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宫殿
2021-06-02李啸洋
1
神在大年三十晚上回来。人间落了雪,山川盖着银色的梦睡着了。雪落进烟囱,带来吉祥的时辰。上天撒下的祝福,给贫苦人家的屋顶镀上一层耀眼的白。
风扑着一孔孔窑洞,似野狼长嚎。风饿了,围着穷人家的墙头上的枯草打转。寒冷中,火烧滩的乡民们回窑洞里,围着一簇豆大的煤油灯,男的剥豆,女的煮饭,一派温馨的气象。豆黄色的烛光映着纸窗,窗户上贴了过年的窗花。
挂钟滴答作响,锅里的土豆弥漫着香气。灶台擦得乌亮。炉台上,茶壶沸了,发出呜呜的哨声。堂屋后,墙上挂着“连年有余”年画,肥鲤鱼仿佛要从民俗画里游下来。
除夕了,彩凤端来一盆清水擦拭菩萨像。供桌上放着两个山药蛋,几颗纸包的水果糖。菩萨习惯了穷人家供的粗茶淡飯,默默坐在窑洞的角落,眼里散着慈祥安静的光芒。锅里炖着豆子,孩子们闻见香气就醒了,彩凤望着外面飘起的白,轻轻说道:
“下雪了。”
万物隐在雪中,人间的一切变轻了。雪盖住路,盖住边界,也盖住穷苦人经历过的沧桑。彩凤在家准备年夜饭的时候,她的丈夫柳十九正在黑夜里走着。天冷得像口棺材,柳十九擦了根火柴,火星溅到蓬草上烧起来。红皇的火苗窜起来,像浑身长满眼睛的狐狸。柳十九喝醉了,看见脚底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迫近自己。
“夜游神。”柳十九心里惊到,他忽然想起祖父给他说的话:夜游神会时不时游出来嗅这些气味,被嗅的人活不了多久。
——每个农民的身上都带有保护他的兽鸟气味。艾草、广藿香、苦菜能盖住这些气味,掩盖行踪,不被嗅觉灵敏的夜游神发现。有些农民散发着野山羊的气味,艾草绿色的气息就可以遮住它。得到牛神保护的农民身上有股苦味,他们身上不宜使用苍术的味道。大麻叶能盖过脚汗味,谁的鞋有鹌鹑的汗臭,可以用它。锄草回家的农民受到猫头鹰的保护,他们用地黄遮住衣衫的汗味。玫瑰香遮住散发着偷玉米的农民身上的鼠味。蓝蓟草把夜晚谈恋爱的年轻豹子隐藏起来。带狗味的人,窜进胡萝卜籽的辛气里。铁匠带着老虎的气味,他们应该用苦菜来遮住汗息。汗里有燕子味的农民要使用芦花和车前草。香苦豆适用于兔味的人。受乌鸦保护的农民应该用夜来香。
“夜游神。”柳十九从坟头睁开眼,发现四周是黑压压的荆棘林。雪越下越紧,鹅毛般的大雪坠到他脖子里,寒冷清凉。一个黑乌乌的东西朝他飞来,柳十九的额头上的酒早就醒了九分。原来是只猫头鹰,它落到土崖上促狭地叫起来。祖父的传说不记得了,柳十九跌跌撞撞从坟地站起来,一扭头撞上一块碑,碑文写的正是柳家宗室的名字。
远处响起零星的炮声。循着声音,柳十九摸索着方向,走出坟地。没走多久,一个黑影“嗤”一下笑出声来,把柳十九吓了一跳。原来是愣喜喜。愣喜喜正在坟地里捡吃的,坟头的祭品和果子,全让愣喜喜兜走了,袖子和前襟油腻腻的。愣喜喜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递给柳十九,他嫌弃,于是扭头就走。
风压着视线,柳十九走到开阔的地方,望见火烧滩的零星的光亮。顺着光,柳十九回到村里。火烧滩的屋顶正冒着烟。看到烟囱,柳十九心里踏实了许多。柳十九把皮子放进下房,顺手往家里抱了捆柴火。窑洞的堂屋冷得要命,里屋倒是暖和,窗台上一盆红色天竺葵盛开着,碧绿的叶子静静舒展。孩子们在炕头睡着了,双脚伸至炕沿,露出开裂的鞋底。炉火烧得通红,黄狗靠着炉子睡着了。柳十九脱下旧衣,换上了彩凤新做的棉裤。棉花暖烘烘的,穿上新衣裳,柳十九感到自己浑身新了起来。
2
春风像狗子温暖的舌头,大地被春风舔醒了,生出一寸寸绿肤。温热的天气里,睡眠是一头饲捕的兽,捕获睡熟的身体。谷雨时节,柳十九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钻进一片谷子地里。谷子高得像树,穗子像是铜铁一样重。柳十九浑身沾满泥巴,在谷穗林里迷了路,怎么也迈不动步。他看到桑干河朝天上流,九匹马在天上耕犁,一匹豹叼着祖母戴过的银镯子。吃草的黄牛停下,朝他开口说话:“莫回,莫回。”
牛化成一道白光消失了,柳十九正欲寻牛的身影,公鸡就把天叫白了。彩凤已经下地烧火去了,柳十九思忖着刚才的梦。穿衣裳的时候,柳十九看见窑洞顶开了一道大缝。这孔土窑是柳十九祖父手里留下来的,他从小就住在窑里,婚礼也是在这里办下的。父亲说,这孔窑洞早在光绪年间就建下了,修修补补历经好几代人了。窑洞看起来不起眼,但住起来还算舒服。现在,窑旧得像一只龟壳,周身都是裂痕。
柳十九回味刚才的梦,忽然听见窑顶“咚咚”作响,敲鼓似的。柳十九出门一看,一头驴跑到窑顶撒欢,蹄印到处都是。驴见窑顶钻出一蓬青草,伸出脖子欲吃草。柳十九上了房顶,气急败坏地去赶驴,底下有人嗤嗤笑了两声。原来是愣喜喜。柳十九骂道:“再不管驴,给你放锅里煮熟了!”愣喜喜装作没听见,早就赶着驴跑了。
柳十九和好黄泥,补了窑顶,又找来一根粗壮的木头支住。旁边的两孔窑,有一孔屋檐中间塌了,一孔西墙塌了,屋顶摇摇欲坠。土墙有数十道裂缝,墙皮脱落。一下雨,墙上流下一道道沟壑,像老人脸上的褶子。补好窑顶,柳十九就提着干粮下田了。
春天像神奇而伟大的母亲,孕育着生的一切。山药蛋、胡麻、蚕豆、瓜果就这样种下去了。迎着太阳,柳十九扬起了鞭子,耕牛在大地上翻出道道犁沟。彩凤跟在柳十九后头,脖子上挂着筲箕,双手取出山药蛋种子,往翻好的土里播。夫妻俩一前一后,构成春天劳作的场景。
农民们忙着春种的时候,愣喜喜在黄土里扑暖暖。愣喜喜赤身裸体躺进细面面土里,像母鸡一样往身上扑棱土。一面扑棱,一面舒服地咧嘴。路过的大人小孩停下来看笑话,大人们见他赤身裸体露出屁股,赶紧把小孩拽到一边。大人们一面拽,一面骂:“愣喜喜,你将来靠啥活呀!?喝西北风还得张开嘴,要饭也得多跑几家门。你这么懒,不怕活活饿死?”愣喜喜不理那路人,慢悠悠地往大腿上撒了一把细土,斜着眼分辩道:
“活着人吃,死了狗吃。”
那人听呆了,叹了一口气便走了。芒种过后,柳十九就上善无镇卖皮子。春天的太阳烤着大地,铁皮屋散发着耀眼而寒辛的味道。麻雀像一排排逗号,缩在电线杆上叽喳。鼓楼地热闹起来了。善无镇十字街四个角都是门市,西北角卖百货,东北角卖烟酒,西南角是书店,东南角卖五金。东北角的饭店里,跑堂的对路人吼一嗓子:“过油肉、炒鸡蛋,来——咯!”“来”字拖得又长又香,飘进食客饥饿的胃。集市上热闹极了,卖箩头的,卖小葱的,卖羊杂割的,齐齐排了一排。集市里散发着冬春交替的气息:棉袄味、马尿味、绿草毛茸茸的新气。戏场里唱着道情,大人把小孩架到脖子上,只为眊一眼戏台上的热闹。
