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外国青年聊“低欲望”和奋斗
2021-06-02郑可蒋丰纪双城青木胡博峰郝爽言
本报驻美国、日本、英国、德国、印度特约特派记者 郑可 蒋丰 纪双城 青木 胡博峰 本报记者 郝爽言
最近一段时间,“躺平”在国内舆论场引发热议,该词背后折射出的年轻人的心态、观念,以及反映出的社会现实是复杂的。此类现象并非只在中国出现,比如日本是有名的“低欲望社会”,而英国是最早使用“尼特族”一词的国家。这些说法描述的年轻人群体具备一些相同特征,但同时,他们应对生活压力的具体方式仍存在差别。各国年轻人都会面临竞争激烈的问题,尤其是在国家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时期。他们如何看待和应对现实中的焦虑?《环球时报》驻英国、日本、美国、德国、印度记者跟当地年轻人聊了聊。
英国“尼特族”规模十年来显著缩小
“尼特族”一词最早出现在英国,意指“不接受教育、没有工作、没有接受培训的年轻人”,“尼特”就是“Notineducation,employmentortraining”的英文单词首字母缩写NEET。
家住伦敦西南部的尼克就属于“尼特族”。他告诉《环球时报》记者,自己去年从高中毕业,但没有考大学的打算,也没有选择去学一门手艺。“我的主要问题是,父亲没有鼓励我继续接受教育,而母亲和他早在我小学时就离婚了。”尼克说,他父亲认为,自己以后去酒吧或是在房屋中介工作就足以养家糊口。他的父亲就从事房屋中介,这些年的日子也算过得不错。但尼克认为,这类行业未来有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自己以后未必能像父亲这样滋润地过日子。只不过,尼克现在“懒得多想”。
如今,“尼特族”的人数在英国呈下降趋势。英国国家统计局5月27日发布的数据显示,今年1月至3月,“尼特族”占16岁至24岁年轻人群体的比例为10.6%,相较于去年10月至12月下降了1%。2011年4月至6月,该比例达到近17%。英国《独立报》说,该趋势说明,多数年轻人对未来仍然持乐观、积极态度。英国政府在最近公布的年度施政纲领中也提到,要加强社区教育能力,宁愿缩小高校办学整体规模,也要让更多的高校资源同地区培训中心对接,令更多失去但仍然憧憬再教育机会的年轻人能够提升自己。
日本是“低欲望社会”,也是“拼命工作”的国家
在日本,与“躺平”相近的词语是“低欲望”。日本是出名的“低欲望社会”,同时也是平均工作时间最长的国家之一。
在一家制造业大公司就职的中岛先生自称已经处于“低欲望”。《环球时报》记者问他为何不考虑争取升职时,他说:“我并非从一开始就放弃争取晋升。刚进公司那几年,每周我有三四天都是晚上10时以后才下班,很快身体就吃不消了。上司们比我更拼命,不仅周一至周五都加班,周末也会在办公室度过。这就是在这家企业升职的代价。”
关于未来的打算,今年33岁的中岛表示:“在我决定不要过前辈那样的生活时,其实就进入了另外一条道路——加薪少,不升职,但到点下班。一些后辈已经走在我前面,心里偶尔会有一种无价值感,不过我没想过跳槽。一是因为公司待遇还不错,只要控制好消费,个人生活甚至养老都不成问题,同时,我还能多一些时间花在自己的爱好上。二是因为,我和同学朋友交流后发现,即便换一家公司,情况也未必有改善。”
与中岛不同,生活在东京的28岁的田中女士不仅在职场十分活跃,业余时间还经营网店做副业,同时关注理财投资。“我喜欢漂亮衣服,想经常去国外旅行,这些都需要花钱。”田中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当她听财务大臣麻生太郎说大家要“自备2000万日元(约合116.4万元人民币)养老”后,更觉得自己要努力赚钱了。谈到自己是否会选择放弃奋斗时,田中回答说:“我的不安感很强烈,而且觉得想办法省钱不如想办法赚钱,因为有经济实力才能应对风险。”
31岁的杉原先生目前是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的业务员,固定工资不高,但业绩提成较为可观。为了获得更高的收入,他经常在工作日下班后和周末陪客户看房。“工作是很辛苦,但这是我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基本责任。如果我不奋斗,那么妻子和孩子就没有人可依靠了。”杉原对《环球时报》记者说。
其实,“低欲望”存在一个“程度”问题。极度低欲望的群体,比如“茧居族”“尼特族”等可能远离工作,依靠社会低保生活;而普通程度的低欲望群体选择低工资、无晋升、到点下班的生活。另外,日本还存在一个“高奋斗欲望、低消费欲望”群体。由于“老龄化”“少子化”等社会问题,这部分年轻人对退休后能否有充足的养老金感到不安,因此他们选择在消费上“躺平”,但在工作上“不躺平”。
