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育摆渡人
2021-06-04王洁
王洁
登上微博“热搜”的时候,彭龙并不知情。那天是2021年2月3日,立春,时值学期末。
身为四川省泸州市古蔺县皇华中学的老师,彭龙一边负责初二年级两个班的数学教学工作,一边担任学校教务处副主任的管理职责,学生们的期末考试,学校的各项考核工作,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
他日常并不太关注网上的情况,被告知消息后也只是一笑而过。但是,“乡村教师自学编程4年研发43款软件”这条标签所带来的画面感,仍让外界非常好奇彭龙这个人。因为像他这样一路自学,以研发软件应用为抓手,解决乡村教学管理痛点的案例十分少见。
在全新的乡村振兴的号角声中,乡村教育的宏大命题会被持续关注,而越来越多个体的微小努力,也将值得注目。
一台不联网的电脑
古蔺县地处川南黔北,七山一水两分地,过去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天亮起来爬坡坡,爬了一坡又一坡……”坎坷的山路牵绊着赤水河流域的人们走出大山的步伐,也羁绊着很多孩子的求学之路。
1988年出生于苗沟村的彭龙,九岁才上小学。学校很远,交通不便,从家里到学校要走一个多小时。在小学阶段,他就体现出了爱鼓捣技术的特质。彭家的大哥擅长家电维修,村里邻舍谁家的电视机、功放机、影碟机坏了,都找他帮忙解决。彭龙从小爱跟着大哥到处跑,揣着好奇心学习,再拿自家的电视机等装备练手。两兄弟不同的是,大哥把别人家的坏机器都给修好了,彭龙则是把自家的好机器都给修坏了。
到了中学,彭龙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发挥机会。当时,他借住亲戚家中,高二那年暑假,他用自己打工赚来的一千多块钱买了一台二手的液晶屏电脑,如今的孩子很难想象没有网络、电脑还能干啥,彭龙就拿着这台没有联网的电脑鼓捣了好几年——他并不打游戏,只把电脑拆了又装,装了又拆。
用他自己的话说,那个时候拥有一台电脑的话,那种感觉是很神奇的,真的太棒了。
2010年,彭龙考入绵阳师范学院数学系,同一个学院里还有计算机系,于他而言是近水楼台,他进一步学习了计算机软硬件知识,旁听了不少信息技术课,积极主动又享受地徜徉在信息技术的洋流里。
不过,由于英语不太好,当时最为流行的C语言编程对彭龙来说存在壁垒,他找到汉语编程易语言主创人员吴涛研发的汉语编程“易语言”并学习,以此来实践和呈现与他师范专业相关的课件等。那颗从小萌发的兴趣的种子,终于得到了充分的浇灌。
在整个过程中,那台打工买来的电脑一直如影随形,亦师亦友般陪伴着彭龙走过高中,读完大学,甚至工作后又使用了一两年,才正式宣告退役。这个“老朋友”见证着他从村里第一个有液晶屏的高中生,成长为帮同学们装系统的大学生,再到会用Flash做课件的老师,然后晋升为会“耍”低代码开发、做校园管理的教务副主任。
“技术流”回乡
作为一个“有点想法”的年轻人,彭龙一开始没有打算当老师。从绵阳师范学院毕业后,他曾和几个年轻的朋友们一起,想着干点“稍微超出一定现实范畴”的事情。不过,最终他还是和很多小镇青年的选择一样,综合考虑家庭情况和父母年纪,回到了家乡任教。
皇华村里的皇华中学是彭龙的母校,花溪河从校园旁流过,河对岸是长满了青松的“爱情山”。每到春光明媚的日子,这里的空气中会飘来洋槐单纯而又浓郁的花香。
做了老师的彭龙,把自己对计算机的热爱发挥到了教学工作中。当时,绝大多数老师上课的课件都是用PPT形式,彭龙创新地挑战Flash,不仅大受学生们欢迎,也在当地教育界得到了极大认可。
那个时候,技术与学科融合的浪潮已经席卷全国教育界,互联网技术“连接一切、跨界融合”的特点改变着传统教育的生态。在老师们从知识传授者向互动设计者转变的过程中,互联网技术成为一座全新的桥梁。
“如果是按照传统赛课,我们没有什么机会,但涉及技术融合的,年轻人就有了表现空间。”2015年,彭龙在四川省教育厅和泸州市组织的两次教学活动比赛中,都拿到了一等奖,在学校和业界迅速成为一颗技术流的教育新星。
两年后,他成为学校中层领导,一个老大难问题就迎面而来,事关学校老师们的任课考勤。
此前,皇华中学100多位老师的考勤表原始而传统,打印姓名册,每天由值周老师核对课程安排和上课情况,挨个班查课并手动打勾,谁在哪个时段上了什么课,一周结束人工统计,统计完成將数据手动输入电脑,然后公示到教师群中。
