。一夜落花雨,满城流水香。”另一位仙女的,写着“无不是药者”。

此后关注知了群,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个链环。

仙女:这件交襟领裙子需要表扬,钩花纱线超级好。对于懒人来说,机洗后平整如新的钩纱是多么强大。

柯神:这是蕴纸棉,由棉花、可循环纸和木纤维制造而成。

仙女:这个神奇的材质是哪里来的呢?

柯神:日本常年喜欢绿豆糕的那一对夫妻开的厂做的,专门致力于有机纤维和生态纤维的研发。

这几十年,日本纱线的设计和改良不止实用性考虑周到,对全球资源和能源问题也是有态度的。我们西部沙漠地区和戈壁,这几年也做了一些纤维再造,用纤维团装的小环境进行固水培养生态圈,上次参观拜访之后,非常感动。

植物生长,需要一定水分和矿物,只要植物的种子能在微观环境下生根,并且,类似拟南芥这种远古物种进化来的植物可以逐步繁殖,那么一部分纤维组建的生态圈可以慢慢给植物形成局部培养基。像棉花、麻,还有桉树纤维都是纤维素纤维,可以自然降解,在一定条件下可以成为微生物的生存环境。钩花用的蕴纸棉,还有现在用的极光草,都是未来生态改造中的士兵。对,它们都是士兵。

柯神:分享一条裙子的设计灵感。它的名字叫作“黄芪人参汤”。亚麻米白的胚布,上面的刺绣就是这些中药:人参、黄芪....前不久的夏天,打算约朋友去岭南的山中观察草药,想想这也是又辛苦又有意义的事情。此款的设计,得益于这些年在岭南生活的感悟,更是对这个汤方的作者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汤方诞生在几百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李东垣在饱尝人间种种情味之后,依然为后人留下来诸多医学著作,这也在岭南本地的补土流派中流传下来。

仙女-条裙子,非要去做这么深沉的话题吗?

柯神:穿透生命的设计,一条裙子也许可以不只是陪伴,也可以有共鸣和启发。尤其是在今年。

    如花美眷

我穿着这条名叫“黄芪人参汤”的裙子,回来看父母。

事实上,自从他们老了之后,我每次回家都打扮得十分用心,我必须以最美丽的女儿的样子来见他们。当时,父亲毫无征兆地出现眩晕住了院,我先生返回市里帮我把行李箱带到病房。那个行李箱,本是为远行而准备的。一个参加戏剧节的人与一个陪护者,该有多大的差异。我的阿姑,看我每天穿得搭配考究,明艳照人,心下有些纳闷,也有些佩服。我却意外发现,父母每次见我都精神大振,即便身在病苦之中,仿佛也减轻了一些些。

父亲像个小孩,在我的裙子上辨析中药:黄芪、升麻、人参、麦冬、苍术、白术、黄柏、五味子...然后像对接暗号般对我说:“李东垣。”

父亲取出一个墨蓝色线装的小本子给我,翻开来是五行笺。

“这个才是祖传秘方。是我祖父留下的。”以前听父亲说过,祖父去世多年之后,走在大街上还有人会拦住他,要求收藏祖父的墨迹。可是,家里也就这个小本子写了几页,再没有了。

在我四五岁时,父亲开始规划我的人生,希望我能像祖父一样,当一个可以用毛笔开处方的医生。

那本五行笺的内容,除了治吐泻神效散、胎衣不下等方子,还有一些看起来颇为奇怪的民间验方,比如,拔牙齿神方:取白茄根一把加入马尿中。让人想起前些时候被群嘲的一件事,印度用牛尿预防新冠。这种说法其实也有民间药学的依据,印度阿育吠陀医学认为,牛尿可用于治病,而怀孕母牛的尿液则更为特殊,据说它含有特殊的激素和矿物质,喝了对人体大有裨益。而根据印度药典记载,牛尿在麻风、发烧、消化性溃疡、肝病、贫血和癌症的治疗中很有帮助。

