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艺术歌曲《彼特拉克十四行诗No.104》之《我失去安宁》作品探析
2021-06-02刘伟
刘 伟
(浙江音乐学院 声乐歌剧系,浙江 杭州 310024)
2021年是浪漫主义时期匈牙利著名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210周年诞辰。由于李斯特在音乐上的造诣,他几乎占据了19世纪艺术生活的中心位置,成为了浪漫主义前期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1]。
李斯特的音乐作品形式与风格多样,大多以外秀而狂放、复杂的炫技著称,但其中也不乏一批内省而诗意、充满抒情和梦幻笔调的作品,在李斯特所创作的艺术歌曲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他众多的艺术歌曲中,这位才华横溢的作曲家身上的柔情总是有迹可循。艺术歌曲《彼特拉克十四行诗No.104》之《我失去安宁》(下文简称为《我失去安宁》)就将李斯特外放的戏剧性与深邃的诗情相结合,在具有较难的歌唱技巧和演奏技巧的同时,也拥有细腻柔美的情思。彼特拉克和李斯特隶属于两个完全相异的时代,他们的人生经历也大相径庭,但历代艺术家们总是能通过艺术构建起共鸣的桥梁,我们能从李斯特为彼特拉克十四行诗所作的音乐作品的旋律中领略一二。
本文将以李斯特艺术歌曲《我失去安宁》作为切口,从该作品的诗歌创作、音乐创作背景、曲式结构、整体艺术风格以及自身演唱体会等方面展开分析,探索蕴藏于其中的艺术魅力以及浪漫情思。
一、诗歌——桂冠诗人的爱情哲学
桂冠诗人弗朗西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是中世纪意大利的文学巨匠,同时也是欧洲文学史上卓越的抒情诗人,被尊称为“人文主义之父”,与但丁、薄伽丘并称为“文艺复兴前三杰”。他的诗歌主要采用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被诗人们广泛运用的十四行诗体。
彼特拉克的抒情诗作《歌集》被公认为意大利乃至欧洲最优秀的诗集之一,这部写作时间长达21年之久的诗歌集是由366首抒情诗组合成的诗体日记[2]。《歌集》是彼特拉克单相思的爱情史,但更确切地说是一部诗人内心的生活史,是诗人与自己灵魂默默无声的对话。彼特拉克将他大半生的爱情全数放在了一个叫劳拉的女子身上,有传言说劳拉是一位骑士的妻子,相貌明艳动人,仪态端庄而风情万种。自彼特拉克23岁时见过劳拉一面后,便对她一见钟情,开始了长达一生的暗恋。一次惊艳的邂逅使得劳拉成为彼特拉克终身的爱情偶像,在他的诗作中,他将劳拉塑造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女神形象,用三百多首诗篇倾诉他的爱意,到达了一种狂热的地步。然而,彼特拉克从未将他的爱付诸行动,柏拉图式的单恋塑造了他的诗歌中苦恋者自我挣扎的形象。
李斯特音乐曲集《旅行岁月》第二集《意大利游记》中,以彼特拉克《歌集》中的诗歌为灵感的作品共有三首,分别是第47号、第104号以及第123号,这三首诗歌分别表达了不同的爱情境遇,其中第104号作品《我失去安宁》歌词大意如下:
我失去安宁,想挣脱但又徒然。
Pace non trovo, e non ho da far guerra.
我恐惧又期望,是烈火但又是冰霜;
e temo,e spero ed ardo e son un ghiaccio;
我向那天空高飞,但又坠落在地上;
e volo sopra’l cielo, e giaccio in terra;
我内心空虚,但又想纵情歌唱。
E nulla stringa, e tutto il mondo abraccio.
我仿佛被囚禁,但又半开罗网;
Tal m’ha in prigion che non m’apre ne serra,
我想走出牢狱,但又铁索啷当。
ne per suo mi ritien, nè scioglie il laccio.
爱情既不让我死,也不让我飞翔;
e non m’anci de amor, e non mi ferra,
我像个奴隶,失去自由与希望。
ne mi vuol vivo, nè mi trae d’impaccio.
两眼黯然无光,欲呼无声,欲语无言;
veggio senz’occhi e non ho lingua e grido,
我渴望毁灭,但又向人乞求生存,
e bramo di perir, e chiegio aita,
我厌恶自己,但爱别人却是真心。
ed ho in o dio me stesso, ed amo altrui.
我受尽痛苦折磨,强颜欢笑,泪流不止。
Pasco mi di dolor, piangendo io rido,
生命对我固不可贵,死也不足惜。
egualmente mi spiace morte e vita.