纯人力手工模式的弊端显而易见,老师们的课时节数经常出现错漏,有时错在统计环节,有时错在电脑输入环节。这些错误,一来实实在在影响老师们的课时报酬,二来无形之中影响同事相处氛围,怨言在所难免。
彭龙是一个遇到问题就首先想着靠技术去解决的人,他想改变现状,也想化解矛盾。在和校长进行沟通并获取支持后,他投入其中,“值周考勤软件成为我在钉钉上低代码开发的第一个应用软件,一目了然,实现了零错误”。
省钱前提下的信息化
“那是学校能够接受的钱,作为学校搞信息化第一个要考虑的绝对是能不能拿出这个钱。”
彭龙是在2016年左右接触到钉钉的。在此之前,他寻找平台的道路略为“崎岖”。一开始,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免费存资料的“网盘”,但是用过的产品不是限速就是关闭了,或者要“充会员”。
找到钉钉,是他用“办公”“OA”等关键词在网络查询所得,在了解钉盘功能之后,他发现钉钉适合建办公群,方便进行消息已读和未读的管理,不再需要“重要的通知发三遍,还得收到请回复”。
他就去跟校长安利这个“好东西”,在他的推动下,皇华中学于2017年正式在钉钉建立起了内部沟通管理的基本组织架构,相应的管理群逐一成立。这在当地乡村学校的管理中,算得上先行者。
差不多与此同时,彭龙又开始研究可以把老师的考勤表和请假单审批关联起来的东西,他就去钉钉的应用市场找工具。他购买过一年简道云青春版,后来又使用了氚云。为给学校省钱,还是专挑活动期间下手,一年1 200元。“学校搞信息化,第一个要考虑的就是能不能拿得出这个钱。”他说。
有别于传统的编写代码打造软件,类似于钉钉平台的低代码开发,其实是一种通过可视化进行应用程序开发的方法,不同经验水平的开发人员可以通过图形化的用户界面,用拖拽组件的方式,来搭建应用程序。那么非专业技术人员也可以基于自己所需的场景,为自己量身定做满足个性化需求的软件,高效且经济。
不过即便如此,在设计软件之初,彭龙也遇到了不少技术难题,毕竟没有经验,只能靠自己慢慢钻研和琢磨,在这个过程中,他形成了一套应对问题的方法。“首先自己学习平台上的帮助文档,或者求助平台技术服务人员,这一步,可以让大部分技术上的问题得以解决。另外一种就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设计思路,我就会和同行们进行探讨,然后形成自己的设计。”
在“值周考勤”软件大获成功后,学校内部的基础信息、培训报销、学生请假、住宿管理、卫生管理等應用逐一出炉。4年多的时间里,彭龙利用晚上、周末、寒暑假的课余时间来进行低代码软件开发,几乎以一己之力,构建起了皇华中学的信息化管理雏形。
他不曾想到的是,最初是以自己的兴趣和所长为学校解决一些烦琐的难题,如今通过这些软件的实际应用,学校已成为了古蔺县智慧校园建设中的领跑者,而他自己也成为了乡村教育数字化管理的探路人。
遇山修路,遇河摆渡
在日常与人相处中,彭龙爱笑,他的笑容非常有感染力,真挚而开怀。未经刻意,仅出于一种“理应如此”的直觉,他对于管理的人文性还有着天然的敏感。这份直觉,不亚于他对于获取外界信息和自我学习的敏感性。
大家都说管理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但事实上,在“唯成绩论”的环境下,很多学校的管理容易简单或缺位,尤其是乡村教育。在彭老师的认知体系中,却自有一套管理哲学。他认为,学校只有把管理理顺,而且这个管理是公正的,才能够促进老师积极工作。
如果说自己研发“值周考勤”软件,是为了公平公正的初心,那么“学生请假软件”的背后,是彭龙一份周全的责任心。
皇华中学是一所寄宿制学校,留守青少年较多。当父母不在身边,学校既是他们学习的场所,也兼任着代管的职责。早前,学生们请假用的是纸质请假条,很容易出错,很多时候他们有没有及时回到学校,宿管员都可能不知道。后来彭龙设计的相应软件打通了请假和宿舍管理,门卫、班主任、宿管各个环节都能看到数据,打破了壁垒,解决了学校安全管理的问题,又能及时给予学生关注和帮助。
彭龙认真总结过什么是“教育信息化”,他的解读是“信息化管理,信息化教学”,而最后应受惠的群体,就是一个学校最宝贵的两个群体——老师和学生。