集市上,柳十九碰见了收皮子的二狐子。二狐子双眼细长,耳尖嘴阔,一脸狐相。南元、大坡、暖泉、七里铺、八里庄、二道梁、盆儿洼、曹家山、沙家寺、马营河、白头里、乌林村、火烧滩、马官屯、算账堡、杀虎口……善无镇十里八乡的牛皮羊皮狗皮兔皮,都逃不过二狐子狡黠的狐眼。柳十九把黑油油的皮子摊开,闲客们就围上前来。皮子散发着陈冬残留的兽味,摸上去柔软顺滑,像江南出产的丝绸。有人说是熊皮,有人说豹皮,还有人说是貂皮。到底什么皮,柳十九也不认得。但他装作认得。他把大手一摊,向众人夸耀道:“这是张好皮子!”闲客们一面猜测,一面哄价。二狐子眼珠骨碌一转,就转了主意。他把柳十九拉到一边,把手放在皮子底下猜价。柳十九比了个手势,二狐子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不变了!不变了!就这个价!”柳十九的皮子只卖了三十块钱。众人摇头叹气,替他惋惜——价格出低了,亏啦。闲客们把手往前一摊,义愤填膺地说要是请他们帮忙,这皮子能卖上八十块钱。柳十九什么也没说,把钱揣进屁股后兜里。他老实地笑笑,露出一嘴黄牙。
二狐子干起皮毛行当,得从他祖爷爷说起。麻太爷是清末武举,从太原府来善无镇当了军事守备,就在这儿扎了根。麻太爷一辈子勤俭,到儿子麻天仁就家道破败。麻天仁抽洋烟,赌博,嫖女人。没过几年,就把家产踢荡干尽,田地卖尽了,牲口输光了,最后把老爹丢在破胡堡里的一孔烂窑里。麻太爷来右卫的第一天就住在破胡堡的这口窑里,他日后绝没想到,老了还住在这孔窑里,真真一场梦幻。麻太爷见儿子输耍不成器,遂分了家,跟儿子各过各的。麻太爷死前从羊圈挖出一包银元,那是他买棺材的钱。麻太爷把麻天仁叫到冷炕前,把带着新鲜羊粪儿的银元郑重地交给儿子,嘱咐他娶个媳妇别断了后,交代完后事,麻太爷才死不瞑目地咽了气。
麻太爷死后,麻天仁娶了王氏,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麻贵贵,小的叫麻喜喜。麻太爷的两个孙子遗传了他性格中的两面:一面豪,一面愚。麻贵贵从小就偷钉子换剪子,东倒腾西卖,有了钱就花天酒地,不是赌就是抽。麻天仁打折了三根拐杖,但狗改不了吃屎,打没用。麻贵贵该抽还是抽,该赌还是赌。眼看父亲手里的钱踢荡干净了,麻贵贵跟一个外地人合伙做起了收羊皮的营生,因为偷奸耍滑,人们习惯性地叫麻贵贵“二狐子”。麻喜喜倒是让麻天仁省心,但生下来就是个愣子,长大后成天跟着羊倌,用羊棒捅着羊屁股撵羊。上梁不正下梁歪。两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成了麻天仁的一块心病。十里八乡都知道了麻家出了败家子,人们把他家的丑事从村口搬到大街,从炕头搬到酒桌。麻天仁对这两个儿子索性撒手不管,对乡民的议论也充耳不闻,佯装耳根清静。
柳十九拿着卖皮子的钱进了药店。药店里弥漫着黄连的苦味,药罐里熬着一拃长的蜈蚣,“嗞嗞”冒着黑气。不知什么时候,愣喜喜坐到了药店窗根底,从衣裳里捉虱子。霜打白了麻天仁眉毛,麻天仁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拎着红枣,直起腰,进了药铺。他没理愣喜喜,拿拐棍敲敲石板,怒气冲冲叫他腾路。麻天仁把红枣放到窗台上,摘下白口罩,长咳了两声——他咳得不屑一顾,咳得意味深长。他一咳,人们就意识到了一个人物曾经的辉煌。但是,麻老头毕竟老了,他咳了两声便举起喉头嘶气。
“麻爷爷,来抓药?”柳十九进来恭敬问了一声,麻大爷便应了一声。“老啦,喘不上气。十九,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六了,封九的了。您了?”“八十四啦——还是年轻好哇,麻袋说扛就扛,石头说搬就搬。活到我这么老就没用啦,老得像枯井,全身病填满了。”“麻爷爷,您身子硬着呢,能活到一百岁。”柳十九客气道。“活啥了活了,黄土淹到脖根了,不顶啦……人生下来不知道自己啥命,我的命是苦命。两个儿子没一个成气候的。窗根底那个东西,要有你一半勤快就好了……”麻老头说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他对世界的不满,通过他的喉头、语言、嘴唇、音调,最后经过布满皱纹的脸,经胡子一把把抖落出来。
这时,二狐子走进来和黄掌柜讨水喝。黄掌柜钻进里屋舀水,屋里的空气瞬间冰冻起来。麻大爷坐着没动,父子俩谁也没理谁,没说一句话。黄掌柜递给二狐子一茶缸水,二狐子仰着脖子咕咕喝了个干净,喝完就大摇大摆走出门外。这些都被黄掌柜看在眼里。麻天仁离开后,黄掌柜指着日头叹气:
“败家子儿。”
众人正闲聊,一条狗穿门而入,狗后面追进一个人来,原来是柳十九的老婆彩凤。彩凤气喘吁吁地进来:“十九,窑歪了!赶快回家!”
3
雨,提前来了。雨点像豌豆一样敲打穷人的屋顶,叮当作响。柳十九的黄泥窑流成了黄泥瀑布。虽然屋顶苫了块塑料布,但雨水依然如注。雨顺着瓦流下来,仰尘上裱的报纸给雨水泡烂了。彩凤打开木柜,碗、盆、罐都配上了用场。木柜是彩凤新婚时的彩礼,发出暗哑的黑光芒。彩凤赤着双膝跪在炕上,把被子从东挪到西。“吧嗒”一声,一股雨把绿孔雀粉牡丹的褥子给弄湿了。
窑洞发潮,屋里弥漫着一股土腥。轻轻用手一掰,墙皮就掉下来一块。窑的后墙被一根齐腰粗的木桩斜支着。放晴后,柳十九就出门巡视窑洞四周。他住的这孔窑,变形严重。窗棂框子从正方形变成了歪斜的四边形,指头宽的缝隙遍布外墙。
夜晚萌动,雨注疏了夜晚的梦。是夜,柳十九身上遗传根也勃发了。彩凤枕着柳十九青筋暴起的胳膊,听他雄壮的脉搏。夜晚的阳气像一只行走的猛虎,迫使太阳炙出汗来。彩凤被拥进宽阔的胸脯。瞬间,蛇和粉红色闪电击中了她。窑洞里刮起飓风,风从粉色变成浓烈的红色。菩萨端在堂屋不言语。一群春蝴追风翩跹。风绕过满是黄泥补过的院墙,一直吹到了月亮上。青草和河水开始搅动,一股火卷来,要烧焦两具赤裸的身体。他感受到了波涛的召唤,她感受到了山的威耸。最后,他闻到了花枝的残败香味,她闻到了五谷发出的清香。布谷鸟叫了。天清灵灵地蓝,水清凌凌地碧——真是个无尽而美好的夜晚。
柳十九的呼吸渐渐平缓,后炕被压出一道深深的痕。彩凤说:“炕塌了咋办?”正说着,只听得炕头“咔嚓”一声。柳十九正像头公牛一样弓着脊梁顶,手支着胳膊。听到“咔嚓”声便从软塌下来,尴尬停下。窗户底又传来“咔嚓”一声,有人折断一根树枝。彩凤惊叫:“谁?”那人没出声,“噗嗤”一聲笑出声来,院子里狗汪汪地吠起来。狗的叫声越来越涣散,那声音越来越远,在离窑洞很远的地方飘来一个嘲笑的声音:“炕塌了,炕塌了!”彩凤隔着窗户骂了句“挨刀不死的”,那人趁着黑暗就跳出院墙,狗吠了两声便没了声音。
等呼吸渐渐平静了,柳十九说:“要是炕塌了咋办?”彩凤听得一阵耳红,嗔骂了句:“你可真是个榆木疙瘩。这炕没塌,窑就先塌了。”十九听出了弦外之音,回应了一句“睡吧”,就将身子侧转过去。彩凤还陶醉在残余的喜悦里。刚有睡意,窑洞就“咯咯”地响起来。那声音从窑洞的各个角落响起,像骨头散架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彩凤再也睡不着了,遂摇醒了丈夫。
“十九,醒醒,我越睡越怕。窑歪成这样,塌了可咋办?”