前文提到的中岛先生,他的父辈年轻时正值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期,在年功序列制社会的企业里能够稳步升职。中岛对《环球时报》记者说,父辈的拼搏劲儿是“社会给出的一种正面反馈,即只要努力,梦想就能实现”。但他成长的背景是“失去的三十年”,泡沫经济破灭后,日本迎来“就职冰河期”,之后还有2008年金融危机以及现在疫情导致的经济低迷。中岛先生感叹,“与时代相比,个人的力量太微薄,或许在生活里追求微小却确切的幸福才更实在”。
美国“如果我修不动车了,就把房子卖掉”
当其他人在网络上热议该如何面对竞争压力大的生活时,身在美国的华人小两口张阳和刘晴却没有时间参与这样的讨论。对他们来说,有一个充足的睡眠都是奢侈的。
多年前,张阳和刘晴凭借优异的成绩拿到美国常青藤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毕业后,张阳获得一个在跨国公司薪资非常不错的职位,刘晴则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现在,张阳成为同事们口中的“牛人”,实现一年升一级的“火箭”升职速度,刘晴则一边忙着论文答辩,一边把不满两岁的宝宝安排得妥妥当当。谈到是否会放弃奋斗,小两口认为他们“还没有资本”。张阳对《环球时报》记者说,他和刘晴的父母在国内生活,尽管老人们的身体状况现在还不错,但今后肯定要考虑如何在赡养、照顾父母的同时兼顾事业。另外,孩子的教育成本会越来越高。
不同于很多华人对生活的焦虑,美国白人和其他少数族裔中的不少人已放弃拼命工作。家住西雅图的拉美移民后代特利尔在高中辍学后就去技校学习汽车修理技术,现在依靠自己积累多年的手艺,基本可以保障一家三口的温饱。《环球时报》记者问他是否认为自己在“躺平”时,他回答“是的”。
依靠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房子,特利尔不用为住房问题发愁,同时他们一家并不追求过高的生活水平。特利尔平时工作的状态是,找上门修车的客户多就多干活,少的话就少修,没有客户就给自己放个假。对于退休后的问题,特利尔说他并没有缴纳养老保险等保障金,如果修不动车了或者未来社会不再需要修车工的话,他就把房子卖掉找个生活成本低的地方度过余生。
美国社会科学研究理事会2017年发表的一份报告显示,16岁至24岁的美国年轻人中,有大约12%的人没有在上学或者工作,其中非裔青年的比例最高(19%),拉美裔和白人分别为14.3%和10%。这些人被称为“中断青年”(DisconnectedYouth),可以说是“尼特族”的“美国版”。美国“中断青年”通常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社会和自我的认知并不成熟,这导致他们很多人无法独立生活,该群体中的一部分人通过政府就业培训谋得一份工作,还有一些人成为社会负担。在社交网站Reddit上,不少曾是“中断青年”的中年人表示自己并非真的想每天无所事事,这种状态让他们也很煎熬,有人甚至患上抑郁症,但在成长的关键阶段缺失了重要的教育,令他们今后的生活难上加难。
“我很庆幸自己对汽车有着极大的兴趣,所以当年在技校学习时非常用功,练就了一身好手艺,”特利尔对《环球时报》记者说,“我的一些同学即便勉强毕业了,之后也很难找到一份长期的工作,他们总是无法专心学好一项技能。”在特利尔看来,一些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年轻人会选择放弃奋斗,可能是真觉得累了,或者是他们有资本这么做,“像我一样不用为住房发愁,也就没什么压力了”。
同样不用为住房发愁的张阳和刘晴却觉得,生活中有很多不可预测的情况,只有不断前进他们才会踏实,“停下来”反而会焦虑。对于为何有人选择不再努力工作,张阳对《环球时报》记者说,他很多同学的工作都是“996”或者“007”,即便收入不错也没时间享受生活。刘晴的专业是社会学,她认为,造成就业难、工作压力大的一个原因是“专业扎堆”情况普遍。“人才冗余势必造成‘内卷,如果有些人选择退出竞争,当然会弱化‘内卷,但也会削弱社会的有效劳动力。”在她看来,放弃奋斗不能说是刻意推脱责任,在很多时候也是对生活的妥协,“或许我们应该让年轻人有更多选择”。
德国年轻人应对“Ger⁃manAngst”的方式变了
当《环球时报》记者跟几名德国年轻人聊起中国热议“躺平”时,他们表示“挺理解的”。27岁的斯凡尼亚正在德国洪堡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她说,自己现在没有男朋友,以后没有创业的打算,只想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平稳地生活下去。父母很少干涉她的事情,但看她硕士一直未毕业,对未来也没有什么计划,就非常着急,多次找她谈话。