他对母校和家乡的孩子们有着质朴的情感。皇华中学于1958年建校,是古蔺县上第四所中学,办学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每天清晨,他会在校园跑步,一天的教学和会议结束后,则爱打打篮球。每当行走于校园,他会觉得那些树木都彰显着穿越岁月的生命力。2018年“均衡迎检”期间,县财政又拨款给学校打造了非常好的教育硬件设施。“但一些软性的、人文的东西,需要时间。”
皇华中学的高中部几经复课与停办,在政策、生源、新高考等多项综合因素下,该校目前只有初中部,其初中毕业生大约有1/3能够考上普高就读。如今,古蔺县在原有的两所高中的基础上又新增了一所,这能让皇华中学的普高率上浮到40%。剩下的孩子,有些入读了职高,有些进入了社会。
他带教数学课的一届初三学生曾在中考前在学校门口合影,横幅上写的是“中考不退却,逆袭全世界”。
这里的人,要寻找地理意义的出路,也要探索信息世界的出口。就前者而言,因古蔺县呈半岛状伸入黔北,一直是横向出川的重要通道。近几年来为脱贫摘帽,政府投入巨资修建了总长近5 000千米的公路。向外的路,可以说越来越多了。
但对后者来说,乡村教育能冒出“数字化先锋”的案例并不多见。“信息化”三个字背后,意味着资金与人才的双重投入,这一点城乡差距不言而喻。尤其对那些寄宿制的乡村中学来说,总有更重要的议题被摆在解决清单的前列。有时,彭龙有机会到城市参会或别的学校参观,看到同行们获得的投入和支持,多少也会生出一些孤独感。
过去,外界的人们认为帮扶乡村教育的方式非常直接,捐钱、捐资源、派支教、造校舍。如今,人们发现互联网技术可以填补信息不对称带来的认知鸿沟,让乡村与世界同步生长。只不过,现下乡村教育与互联网技术之间存在河道,摆渡的人,还没有那么多。
宏大叙事,个体微光
“志同道合的人,还真的挺不好找的。”彭龙一直看得很透彻,“做信息化研究,首先要自身投入很多学习时间和成本,但你的投入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现实的好处或报酬,那很多人的积极性就不会太高。”
大环境的落差不可能靠一两个人的付出来弥补,但综合环境的趋好,会给小环境里的个体带来一些振奋的力量。
2020年2月15日,泸州市扶贫开发局发布消息,古蔺县等31个县退出贫困县序列,泸州实现全域脱贫摘帽。
2021年2月21日,关于乡村振兴的中央一号文件正式发布。2月25日,国家乡村振兴局挂牌成立,取代存在了34年的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
摆脱绝对贫困,整个中国用了奇迹的8年。脱贫摘帽,古蔺县用了6年。而今,从脱贫到振兴,教育被赋予的意义将无限重大。
这份重大,或不在惊天与动地,也不在平凡即伟大,而是一个个在乎成长和乐于分享的人,踏踏实实做点事,让涓涓细流汇成江河奔腾。
在彭龙看来,无论外界怎么定义自己,他首先是一位数学老师,教书育人在第一要位。除了抓成绩,他也经常告诉学生三点,做人一定要有责任感,要充满正能量地看待世界,以及敢做敢拼、无论结果好坏都勇于承担。
2020年,古蔺县曾经制作过一档脱贫攻坚的专题片,名为“巨变”。片中有这样几句话:“让孩子有书读,读好书,是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重要途径”“2014年来,投入30亿元,新建校舍50万平方米”“在古蔺,最好的建筑是校舍,最美的环境是校园,孩子们的朗朗书声,是脱贫路上最动听的旋律”。
彭龙非常希望,振兴中的乡村教育能把老师留住,也能把学生留住。面对学校老师一年10%~35%的高流动率,他能理解,但也无奈。他期待更多的乡村学校,能进一步为老师解决实际的待遇问题,让老师们安心提升教学质量,能为学生们提供就近的优质教育和良好的软硬件设施,当然,还有用心打造学校文化。
面对这一次的“走红”,彭龙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知道技术更迭之迅,人一旦停止学习就会被淘汰。同为老师的爱人说他“爱折腾”,他说愿为自己的信息化之旅做好长期“折腾”的准备,把那些偶然爬上心头的细微感受拨开,让自己保持新的研究和实践,让学校的信息化管理建设更具系统性,让师生们的工作学习更高效,让再长再远的跋涉无愧于心、不负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