“塌不了,等明儿个醒了找根木头顶着。”柳十九侧了个身,又去睡了。
“顶着?顶着不是办法,迟早得盖房。”彩凤口气里充满抱怨。
柳十九睡不着了,索性披了件衣服,盘腿坐在炕上,点了锅水烟,用力嗞了一口。正抽着,院里忽然“轰”的一声,紧接着是一阵驴的嘶鸣。柳十九他放下烟锅,在鞋帮子上敲了敲。他披着衣裳出门一看,一孔窑塌了,在月光底下腾起一阵灰尘。
第二天早上,柳十九就在窑的后墙斜支了一根木头。彩凤在屋里把柳木柜里的东西全搬出来。木柜是十九的爷爷用来盛放粮食的,上面贴着“五谷丰登”四个字。柳十九问彩凤弄啥了。彩凤没理他,一个人把木柜挪到窑后,对柳十九说:“今年雨多,窑说塌就塌了,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怕窑塌到炕上把我砸死。你不怕死就在炕上睡吧,反正我睡柜里。”每逢雨天,彩凤就钻进柳木柜睡。想钻进一米长的木柜,真是件难事。彩凤需要从开口处钻进去,像海马一样蜷起身体,用胳膊肘撑住柜底,一点点把自己缩进木柜,最后侧着身子慢慢卧下。箱底一股木头的霉味,想要在箱里翻个身,更是不可能的事。柳十九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放着炕不睡,偏给自己找口活棺材。”
是夜,彩凤在柜子里躺下。外面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似用盆倾倒一般,纸窗被雨涮得稀烂。隔着窗,彩凤听见冰雹咆哮的声音。柳十九鼾声四起,睡得像只死猪。忽然頭顶“哗”一声,似放了一声闷炮。窑洞正对炕头的地方塌了一大片,不偏不倚,正砸中了彩凤平时睡觉的地方。柳十九“噌”一下惊醒,醒来时倒抽一口凉气,所幸没伤人。家里唯一能藏身的地方,就是后墙彩凤睡觉的这口木柜。彩凤说:“窑塌了,我还能多活一会儿。你要是给压死了,村里人还能把我挖出来。”彩凤窝在箱子里说话,声音有点瓮声瓮气。
柳十九见彩凤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暂时放平了。这时,泥浆顺着后墙灌进屋里,把墙上的“福”字泡烂了。彩凤去堂屋取扫帚,把炕上的土收进簸箕。她端来洗脸盆,换了四盆清水,才把炕头的黄泥擦净。擦完炕,彩凤就把盆碗都端出来接雨,连柳十九爷爷用过的夜壶也拿来接雨了。彩凤从缸里揪出一块塑料布,把铺盖苫住。
是夜,灯昏暗地亮着。每隔一会儿,柳十九就抬头看看。黄泥窑里到处都是裂,屋顶,墙壁,草席,到处都布着一道道虬曲的裂缝。一道道裂缝,是割在穷人心窝上的伤疤。“谁叫咱没本事。”彩凤盯着墙壁,轻轻叹了一口气。柳十九没说话,一股悲凉从他心底升起。他穷得家徒四壁,雨滴进盆盆罐罐,叮当作响。
第二天天明,柳十九就在院里搭了个草棚,又在外面披了块塑料布。他把水桶、铺盖和油盐钵子都搬进草棚,把棚子变成临时的家。彩凤在草棚里做饭,刚抹的泥灶台没干透,加上树枝受了雨,烧火时烟往外倒,呛得人睁不开眼。彩凤一面咳嗽,一面往锅里添水做饭。
算命人说,柳十九手指短粗,天生就是受苦的命。好在这条命是火命,火烧在柳上,旺。这场雨就把柳十九的“旺命”给浇冷了。柳十九从小就住在火烧滩,对生活没啥期待,更不晓得理想。他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明亮的愿望:盖房。盖五间敞亮的瓦房,气气派派的瓦房,玻璃干净明亮,屋顶泛着红光,远远望去像一座宫殿。
柳十九属虎,魁梧像牛犊,手壮胳膊粗,干活不怕苦。手底挖着土,心底画蓝图:忙时修路,闲来打墓,心里敲鼓,从不说不;脚底有路,不当贫困户,一边养猪,一边致富,有荤不素,劳动耀祖。
柳十九的爷爷常对他说,甜果结在苦根上。他比别人勤,黎明时鸡没醒他就醒了,晚上牛睡了他还没睡。冬闲时节,别人在家里睡大觉,柳十九就去县城大院的厕所掏粪积肥。柳十九逢人就宣扬他的种地哲学:人不勤,地不肥。粪是庄户人的液体黄金。别人种的萝卜拇指粗,柳十九种的萝卜有小腿粗。别人种的白菜缺水少肥,柳十九种的白菜像吃过奶,长得有洗脸盆那么大。农闲时节,火烧滩的人坐在村口嗑瓜子闲聊,柳十九开着三轮车去南面拉黄土。柳十九干起活来不要命。别人一天拉两车土,柳十九一天拉三车。中午彩凤喊他吃饭,他嘴里应承着,手里的铁锹卸完土又开着三轮车走了。
柳十九一个人拉土坷垃,农活几乎都交给彩凤。柳十九拉黄土的时候,二狐子正赶着牛蹚过一条小河。碧绿的河滩上,牛像几尊移动的笨重塑像。二狐子朝柳十九打了个招呼:
“十九,拉土盖猪窝了?”
“不盖猪窝——盖新房,人住的。”柳十九故意把新房两个字拖得响亮,生怕二狐子听不到似的。
“哦!”二狐子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这么着急盖房干啥?能凑合住就行了,你的孩子还小的了。”
“着急的时候就迟啦!咱们庄户人家,没本事,一辈子就会修地球。总得给子辈儿孙们留点遗产。”
“你那点遗产能值几个钱?”二狐子的口气里带着嘲讽。
“贵贵,这么想就错啦!再不值钱,也是我自己的房。金窝银窝不如我自己的草窝。我盖房,将来打算给孩子们住。总不能让孩子们长大窜房檐吧?谁都有老的时候。孩子们要是成器了,当然好了;要是不成器,走不出黄沙洼火烧滩,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哪怕要饭也有个归处。”
“盖几间?”