这样的命运,劳拉,都是为了你。
In questo stato son, Donna per voi.(1)中文歌词由尚家骧译配。
《我失去安宁》是彼特拉克十四行诗中较为著名的诗篇之一,诗歌中出现多处对比,如“恐惧”与“期望”、“烈火”与“冰霜”、“生”与“死”等,尤为深刻地刻画了一个正处于自我矛盾与挣扎中的暗恋者的形象,将单恋者的孤独以及对爱情的感伤体现得淋漓尽致。诗人自己画地为牢,心甘情愿地坠入情网,且因为爱而不得而悲观,这种对于爱情的表达,不仅仅是外在而单一的描述,而具有丰富而复杂的内涵,是诗人内心深处对于情感的反响。因此,与其说诗歌的主人翁是劳拉,倒不如说诗人自己才是主角,诗人用澎湃的笔触描绘内心深处的矛盾,一边倾吐思念,一边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这位卓尔不群的桂冠诗人,在世俗情爱和道德约束中,他寻求着爱情哲学的答案,理性与感性的碰撞间,造就了彼特拉克式的浪漫。
二、音乐——巡礼岁月的浪漫表达
《旅行岁月》是李斯特与他的情人——美丽的公爵夫人玛丽·达古私奔到瑞士日内瓦后开始创作的,为了逃离他人的非议,李斯特选择了抛离正常的生活轨道而四处游历——这似乎与彼特拉克诗歌里因为感情失魂落魄、逃离现实的情形颇有几分相似。笔者认为,也许正是这种微妙的情感共鸣,李斯特才能将彼特拉克的诗篇通过旋律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意大利的科莫,李斯特开始谱写《旅行岁月》的第二集,“《意大利游记》中的三首《彼特拉克十四行诗》,不论在人声或钢琴的部分,都以令人永生难忘的方式重现了诗人的热情”[3]51。《彼特拉克十四行诗NO.104》与其他两首以彼特拉克抒情诗为歌词的艺术歌曲,被李斯特改编为钢琴独奏小品并于1846年出版。
在艺术歌曲《我失去安宁》中,李斯特虽以彼特拉克的诗歌作为创作题材,却并没有复制彼特拉克对于爱情隐忍的情绪,而是在这基础上用浪漫主义强烈而自由的风格基调进行创作。诗歌中的情愫在李斯特华丽流畅的旋律中得到了更好的展示,其中爱情的欢愉与苦痛交织而成的矛盾形成了戏剧性对比,将彼特拉克在诗歌中的叹息与眼泪完美再现。
《我失去安宁》为四段体曲式结构,全曲共110小节,柔板、变换拍子,其曲式结构图(图1)如下:
图1
如图1所示,本曲由A、B、B1、C四个乐段及连接和尾声组成,与歌词保持诗乐结构一致。全曲主调为明亮的bA大调,整体调性不稳定,大量使用了半音化线性和声、调性游离等手法,且多次进行转调。
乐曲的开篇有4小节钢琴演奏的引子,引子中未出现明确的调性,使用线性和声的手法,在中、低声部形成半音化上行线条,高声部则向上模进了三次,带来较为不谐和的音响,为全曲的情感色彩铺垫了动荡落寞基调。(见谱例1)
接下来的A乐段(1-27)由四个乐句组成。a乐句的开始陈述了本曲的第一个主题材料,旋律线条先级进后跳进,以向下六度的跳进作短暂的停顿,带来动荡之感,并具有宣叙调的性质。此处钢琴与声乐使用卡农的手法,相互呼应,和声上使用bA大调的属七和弦暗示调性,但并未明确(见谱例2)。b乐句从f小调进入,仅停留一拍后调性开始游离,最后通过bG大调的属和弦到主和弦进入c乐句,伴奏织体转为震音化的柱式和弦。最后d乐句在E大调上形成完满终止,在短促有力的震音柱式和弦的推动下,旋律声部线条与歌词“我又想纵情高唱”相辅相成,形成全曲的第一处高潮,为A乐段画上句号。
谱例2
连接段(28-43)有长达17小节的篇幅,巧妙的是,A乐段结束后,有整整四拍半的休止,连接段的前4小节是整首乐曲引子部分的旋律框架的再现,仿佛乐曲从头再来,但是这里的引子旋律织体的应用是经过简化的,远没有全曲开头那种密集厚重之感,仿佛预示着接下来的乐段将会进入抒情性的咏叹部分(见谱例3)。紧随其后的便是分解性质的伴奏织体,旋律开始舒缓如歌。连接段在A乐段明确终止以后提前预示了B乐段的材料和调性,在没有声乐主旋律的基础上,提升了钢琴伴奏的表现力度,起到了很好的承上启下的作用。
