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李树
2021-06-06黎世泽
黎世泽
三棵李树,是父亲年轻时候所栽,到我出生时,就开始挂果了。
农历二月,阳光暖暖地照着山乡,洁白的小花盛情开放,一朵朵、一枝枝、一串串,把三棵李树缀成三把雪白的大伞,给这个山沟的春天增添了些许迷人的亮色。李花的芳香尽情吐放,飘逸在周围的田里、土边、坡上,惹来众多的蜜蜂、蝴蝶。
“好香啊!好香啊!”农民在田里土边,扶犁扬鞭呼唤老牛,一仰一合挥舞锄头,还翕动着鼻孔,深长地吸着这醉人的花香。
父亲说,这是“薅秧李”,也就是栽下秧苗等到薅锄田间杂草的时候,李子就可以吃了。但要真正成熟,还得等到农历六月间。这时,原先一朵朵、一枝枝、一串串洁白的小花,变成了枝繁叶茂间一顆颗、一枝枝、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实,压得枝头深深下垂,让我拥有了一个诱人而充实的夏天。
那时我还小,爬不上树,要吃李子就全靠父亲。我肚子饿了,或者有什么不高兴,就要哭闹,父亲就说:“摘李子,摘李子。”我看他一路匆匆,穿过院坝,走过田坎,踏过小路,越过堰坎,到了树下,“嗖嗖嗖”,三两下蹿了上去。不一会儿,李子就在我面前摊了一堆,我嚼着黄澄澄亮晶晶满口溢香的果子,好快活。
后来我读书了,期末考了90多分时,父亲奖励我,让我吃李子。我到了树下,像父亲一样,“嗖嗖嗖”,三两下蹿了上去,树上的夏蝉“叽叽”几声,像三三两两的黑点拼命地四处逃窜。我不管这些受到惊吓的小东西,只顾自己坐在树桠上,摘一个吃一个,吃一个摘一个,直到肚子撑饱了,吞不下了,双脚在树上晃悠,望着西边满天的彩霞,满足地唱起歌。
再后来,我的两个妹妹出生了,父母亲的活儿多了,照顾她们的任务便落在了我的头上。在李花开放的时节,她们哭了,我指着李树说:“莫哭,莫哭,以后吃果果。”她们停止了哭声。在李子成熟时节,她们哭了,我赶到树下,像父亲一样,“嗖嗖嗖”,三两下蹿了上去,在夏蝉拼命飞逃的时候,摘下黄澄澄亮晶晶的果子,她们停止了哭声,抓起果子就往嘴里塞,果汁混着口水流得很长很长。
但这美好的果子,我们不会自己吃完,还要弄些去卖,换取油盐酱醋之类的。我能走远路了,有时就跟父亲一起赶场卖李子。夏天的太阳有些毒辣,十几里路,我一直跟着父亲走。“卖了买粑粑。”父亲这句话激发了我的动力。
我们赶场要爬一个长长的陡陡的山坡,如果担抬背驮爬上这山坡,通常得歇两口气。但是,父亲当过兵,那时又年轻,身板很硬朗,腿脚有力道,背驮一大背篼李子爬上这个坡,可以不歇气。途中会路过一棵大黄桷树,宽大的树荫下坐满了摇扇擦汗的人,父亲若无其事地看看他们,然后直直地朝坡上冲。
父亲把背篼放在集市的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过往人群,只要有人靠近,就近乎卑恭地低声吆喝:“薅秧李,薅秧李……”由于当时人们穷,好多人都舍不得花六七分钱买一斤李子,往往到了中午散市时,李子都还没卖完。父亲说:“不卖了,留着自己吃,回去还要走十几里路呢。”但那时候,我看着父亲巴望的神色,没有胃口吃这美好的果子,还是希望有人来买,能够把这果子卖完。
从集市出来,父亲常常会在小食摊给我买几个泡粑,泡粑白白的、软软的,散发屡屡清香,带有丝丝甜意,真好吃。父亲还会带我走进供销社食店,坐在斑驳陈旧的木桌上,我们一人点一碗面条。那面条有点辣有点酸又有点麻,还有其它的说不出来的美味。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条,还想再吃一碗,但看见先吃完的父亲,在低头清理用李子换来的皱皱巴巴的角角分分钱时,就不想再吃了。我们又走进供销社百货商店,父亲用李子换来的钱,换取油盐酱醋。换取的这些家庭日常用品,让我尝到了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麻的咸的味道,人间美美的味道。
后来,父母亲要种几个人的庄稼,活儿多了,父亲没有多少时间赶场卖李子了。我和妹妹就采摘李子背到附近去卖,半天或一天下来,我们能换回一把捏得出汗的角角分分钱。我们的懂事,得到了父母亲的欢心,他们将结得个大且向阳长的李子留下来,等熟透了再吃。到了秋天,熟透了的李子更橙黄晶亮,摘一个放嘴里一咬,更多更甜更饱满的汁水,满满实实地浸透唇舌,滋润每一处味蕾。
这时候,山沟下方有个工人来买,他的一对儿女看上了我们的李子。能换钱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和妹妹不敢怠慢,“嗖嗖嗖”,三两下蹿上树去,惊扰了几只秋蝉,“叽叽叽”,伴随几声鸣叫,仓促地逃窜了。当工人和他的儿女蹦蹦跳跳地提着满满一篮李子远去时,我们眼巴巴地望着,又感到有些不舍。
春天过了,就是夏天;夏天过了,第二年又是春天。几个春夏,李树几次开花结果。几个春夏,我和妹妹们都渐渐长大了。三棵李树,陪伴我和妹妹们走过了童年,走过了少年。后来,我离开老家,到了别处生活,妹妹们也离开了,去了更远的地方。
我有好多年没吃到自家的李子了。我有好多年没看到自家的李树了。
去年三月,我回到老家,和父亲去看我家的李树。原来有三棵,现在只有两棵了。父亲说,那棵李树在一次洪水中被冲倒了,走完了生命的历程。在万物复苏的春暖季节,应是剩下的这两棵李树开花结果的时候,但枝头没有花开,枝条枯枯的,没有曾经的生机勃勃。两棵李树,悄无声息地杵在时间的风尘里。树老了,开不出花,结不出果了,父亲掩不住心中的叹息,恐怕吹几回风,落几回雨,它们就会在风雨中倒下。
然而,我家的三棵李树,毕竟盛情地开过花,热烈地绽放了美丽,为人们吐露了芬芳;毕竟努力结过果,全部奉献了自己,周济我们曾经贫寒的岁月,让我和妹妹们尝到了人间的酸甜苦辣麻的味道。
看看李树,看看李树下静立的父亲,我突然发现,父亲也老了,已愈古稀之年,身体弯着曲着,他不能“嗖嗖嗖”三两下蹿上树了,也不能背驮满满的一背篼重荷,若无其事地爬上又长又陡的山坡了。但,他何曾不像我家的三棵李树?毕竟盛情地开过花,热烈地绽放了美丽;毕竟努力结过果,全部奉献了自己,让我和妹妹们一天天长大,到远方追逐希望和梦想。
看着李树下静立的父亲,佝偻而苍老,我蓦然一惊,我早已人到中年,有一天,我也会像李树一样,在风雨中倒下,也会像父亲一样弯着曲着,慢慢地走向人生的终点。但那时,回首过往,能看到曾经绽放了什么吗?能看到曾经奉献了什么吗?
(作者系潼南区供销社党组书记、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