“要盖就盖他五六间!我有的是力气,我要给儿子建一座宫殿。”柳十九龇牙笑了,他的心里已勾勒出“宫殿”的模样。日头和月亮照着它,彩凤在瓦房前种喇叭花,清晨喜鹊叫,晚上蛐蛐叫,可热闹啦。瓦房里只住他们一家,他们家的瓦房是火烧滩最漂亮的。他还要学着旧时的有钱人家,气气派派修一座门楼。
“我先拉土。回头砌墙你过来帮忙。”柳十九一面说,一面把根烟扔给了二狐子,二狐子接住。二狐子心想,一只脚的蛤蟆,蹦不远。到了嘴边却变成:“行。你盖吧,等你的瓦房盖好了,我站在村口,给你敞亮地响炮。”二狐子一边说,一边用鞭子把牛用力往前赶。柳十九三轮车嘟嘟嘟开走了,留下一股意味深长的柴油味。
春天是一个巨大的子宫,万物氤氲在温暖的羊水里,因母爱而重铸肉身。刚入夏,人间像一件穿了很久的藏蓝衣裳,被雨水淘洗了一遍。吸饱雨水的种子开始发芽。土中的籽粒长出了眼睛。红柳冒出嫩芽,蜉蝣放纵翅膀,河流铆足劲儿往前流,像奔跑的少年。
三轮车沿着大河蜿蜒而行,一大排杨树高高地遮起绿荫。正午的阳光罩在树上,树叶仿佛镀了层白光。杨树昂起巨大的脑袋,慵懒地摇头。风吹着黍子地,高柳深处藏着鸟雀,发出清脆的声响,野兔在风中放纵耳朵,马在荒山上悠闲扫着尾巴。
柳十九远远就看见,马肚底下有个影子,走近一看是愣喜喜。已经夏天了,愣喜喜还穿着条棉裤,破败的棉絮挂在半腿,柴油里浸过一般。愣喜喜像马驹一样跪在地上,咬住马的奶头“嗞嗞”地吸奶,乳白色的奶汁顺嘴流到裤裆。
柳十九看见,问道:“喜喜,咋吃起马奶了?”
“饿了就吃,渴了就喝。”
愣喜喜笑眯眯地说。柳十九从早晨的干粮包里取出两个馒头,丢给喜喜。喜喜接过来啃了一口,冲着柳十九笑。柳十九没理他,开着三轮车就走了。大晌午,柳十九去南河湾拉土回来,黄狗追在后面。黄狗追累了,停在院子里树荫底吐舌头。
一进门,柳十九就揭开缸,拿起水瓢,牛马一般饮了一通。彩凤告诉他午饭馏在锅里。彩凤说完就端着盆喂猪去了。柳十九扒拉了一碗饭,抿了几口酒。吃过饭,柳十九困极了,头挨着枕头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天太热了,黄土虚无地静着,草被巨大的太阳晒疲了,垂下脑袋耷拉着皮。天太热了,一条龙在河底蛰伏翻腾。远处的龙王庙里,唢呐和鼓匠吹出震耳的声音。河底下埋着死过的人,水鬼,春秋时期冻死的将军,淹死的战马,投水自盡的地主和失身的小妾……死亡一直埋在河底,河一直在哭泣,最后只剩下伤痕与干涸的河床。迷迷糊糊中,柳十九看见一群纸扎做的小人在午间过河,纸人面带微笑,白衣黑带浩浩荡荡,有的骑驴,有的拉牛……朦胧中柳十九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就应了一声。他以为是喜喜,可回头一看没人。
“奇怪。”柳十九心想,大晌午谁喊他?墙上挂钟咣啷一声撞响了,时针指向下午三点,柳十九醒了。小时候,祖母常告诉十九,中午有人叫名的时候,连叫三声才安全。叫一声不能应,叫一声是阎王派小鬼跑到阳间来勾魂。
柳十九没多想,准备出门。柳十九想,今天多拉一车,明天多拉一车,一个礼拜就能多赶出一天的活。这么想着,柳十九就开着三轮车走出门外。
三轮车像将军骄傲的坦克,在黄昏踏上了新的征途。电线杆,像一个个感叹号一样整齐地立在地上朝他致敬。荒野上黑魆魆的石丘和树影,朝着坦克行注目礼。萤火虫已为他点起灯笼。雌萤火虫像恋爱中的姑娘,尾部炫耀着郁金香色的钻石。黄狗追着萤火虫玩耍。无数萤火虫爬上柳树,夜的静脉淌着晶亮的血流。
月亮的清辉漫过河水,空气中溢着植物的气息。柳十九闻到了甜菜叶墨绿清凉的气息。柳十九的鼻腔像开过光一样。他张开肺,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肺泡里盈满玉米叶翠绿的清香。玉米苗长势喜人,像裹着袈裟的僧人,隐在夜里打坐。庄稼正悄悄喝着大地里的水分。柳十九俯下身,看到叶上盛着碧圆的露珠。祖母告诉他,露水是玉米做梦时留下的汗珠子。萤火虫退去,仿佛一场熄灭的梦境。柳十九便朝手心唾了口唾沫,举起镐头刨土。悬崖边,几株瘦杨树紧紧抓住悬崖,虬曲的树根向悬崖下延展。柳十九迈开弓步,弯下身体,汗水浸透了红背心,他感觉头顶的月亮要累化了。
柳十九放下镐头,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他一边歇息,一边抽了锅水烟。抽过烟,柳十九觉得浑身轻松了一些。柳十九重新开始刨,镐头刚下去,就死死地嵌在硬物里。他俯身去抽,镐头插进一块木板子里,哪里还抽得动。悬崖底怎么会有木板子?柳十九把周围的土松开,一使劲,镐头便把一整块木板都刨了出来。借着月光,柳十九看到木板上残留了些许朱红。一个圆骨碌碌的东西朝下滚去,他着实吓了一跳——原来,镐头刨到一具腐朽的棺木,漆黑的棺木上有字,年代久远字早已涣散不清。
这棺木不知哪朝哪代埋在这悬崖上。柳十九不敢刨了。他停了手,思忖着怎么办。骷髅随骨殖一起滚了下去,黄狗朝悬崖追了下去。土崖上有洞,一只狐狸从土洞里面跳出来。猫头鹰正在树顶巡视一切,翅膀挂着月亮的银色镶边。柳十九看到树枝间闪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柳十九一步步挨下悬崖,捡了尸骸,寻了块长艾草的地方,用铁锹深挖了个坑把尸骨埋起来。枯骨缺条腿,柳十九想回头寻,看看天色已晚就变了念头。时间不早了,他不再打算往车上填土了,琢磨着抽锅烟再走。没抽两口,悬崖“哗”一声塌了,土咆哮着往下冲。柳十九和三轮车被埋进土里,土坷垃砸到了脑袋,柳十九昏了过去。
夜把浓稠的黑暗倒在大地上。树叶染黑了,蟋蟀的声音也染黑了。黄狗汪汪乱叫。柳十九恍恍惚惚走到一个长满白茅草的路口,看见几个穿白衣裳的人抬着一顶紫色轿子,轿中人古代衣冠打扮,头顶打着华盖。轿前一只豹子在引路。柳十九一路追随,轿子走到一座宫殿门口方才停下。
宫内一片漆黑。殿内出现了一座坟,白衣人钻进了墓穴。柳十九害怕了,正欲寻找出口,门就封死了。沮丧之际,那豹子不见了,眼前忽然飘出祖母和祖父。他们通身发着白光。小的时候柳十九的祖父告诉他,地底下黑,死去的人怕找不见回家的路,于是发出白光,给自己的魂照明。他们笑盈盈请柳十九在一张八仙桌前坐定,桌上放着白玉酒壶并十八个碟子,里面盛着烟笋烧鸡、酱牛肉、烧排骨、蒸鲈鱼、黄豆猪蹄冻、蒜香猪耳朵、红烧狮子头、烤全兔、丸子粉蒸肉、喜庆花馍馍和团圆八宝饭。