“德国老一辈有一个词——GermanAngst,就是说德国人有害怕的心理倾向。”斯凡尼亚说,德国年轻人也对未来感到恐惧,担心生活费增加、老年生活质量下降、气候变暖等。“但与前辈不同的是,面对这种未来,我们不会主动去求变,而是选择平静应对,甚至什么都不做。也难怪,一些年长者总会批评现在的年轻人缺乏冒险精神、不自信。”
33岁的尼克是在慕尼黑工作的IT人士,就职于德国一家著名的芯片制造企业,他跟女友索菲亚已经交往8年,住在一起,但没有结婚,没有买房,也没有生孩子的打算。两人的收入算是比较高的,每月税后大约5000欧元。在他们看来,不结婚也是对现实生活妥协的一种体现,因为“若要结婚,得考虑养孩子等问题,这也需要更多财力”,所以,他们选择现在这种“更加平衡”的状态。
在德国社会学者马塞尔·哈森看来,很多国家都有年轻人“不想继续奋斗”的现象。他对《环球时报》记者说,这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的“衍生物”,也是网络时代出现的问题,即现在年轻人习惯于将时间和精力花在虚拟世界中,因此会对现实生活缺乏热情。
印度土木工程毕业生为何开始送外卖
印度可谓“年轻国家”,约有一半人口在25岁以下。“年轻人对人生的态度几乎决定了国家未来。”班加罗尔大学教授马奈斯基对《环球时报》记者这样说。他认为,“躺平”不算是一个褒义词,“放在印度的文化和语境里,我理解它跟‘认命差不多”。马奈斯基表示,多数印度青年是不甘于受到社会阶层、种姓等束缚的,“恐怕只有完全看不到希望的人才会选择不再努力工作,尽管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这种做法似乎有些不负责任”。
33岁的索拉布·库马尔是印度电商平台的“外卖小哥”,令记者颇感意外的是,他是北方邦一所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毕业生。当被问及为何会选择“专业如此不对口”的工作时,库马尔直接说是为了养家糊口。
“印度基建行业最近几年本来就不景气。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政府多次采取封锁措施,各行各业几乎停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想办法自谋出路赚外快。”库马尔对《环球时报》记者说,他现在每周至少工作65小时,公司没有提供任何意外或健康保险,自己还暴露在高感染风险环境中,但每月2.8万卢比(约合2450元人民币)的工资就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否则,家里人的生活都没有着落,为了他们,我必须咬牙做下去”。
《印度快报》报道说,就当前的就业环境来看,印度年轻人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并非易事。正因为如此,许多人的生存状态基本是“打着一份不稳定的工、拿着一份勉强养活自己的工资、过着机械般的日子”。报道认为,在社会物质和文明高度发展的当下,必须看到年轻人面临的不同以往的挑战。政府和社会需要对他们的诉求进行合理引导,但年轻人也不应放弃希望,“因为转机可能就在下一个路口”。
在北京大学教授张颐武看来,一些年轻人说要放弃继续奋斗,主要是因为自我要求、未来期许没有得到满足,所以产生不快或焦虑。“真放弃了何需表达出来?表达出来就说明年轻人还是有一种欲望或者要求的。”张颐武1日对《环球时报》记者这样说。他表示,这种心态一般出现在中等收入群体较大的社会中,多数年轻人家里有一定基础,一般衣食无忧,但想要通过奋斗达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难度确实非常大。张颐武认为,年轻人的这种苦恼很现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大城市奋斗的年轻人若想要真正成家立业,“毕业后起码需要在职场上奋斗15年左右”。
有声音认为,一些年轻人之所以开始考虑不再拼命工作,是因为觉得社会“上升渠道少”。在张颐武看来,真的是“社会出口少”,还是有才能的人太多,这很难说清楚。对于绝大部分国家而言,可供普通青年获得成功、实现“上升”的渠道确实不够多。不过他强调,社会应该让“每一种积累都有用”,比如有人只要付出努力、兢兢业业,就能得到相对公平的回报,这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