未知的世界比较大,我们常常高估了已知世界的占比。当然,用已知来胡乱解释未知以求获得理解和传播,也是未知的灾难。

父亲说,祖父这些方子以前也没听他说过。但五行笺上,多处写着:经验多效。

父亲出生之前家里是开米店的。祖父留下的那张照片,一看就是文弱书生模样,我不信祖上有做生意的基因。父亲说,不是仓廪富足的米店,规模很小的,所有的米像沙锥一样堆在两个竹匾里,就那么多。他用双手比画了一个圆,再怎么比画,一双手臂的弧度还是那么有限。我一边替他们难过,一边觉得,这与祖父的悲情命运倒是更为匹配。

家里的生意做得不好,一没本钱,二嘛,街坊邻右都一个样,并不是什么富贵之家。眼见着生意萧条祖父便转了行,卖香烟。读书人哪里会制作香烟,都是道听途说学来的,晒干了的烟叶切丝,喷上白糖甘草水,用自制的土家伙卷成烟的模样,然后,在烟仔壳上下功夫,起一个名字,印一张封面图,这算是祖父擅长的。父亲说,香烟生意也不好做的,祖父只能不停地更换包装,不停地换烟仔殼。大家图新鲜,每换一次便上当一回。这拙劣的把戏,是由一个严谨的读书人在操弄。

二十三岁那年,祖父逼仄的生活裂开了一道缝,光和砂砾一起泄漏了下来。一位南京的针灸医生来到东里镇办学习班,祖父去报读了。父亲强调说,当时,南京的针灸最为出名,上海是比不上的,北京更是籍籍无名。这倒不令人意外,南京当时是首都,自然人才云集,令人意外的是,父亲对那段历史的疏离感。对一介小民来说,大历史莫非是剥离在生活之外,面目模糊的,或者,升平日久,他是可以轻易把那动荡忘怀的。这个时间段刚好与新文化运动对接上了。当时,在民国政府当政的,多是欧美留学生、日本留学生,他们舶来的科学话语带着凛冽的权威感,传统医学被批评为落后愚昧,而现代医学则御风而行。不只是鲁迅、胡适了,是人潮汹汹。在1920年代末,甚至有人提出“废止中医案”。最终虽未践行,中医却是由此备受打压与摧残。在大历史纵贯的河流之下,在我们肉眼不可及的河床的褶皱深处,潜藏着多少尘埃、病毒或秘密。那是一个流动性极差的年代,那位迢迢南下的南京医生,谜一样开始了他四个月的授课。他是带着家国壮志、肝胆赤诚,还是济世无门、悻悻孤愤,抑或什么也不是,只是为了养家糊口东里溪的溪水自顾流淌许多年,没人知道它是否识得东风还是西风。祖父读完学习班,得到了一张毕业证书。父亲说证书极其简陋,是钢板眷写的,但盖有印章,不知道是不是番薯印。在当时,这是新生事物,毕业之后也没有什么从医门道,但祖父从此开始疯狂读医书,乡邻有了病痛,也都找他搭脉开药。

历史河流中的一条小虾,后来有了虾儿子,后来有了虾孙子。

-个人对世界的最初记忆,其实是一种命运的预言。我对这个世界的最初记忆,到底是什么?那时,我是在船上的,船外是灰蓝灰蓝的溪水,或者海水。我被大人抱着,不知要去哪里。我身上好像一直在痒痒。母亲的记性向来是最好的,她记得他们带我去饶平海山岛探访亲戚,真是全身皮肤过敏了,一到晚上更加难受。可是,当时我只有四个月大。她和父亲都不信我在四个月时已有记忆。

这个话题很快被闪过。

其实,这一趟我是来向亲爱的父母辞行的。我告诉他们:“我要去武汉。我还要去写一本关于中医的书。那背后有许多许多的未解之谜,既是这个世界的,也是我的。”

这本书扉页上就这样写:

“我的名字叫渊液,这是一个不太出名的穴位。当父亲翻着经络穴位书为女儿取下这个名字时,我的生命肯定植入了某种密码,我是必得做这件事情的。”

林渊液,作家,现居广东汕头。主要著作有《有缘来看山》《倒悬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