柳十九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全是肉菜。正要问菜名,他的祖父捻着雪白的胡子,和祖母坐定。祖母吃惊地问道:“十九,你咋跑到这儿了?”柳十九遂将悬崖刨土被埋一事详说了一番。祖父抿了口酒,一面夹菜一面说:“你过得太苦了。这儿有吃有喝,留下来别走了,反正活着也是受苦。”十九尝了一口,酒有腥味,饭有土气。柳十九面露难色,那十八碟子菜都不见了,这时丫鬟端上一大盘菜,盘子里是半条白森森的人腿。祖父诡异地笑了,柳十九看见他露出半截豹尾,衣冠蜕尽,露出豹的本相,尖锐的牙齿朝腿骨一口扑了过去。
火烧滩村的屋顶已升起炊烟。彩凤从院里拔了一根葱,准备往锅里下面条。她正从水缸舀水,这时一只蛤蟆跳进门来。彩凤一边骂,一边用笤帚把蛤蟆扫出门。黄狗冲进院子,看见彩凤就朝她跑了过来。黄狗嘴里叼着柳十九的一只鞋,彩凤猜出情况不妙,于是东呼西叫,喊来二狐子和羊倌。
月亮像一块铅饼坠下来,星星像泪滴一样垂在天空。三个人的脚步把夜晚打成匆乱的碎片。一个绊了葛蔓,一个打草惊蛇;一个扛着铁锹,一个夹着铁箍;一个打着手电,一个提着马灯;一个踏过蟋蟀,一个惊起鹌鹑。山崖的塌方底,彩凤找到一只烂底鞋,众人七手八脚开始找人。万幸的是三轮车一侧挡住了塌方,有了遮挡,柳十九才没有伤太重。羊倌掐住柳十九的人中,柳十九缓缓醒了。寻着了人,彩凤才放声大哭起来。
羊倌说悬崖塌方是惊动了神。神怒了,是因为他动了神的住处;神没罚他,是因为重新埋了尸骸。所以神半怒半谢,让他虚惊一场。柳十九听得脖后梗发凉,头发和衣裤灌满黄土。不管怎样,柳十九从黄土里捡回一条命。那个夜晚过后,柳十九就闻不到任何的气味。玉米叶翠绿的香气,马齿苋的酸涩的气息,露水明亮的味道,臭甲虫的辛气,蓖麻叶酥酥的麻味——火烧滩上一切动植物的气味,柳十九的鼻子统统都闻不到了。直到很久以后,柳十九才想起祖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死亡有股土腥气。”
4
柳十九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乌云吸饱了墨汁往下坠,睡在村口的石头上。火烧滩传来狗吠,深一声浅一声,朦朦胧胧地传进黑夜。
柳十九拎着酒,葫芦洒出几滴酒,润湿石头上的青苔。青苔毛茸茸的,像铺开的新毛毯,柳十九枕着绿毯子就睡着了。没多久,鼾声起来。一只蝼蛄爬进梦里,毛须修长,双翅雄昂,盔甲亮得像京剧里的将军。喝了几年烧酒,柳十九的大嗓牙叫酒精给烧穿了。蝼蛄钻进了他的嗓牙里。他伸手去掏的时候,蝼蛄就从牙洞钻进了白森森的骷髅。
柳十九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场惊梦。二狐子一巴掌把柳十九拍醒了。二狐子说:“醒醒,醒醒!有动静!”柳十九醒了,两人守在西瓜地旁边的玉米田里,二狐子轻轻撩开草,发现两只獾子聚在草丛里,在拱一只碧绿的西瓜。二狐子打着手电筒,目光游过来。獾子像被光定住了游魂,居然不动一下。二狐子用一跟绳套住獾子脖子,獾子吱吱尖叫。他生拉硬拽,连拉带扶,拔萝卜一样把獾子从西瓜地拽出来。
夏末入秋时节,抓头肥獾下锅是一件高兴的事。分肉的时候,二狐子两眼骨碌一转,心想这是我发现的獾子,要是没有我,你柳十九连根獾子毛都分不到。柳十九知道二狐子的小算盘,只要了一条獾子腿。二狐子爽快地应了,眼角眯成一条细缝。
秋天来了,枯叶像蛾子一样扑下来,厚厚地落满路面。农民对秋天有着特殊的情谊。感激若有气味,一定是秋天泥土湿润的香气。柳十九一面欣慰地看着秋天的田野,一面在地头抽烟。秋天让一切事物都学会了低头:醒来的籽粒开始在季节里发愁,被季节压弯了腰;没醒的籽粒,依然昂挺空空头颅。鞋底大的山药蛋,金灿灿的玉米棒,饱圆的西红柿,厚重重的谷穗,农民们眼里高兴,心里头更高兴。
秋天的时候,柳十九也有了收获:他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了,柳十九给他取名“鸣时”,意思是“蛐蛐遍地响的时节”。鸣时眼睛漆黑乌亮,像牛油里润过的黑豆。乡下的声音传得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这天早上,柳十九闻得大门口有个声音,手上打着快板,嘴里唱着:
“大娘大娘给点饭,饿着肚子跑腿慢;
花卷馒头不嫌淡,白事红事我给办。”
彩凤一听是叫花子,就让柳十九赶紧出去打发。柳十九不紧不慢端出一碗剩粥,又从蒸笼里拿出两个熟山药蛋,走至大门口。柳十九一看,叫花子不是别人,正是愣喜喜。喜喜挎着个捡来的帆布包,包的外层渗着黑色油腻。
柳十九摆了摆手说:“喜喜,别唱啦。花卷馒头的,想得美!能喝上稀饭就不错了。啥时候开始改行要饭了?”
喜喜停了手中的快板,接过粥猛喝两口,赶紧把两个热乎乎的山药蛋揣进包里。
喜喜瞧见院里堆着的黄土,问:“十九哥,拉这么多土,盖房呀?”
柳十九说:“嗯。趕紧吃哇。”
喜喜啃了口山药蛋,咽到喉咙,说:“盖的时候说一声,我来帮忙。”
柳十九应了一声,然后就进院里忙乎。秋天的时候,柳十九已经拉了整整一百车黄土了。他要用这一百车黄土盖新房,盖猪窝、羊圈、鸡棚、狗舍,还要用黄泥糊院墙。黄土拉完了,下一步就是拉石头,奠地基。石头比黄土好拉,有时柳十九在河滩上看中了大石头,他都像宝贝一样把石头弄回家。河滩的石头拉完了,他就去山里找石头。火烧滩西边就是石头山,石头肿得和瘤子似的。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不愁石头。柳十九撬着钢钎,咬着牙,他像只蚂蚁一样,从山脚硬啃到山上,把一块块大石头撬起来,用三轮车运回家。
柳十九白天去山里拉石头,晚上就点着灯给新房奠根基。地基里的石头整整齐齐地码好,像一排坚硬贝壳铸起的堤坝。柳十九活得像闹钟一样规律。每天晚上干到十二点才睡觉,凌晨四点,他还得起来割牛草,五点喂羊,六点下田,准时准点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柳十九也有厌倦劳动的时候。这天柳十九累极了,心情也落入低谷。他已经奠了四间房的根基,还剩一间。他打算坐在根基上抽烟,不想灯火灭了,四周落入一片黑暗。乡村的黑夜充满古代的神秘。远山上浓密的青蒿发出轻微的沙响,柳十九隐隐约约看见一张豹脸打哈欠。柳十九困了,也跟着打了个哈欠,眨眼之间,地基上已坐了两个人:一位是祖父,一位是祖母。他俩用荷叶摆了张桌子,上面放了壶酒。柳十九又困又渴,正欲上前坐定,祖父就挥手喊他:“十九,坐下来喝两盅。”
柳十九盘腿坐定,祖父就说:“伸过手来,我给你看看手相。”柳十九把手递给祖父,他一脸嫌弃地说:“手纹乱七八糟,一看就是贱命。”祖母白了他一眼,摩挲着柳十九皴裂的双手,心疼地说:“十九,‘营生‘营生每天生,营生没完,你慢慢干,别累坏身子。”柳十九正欲说话,可舌头像是钉子一样被定住了,动弹不得。祖父和祖母合成一只豹子脸,朝他张开大嘴。这时,一阵风猛烈地响起来。
彩凤打着呼噜,嗓子像老风箱。柳十九的手压得一阵酸麻。原来是一场梦,他喝醉了,不知什么时候孩子们把他抬进了屋里。柳十九起炕尿尿,把灯熄灭。他合眼迷糊睡了一阵,耳边就回响起祖父跟他说过的话:
“一只眼的耗子,只会顺着墙根溜。”
长大后,柳十九才理解了祖父的话。是的,柳十九常常自卑地想,自己就是那只村里头的耗子,圪嘟拳头的只会种地。他也想到远方,进城里头,但他是一个农民,没知识没文化,浑身只有一把老实的力气。中国这么大,力气能值几个钱?现在他结了婚,有了老婆孩子,家把他拴死了,远方是去不了啦,只能守在火烧滩。
柳十九越想越难过。虽然他想念祖父,可祖父给他的感觉总那么疏远。每每这时,他就特别怀念祖母。相较于祖父的刻薄,祖母总是温和慈祥,给他加油打气:
“只要两手磨不烂,就有饭吃。”
祖母的鼓励总是顺心畅意。柳十九合着眼眯了一会,公鸡就立在窗台打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大地铺上一层白霜。彩凤早早起来给鸣时喂奶。一看到鸣时,柳十九干活就有了动力。彩凤去下房盛了半盆蚕豆,搪瓷盆底烫着两只喜鹊,中间环绕着一个“囍”字。彩凤一大早就开始炒蚕豆,崩裂的蚕豆发出诱人的香味。彩凤忙着炒豆子,不知哪进来的一群羊,闯进柳十九的窑洞里啃白菜。
白露时节,五间房的根基奠好了,下一步就该起墙了。三年前,柳十九有盖房打算的时候,他就想着建墙的砖从哪里弄。柳十九家旁边是废弃的工厂:鞋厂、甜菜厂、骨肥厂。这些厂子曾经在乡村红火过一时。据说建这些厂的砖头,都是从善无镇的城墙拆下来的。古时候,善无镇叫善无城,始建于春秋战国,城墙保存完好。五十年代的时候,县里拆了城墙盖起了骨肥厂和鞋厂。砖城墙一天天变成了土城墙。现在,这些厂子也要拆除了,柳十九用一车车白菜换来了甜菜厂八间房的砖头。他和彩凤两个人整整拆了两个月,手上的水泡老茧不知磨了多少,砖头才整整齐齐地码在窑洞前。
现在,这些拆下来的砖头又要建起新墙。柳十九一大早就接好电线,安好水泵,抽出两大桶水,担了两箩头黄土,用黄泥拌上麦壳。他穿上一双黑雨靴,两脚踩进黄土里和泥。深秋的早晨凉得刺骨,柳十九踩进黄泥就冷得呲牙,双脚像踩在火焰上,一跳一跳的。
和好泥,柳十九就走街串巷,找熟人来帮忙砌墙。柳十九和彩凤骑着自行车上街,之前说定的,都来帮忙了。火烧滩都是农民,都是干力气活的人,都靠一双手养家糊口。九点的时候,帮忙盖房的男人女人都聚在柳家院里了。男人们拿着铁锹,提着箩头,搬砖的搬砖,和泥的和泥,垒墙的垒墙,你递根烟,他讲个黄段子,墙就不知不觉长高了;女人们洗菜做饭,白菜、萝卜、葱头、鸡蛋、猪肉、羊肉,盆盆碗碗堆了一院子。经过巧妇们的手,这些东西就变成了丰盛的午饭。柳十九的院里,猪在叫,羊在咩,鸡在鸣,狗在吠,院子上空盘旋着热闹的空气。
众人拾柴火焰高。墙一天一米往高长,柳十九的希望也一天天往高长。柳十九家的砖墙厚实,就像古代皇帝的宫墙。帮工人来了,彩凤在院里临时搭建的锅炉前烧起了茶。茶壺没洗,上面蒙了一层乌黑的油渍。茶叶不是龙井铁观音,是从山上拔来的野山茶,连根煮在壶里,散发着清香。没有杯子,彩凤就用大碗一碗一碗端给客人。人们闲聊起来,话题离不开穷和苦。二狐子喝完茶,把碗放在一边说:“柳十九,旧社会的财主都往墙里头封银元宝,你家里头有货没,拿出来也存点。”柳十九苦笑一声:“我穷得叮当响,哪有了?”柳十九一面往墙上浇泥,一面监工。墙体厚得像石头似的,众人打趣道:“这墙厚得连日本人的炮弹也打不塌。”
中午时分,受苦人歇工了,彩凤忙着安排午饭。劳动的时候,人吃饭最香。吃饭的时候,帮工人有的骑在墙头,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桌前,一碗大烩菜,两个白馒头,豆腐软颤颤的入口就化,山药蛋粉条像条小蛇一样“哧溜”一下钻进了嘴巴,帮工人吃得狼吞虎咽。柳十九高兴地看着众人,嘴咧开笑着,像只豹子。
二狐子说:“柳十九,你笑起来真像你爷爷。”
大晌午,众人吃饭的时候,柳十九的堂弟柳三根来了,柳三根在家里排行老三,平日里游手好闲,空耍一张嘴皮子。背地里,人们都喊他“三鬼鬼”。几天前,柳十九和柳三根在一起喝酒,喝至酣处,弟弟握住哥哥的手说,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记得找他。三鬼鬼的这个“一定”说了三遍,柳十九就记在了心上。
火烧滩流传着三鬼鬼的许多传闻,比如拿肉喂猫,比如家里养着狮子菊,比如和某个女人有私情。这些不是最大的传闻,最大的传闻是柳十九和三鬼鬼的兄弟关系不好,两人因为分家业闹掰了。三鬼鬼听人们说,祖父除了给柳十九留下一孔窑洞还留了几包银元。流言传得绘声绘色,有的说银元埋在西墙跟,有的说银元埋在马棚。为此,柳十九家遭了贼,不过除了灰尘,贼从柳家什么也没翻出来。从此,火烧滩人开始传言,柳十九就是穷光蛋一个,一丁点儿家产都没有。
盖房的时候,柳十九去找三鬼鬼帮忙。进了大门,隔着窗户,柳十九就看见弟媳手慌脚乱地藏什么。柳十九装作没看见,进了家门,柳十九闻到一股煮鸡肉的香味。彩凤常说,那是市民人家才有的气息。庄户人家的气息,不是泥就是汗。说完盖房的事,三鬼鬼满嘴应承,答应柳十九第二天早点来。
第二天,三鬼鬼快到中午才过来帮忙。心知肚明的人知道,他是来蹭饭的,不是来干活的。墙头上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向他扫来。彩凤端了一碗茶,客客气气地问:“三子,才来?”三鬼鬼听出话里连枪带棒的质问,就把茶碗搁到一边,刚咽进肚里的话,又反刍到了嘴边:“十九哥呢,我和他要说点事儿。”彩凤说:“啥事,你和我说哇。”柳三根支支吾吾地说:“孩子要开学了,能不能把借的三百元先还我?”
柳十九一脸泥浆地进了门,一听这话就愣了,现在他手头紧得很,盖房到处赊账,手里哪有余钱?挠头抓耳之际,彩凤从堂屋里出来了,把他支到一边:“十九,二狐子在院里喊你了!你先出去和泥。”柳十九转身出去了。彩凤慢腾腾地说:“三子,能不能缓缓?你看你哥盖房,手里头没钱。”
三鬼鬼一听就恼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借钱还钱,天经地义。亲兄弟明算账,我的钱是‘两块肉中间夹一块石头挣来的。谁的钱也不是天上刮风刮来的。”彩凤说:“三子,你今天说出这话,我就和你讲讲道理。分家时,你爷爷把能给你的全给你了,柳十九就留下一孔破窑,盖间新房还要到处凑钱。发完丧,你奶奶连供完死人的大馍馍都给了你了,没给十九留一个。你看看家里头哪有件值钱的?有值钱的你尽管挑出来往走搬!”
三鬼鬼冷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你的钱在肋支上穿的了。”
彩凤听得脸绿了,绿得像铁青的西红柿:“你说的啥话?!十九哪有钱了?大人亲孩子,手心手背全是肉,你家的大人咋的这么偏心?十九盖房白手起家,家里没依过谁,没靠过谁,过日子就靠自己身上长的这两只手,靠这两个圪堵拳头。你不来帮忙就算了,你说的啥话?!”
彩凤哭了。这时,众人像云一样聚过来,大家你猜猜我看看,摸准了事情的大概。于是七嘴八舌来劝,男人们往外推柳三根,女人们则安慰彩凤:“三根喝多了,别跟他计较。”“三根,你赶快走哇,改天再来。”“三根,大男人家的,在家也这么和女人治气?”
三鬼鬼悻悻走了。彩凤又回到灶台,一边做饭一边骂:“平时称兄道弟,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就不信‘提着猪头找不见庙门,柳十九有两只手,没你老三我们还不盖新房了!”这个时候,愣喜喜进来了,众人开始耍笑愣喜喜,愣喜喜不理不睬,进门就要饭吃。众人不给,柳十九从厨房给他端了碗面,愣喜喜饿得吃了起来。
“慢点吃,脸都掉进碗里了!”众人嘲笑愣喜喜没一点吃相。
有人顺了半瓶子酒递给喜喜,柳十九把酒抢过来说:“不能喝酒。”愣喜喜没喝酒,吃完饭就去院里搬砖。众人对他的转变很惊诧,连连夸赞。有人夸他够义气,有人夸他变勤了。愣喜喜听了赞扬的话,干活更卖力气了,不过吃饭的时候还是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并不上桌。
柳三根来过后,柳十九便长了士气,日日夜夜没命地干活。他窝了一肚子气,盖房没钱,还被亲兄弟逼来要债,没一点颜面。柳十九要强,脸皮薄,现在他起得更早了,为的就是给自己争口气。
两个秋天过去了,墙起来了,转眼就到了上梁盖顶的时候。柳十九越发忙了,要找下足够的木头,才能够盖顶。没有足够的木头怎么办?柳十九挨门上户去求木头。五十年代,村民都有集体林产,家家户户都分到几棵树,后来有的人离开火烧滩,有的人搬迁,有的人去世,那些树也渐渐没了用处。柳十九找那些不用木头的人家,准备伐木。乡民们嘴里说木头不要钱,但柳十九还是一爿猪半爿羊的送给人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人人都懂。这是乡间交际的规则。就这样,柳十九用羊和猪换来了一根根杨木。
三轮车没法开进树林,柳十九就用牛车套了牛,走进树林。冬天的太阳晕乎乎的像颗鸡蛋黄,车轮碾碎了早晨的太阳。这是祖父手里传下来的老牛,柳十九掐指一算,这头牛在他家有整整十二年了。祖父活着的时候,这头牛就是头倔牛,不服管教,头上的犄角总是油亮亮的。有一年,牛冲出门,整个冬天都没回来,到最后祖父断了念想,不指望牛回来了。沒想到开春时候,这头牛居然自己找回来了,身后还带了只牛犊。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头牛靠着吃雪和草根度过了冬天。回来后,牛就像看门的石狮一样席地而坐,任凭鞭子怎么抽在身上,牛都不动弹一下,也不再拉犁。牛的举动惊吓了祖母,她赶紧把祖父劝住。祖母也不知使出了什么魔力,让牛变得乖顺,春季耕田秋天拉柴,吃苦耐劳。
俗话说,十牛九苦。三轮进不了树林,牛车就派上了用场。牛在干重活时稳重有力,而且有耐心,牛是很好的帮手。这头倔牛被柳十九赶到河边,先去河边饮水,然后像赶赴战场一样去了林场。林场的日头高升,柳十九和愣喜喜把锯子拿出来,树的年轮被锯断了。“咔嚓”一下,一棵树就寿终正寝了。
每天早上,愣喜喜来柳十九家吃完早饭,两人一起出去拉木头。这天,愣喜喜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尾金鱼,送给了鸣时。金鱼像一条玉带,优哉游哉地浮在碧绿的水草中,像一场虚晃的梦。夜晚用手电筒一照,像两盏下凡的南极星斗。
晚上,柳十九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喜喜从金鱼缸里跳出来,跳进大河,一副棺材在大河上漂。早上醒来,彩凤说水缸哭了,要下雨了。她一边煮面条,一边抱怨说愣喜喜怎么还不过来吃早饭,害得她滚着开水锅,没法下面条。柳十九走到鱼缸前面,他看到金鱼乱跳,以为要地震了。没到正午,人们就传开愣喜喜去世的消息。据说是这天半夜,喜喜感到胸口一阵疼痛,他以为胸口着凉了,想爬起来喝口滚水,没人在身边照顾,没想到在炕头上没能爬起来。黎明时分,一位村民四处寻找彻夜未归的羊,才发现喜喜去世了。
愣喜喜的父亲麻天仁来了,他拄着拐棍扶着愣喜喜哭了。众人看着一个恓惶的老人哭儿子,心里头都不是滋味。麻天仁老得没钱打发儿子,柳十九带头出钱,给喜喜凑了副棺材。没雇鼓匠,没漆棺木,愣喜喜就被装进了木盒草草葬了。打发完愣喜喜,柳十九回了家,一进家看见鸣时在哭,原来是金鱼不见了。彩凤说她也没见到金鱼,鱼蹦到地上让猫叼走了。柳十九整个人木木的,想起昨夜的梦,沉沉地叹了口气。
愣喜喜死后,柳十九就一个人牵着牛拉木头,来来回回拉了有十几车木头。每次出门前,牛都在小河边一通痛饮。说来奇怪,柳十九最后一天拉木头时,牛犟在树林里怎么也不肯往出走。没走一里地,车轮子就陷进洼坑里,怎么也出不来。任凭柳十九用鞭子抽它,那牛怎么也不动。
柳十九没办法,一个人回家喊彩凤帮忙。彩凤背了半袋子豆饼,一面摸牛的脊梁一面喂它饲料。柳十九看见牛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是泪滴。十九没看错,是眼泪!牛怎么会哭泣呢?柳十九心下正纳闷,牛不吃了,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柳十九套上缰绳,牛的四个蹄子使劲往前拉,尾巴都拉直了,车轮终于从洼坑里出来。牛使劲往前拉,身上的肋骨都快扯断了。勉强拉到家时,缰绳就“咔嚓”一下绷断了。牛张着嘴,身上冒着热汗,四个蹄子打颤。柳十九卸完车,牛鼻孔里滴着血和煤油似的东西,牛像一堵墙一样轰然倒地。这时候,柳十九耳边回响起母亲的话:“牛的命,苦命。”
牛是累死的。这头牛拉完所有的木头,尽完责任才倒下的。屠夫把牛肉肢解,剥了牛皮,牛头和牛下水放进桶里。彩凤烧起火,用烙铁烙牛头。锅里冒着煮牛肉的味,可是柳十九没有一点食欲。柳十九从牛身上看到了自己。那天晚上,他和彩凤沉默了一个晚上。为了盖新房,柳十九付出了一头牛的代价。
5
冬天的太阳像一块耀眼的寒冰,用光催发寒气。天阴着,到处都是冷的。黎明像刚走完夜路的饿汉,它奔过的地方河荒了,地也荒了。空气中扬起灰尘,牛羊就从灰尘里走来。村里的炉子和牛粪冒着热气,人们捡牛粪烧火做饭。
柳十九走到村口,村里的老光棍六爷爷正在砍柳树,喜鹊在树顶叽喳叫着。六爷爷的名声不好,因为偷盗人称“六耗子”。一到秋天,火烧滩张家丢了一箩头山药蛋,李家少了两行玉米,王家黄豆被拔走三垄,人们都会怀疑到“六耗子”身上。火烧滩的人都在防范“六耗子”,说他长了三只手,从天上偷到地下。
柳十九走到六耗子面前,说:“六爷爷,你家没柴火烧吗?”
六耗子点点头。柳十九又问:“你砍的树是死的还是活的?”
六耗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说道:“管他死的活的,我暖和了就行。”
柳十九说:“六爷爷,不要在冬天砍树。大树你也不要砍,要砍就砍那些不成材的树。你要是没柴火,先到我家抱几捆。”六耗子愣了一下,就把砍刀收了。他来到柳十九家,看见他家院子里堆了一大堆杨树根。柳十九让他拿牛车来拉,没想到老头头也没回走了。过了七八天,柳十九看见六爷爷不砍树了,而是在河边用镰刀割柳条。
冬天来了,火烧滩的房子前后错落,整个火烧滩安静沉思,山坡上的杏树伸出干枯的树枝,充满恬静的气息。火烧滩的窑洞老的老,旧的旧,破的破,而柳十九磚木新房拔地而起,俨然一座矗立的宫殿。柳十九和众人用麻绳把大梁吊上墙头。木头是一所建筑的根源,有了房梁房子才有了雏形。房梁挽了一块大红布,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盖成房这年,柳十九三十八岁了。一身肌肉精瘦得像只豹子。火烧滩的老人们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保护他的神,保护柳十九的动物是只豹子。柳十九好做梦,每次都梦见一只豹子日夜追随自己,一到夜晚,豹子便从他的身体中跃出,来到夜晚梦游。那只豹子立在河的对岸,眼睛射出尖锐的冷光。
第三年冬至,柳十九家的屋顶开始盖瓦了。新木散发着香气,红彤彤的瓦片衬着北方的蓝天,映得天格外晴朗。新砌的烟囱用胡麻柴捋掉黄泥,内里光滑无比。房顶上男人们钉钉子,房顶下女人们准备油炸糕,一片热闹景象。油锅“嗤”一下腾起一阵烟,一股焦脆的香味弥漫至众人胃里。
柳十九正在掏烟囱,忽然院子里一阵哭声引起了众人注意。原来是鸣时,鸣时的脚踩在了生锈的钉子上!本能反应使他像一只鸡一样缩回了爪子,扎伤的地方乌青一片,鸣时的脸白得像去皮的茄子,痛得说不上话。柳十九说,没事,挨两天就过去了。说着,他往鸣时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两天后,鸣时的脚肿得像馒头一样,夜里甚至不曾睡着。彩凤说,这是着了魔了。
傍晚,彩凤杀鸡煮饭,请来算命人。算命人呷了口茶,只半晌工夫,巫婆眼睛就睁得老大,然后就开始问鸣时。鸣时恍惚睁开眼,说梦见一只白豹,那白豹把他追到河边就消失了。算命人问鸣时还梦见别的什么了。鸣时说,他梦见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往前走,豹子卧在白芦花中,把黑白两个人给赶走了。柳十九对“豹”字异常敏感,一下就说到了心坎上。柳十九什么也没说,把算命人送走了。自那以后,柳十九常常记着这事。彩凤怀疑盖房是不是冲撞了什么神,柳十九说:我不信鬼神。眼见得鸣时的脚没好起来,柳十九越来越焦急。火烧滩的一位老者说,他应该带着儿子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看。家里没自行车,柳十九就用三轮车把鸣时送到善无镇姚医生那里。医生戴上手套,在伤口处使劲挤了挤,然后敷了碘酒用白纱布裹住。半夜,鸣时夜疼醒了。过了几天,鸣时果然好转了。
来到镇上,柳十九赊了台电锯。回到火烧滩,他在院子里扯了两根电线,电线杆绑了一个电闸,扯了个电锯,当起了木匠。电闸一开,刺耳的声音就转了起来。新房有了,柳十九要给家里做几套家具:床、柜、凳子、写字台,还有梳妆台。虽然农村妇女不梳妆,但照照镜子梳梳头还是有的。柳十九总觉得结婚这么多年,亏欠彩凤挺多,搁这些家具,算是给彩凤补的彩礼。
电锯切进树干,木材开始四分五裂,变成一条条平整的板子,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柳十九不喜欢听木头刺耳的声音,可偏偏木头刺耳的声音钻进了柳十九的耳朵。正锯着木板,不想半个袖子卷进去,一个手指锯开了。血像河一样流开了,流得满板子上都是。若不是儿子鸣时眼疾手快拉了电闸,柳十九的半条胳膊都会卷进去。
彩凤和二狐子来了,把柳十九抬进善无镇的卫生院。卫生院里没接过断指病人,也没麻醉药,乡村医生把柳十九的手指连皮带肉给缝上了,他疼得嘴直咧。彩凤坐在医院的床边,握着柳十九的手,眼角掉下眼泪。她替他疼,也替他难过。门背后,鸣时看到了,也懂了。火烧滩的人都来了,有的带着罐头,有的带着饼子,有的带了鸡蛋。卫生院里人头黑压压地站了一地。桃罐头、梨罐头、苹果罐头,柳十九舍不得吃,都留给鸣时。小孩到底是小孩,他一转眼就把父亲的疼痛给忘了,急着去吃罐头。鸣时喜欢父亲用刨子刨出的刨花。刨花薄得像一层雾,只有能工巧匠的手中才能生出。柳十九养了两个月的伤,才下了炕。
一个冬天的工夫,家具就做好了。柳十九找了只碗,盛了红亮的油漆,鲜鲜给凳子涂上一层皮肤。他把写字台涂成绿色,把凳子涂成红色。虽然家具表面坑坑洼洼,看着自己创出来的“土产品”,柳十九心底止不住开心——毕竟是他设计的工艺品呀。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柳十九在敞亮的瓦房里住了二十年了。这五间房是他的宫殿,它像结实的棋盘一样布局在火烧滩。这座宫殿天干连着地支,阴阳连着五行,天为顶地为基,河流是前厅,森林是后宫,太阳神和月亮神守护,宫殿里住着一对老夫妻,宫殿背后是广阔的高原和茂密的森林。自然主义的人都隐居在这样的房子里。清晨,柳十九就和儿子们走进自然的肺叶里,寻访祖先们的呼吸。
——很多年后,柳鸣时才忆起自己的父亲是火烧滩的农民,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只会踏实种田的农民。柳十九满嘴黄牙,走路的架势都是农民的。柳十九身上散发着农民烟草焦油味,虽然他的腰弯了,但是他从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一身旧的确良中山装依旧笔直。他的腰弯成一座拱桥,生活依旧在他的背上走来走去。虽说老了,但柳十九是个好吃手。他长了个饕餮般的胃,这和他小时候的饥饿记忆有关。柳十九一个胃,能消化一家人的饭。很多年后,鸣时捧起一捧木刨花,记得住木头白色的清香。捧起碗,鸣时忍不住就想起父亲的胃。现在,柳十九老得成麻大爷了。
冬天的寂静散发着寒冷的透明。一切都是旧的,又仿佛是新的。成年后的柳鸣时记得,父亲给他在火烧滩造过一所宫殿,宫殿里盛满四季的声音。父亲的宫殿在村子里,里住着父亲、母亲。又下雪了,白色的雪滋润黑色的土地。风雪很大,父亲的房子像古堡一样结实。雪覆盖着老房子,像漆一尊古代的瓷器。雪化了,泥墙便发出苔藓墨绿而陈旧的气息。很多年后,柳鸣时回到火烧滩。父亲的这座宫殿留不住路。它矗立在村子里,孤零零地,像几个世纪的一幢宫殿。多少年了,多少辈人从这所房子出发,有人长久漂泊,有人途中迷失,但也有人最终幸运地回来了。每逢此时,柳鸣时便会想起他的父亲柳十九,想起他造过的宫殿,他曾像牛一样奋力活过。
【作者简介】李啸洋,笔名从安,山西右玉人。小说、诗歌、剧本等见于《中国作家》《花城》《诗刊》《星星》,曾获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第九届“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奖(2018)、《星星》诗刊年度大学生诗人奖(201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