谱例3
B乐段(44-60)共四个乐句,e乐句陈述了本曲第二个主题材料,从bA大调进入。此段伴奏为分解和弦,音响优美,旋律进行首先为同音反复和级进,较平稳,而句末又加入八度大跳,借此呈现诗歌中苦恋者一往情深而又作茧自缚的矛盾(见谱例4)。f乐句为e乐句的向下大二度模仿,从bG大调进入,在最后又回到bA大调,接下来是对e乐句的变化反复,转为平行小调f小调,最后g乐句通过c小调回到bA的属和弦,为B1乐段的进入做准备。整个B乐段主题都以抒情为主,歌唱性较强,与A乐段形成对比,带有咏叹调性质。B1乐段(61—78)为B乐段材料的展开段落,其从与B乐段相似的e2乐句进入,四小节后,使用g乐句材料进行展开,并发展了三个乐句,调性经过bG大调、同主音小调ba小调,最后停在B大调上,整个乐段保持着与B乐段相同的抒情氛围。
谱例4
C乐段(79-97)实则为A乐段的再现乐段,但因其使用延迟和缩减再现的方式,故称为C乐段而非A1乐段,前两个乐句依然使用B乐段的材料在B大调上进行,但其表达内容却早已迈入终章。C乐段中的华彩句是这首艺术歌曲的一大高潮,此时钢伴部分只提供一个柱式琶音给旋律声部,华彩部分对应的诗歌意为“生命对我固不可贵,死也不足惜”,这种让声乐部分尽可能多地施展的做法恰如其分地展示了李斯特对于彼特拉克诗歌里的爱情的解读——为伊消得人憔悴,悲也足矣。C乐段最后的7小节,调性回归bA大调,并逐渐叠入尾声。
尾声(98-110)中,第二主题的伴奏材料再次出现,而旋律则以分解和弦形式巩固调性,最后通过平行小调f小调的属和弦再到bA主和弦完成终止式,和声运用极其不稳定,表明整首作品的主旨色彩是迷茫且没有方向的,这不稳定的终止烘托出诗歌内容里既忧伤又享受其中、矛盾而含糊不清的情感——这种看似突兀实则毫不违和的和声走向恰恰体现了李斯特在音乐处理方面更重视纯粹的音乐美感,并不拘泥于传统的调式调性。
纵观整首作品,它拥有明艳的感情色彩,在声乐旋律和钢琴旋律诗意的配合下,呈现出散文般的记叙风格,李斯特将深沉的爱意和高远的意境糅在一起,从安静的独白到奔放的情感表达,从简单的柱式和弦到倾泻入流水的琶音、震音,对演唱者以及演奏者的专业水准要求较高,需要两者高度配合才能完整地呈现这首作品。
三、对话——跨越岁月的诗意与音乐的交融
彼特拉克和李斯特生于不同的年代,但对于欧洲的艺术文化都有着非同凡响的贡献。
彼特拉克作为虔诚的信徒,在信仰上帝的同时,又目睹了教会的虚伪和腐败,因此他极度渴望冲破宗教道德的束缚,在现世探求他所追寻的人文主义;而另一方面,他对自己产生的世俗情欲感到恐慌,认为这是一种罪恶。[4]彼特拉克的大半生辗转于现实的世俗欲望和宗教的道德规范,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挣扎。到了晚年,彼特拉克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他选择了避开尘世。在《歌集》中,尽管他曾用最热烈的文字去表达自己的爱与欲望,却在生命的最后接受了神的感召。彼特拉克的选择恰恰与《歌集》中所表达的人物情感的顺序感和连贯性相符[4]——从初见劳拉萌生的爱意,到苦恋无果的自我挣扎,最终以向圣母玛利亚呼救作为结束。这种种联系仿佛向我们表明,《歌集》中抒发的情感不仅仅局限于对于爱情的表达,同样是彼特拉克这一生所有情感的缩影。
我们可以认为,《歌集》里诗人浪漫而挣扎的形象,既是彼特拉克,也是李斯特。纵观李斯特的一生,他凭借自身不凡的音乐才华和外放的性格,身边总是有不少的追随者,但是李斯特的人生总是与质疑声相伴,他被人诟病过浮夸的演奏手法和华而不实的作曲风格,也被人抨击过于张扬造作的性格,尤其到了暮年,这位音乐天才的音乐作品都渐渐被一种奇特的苦涩和绝望包裹,他的心境也逐渐从“奔放”走向“悲凉”。李斯特也多次皈依于宗教,“在经历了混乱而骚动不安的一生之后,李斯特再度听到上帝的召唤,而这在他矛盾混乱一生中常被忽略”[3]64。在李斯特的心灵深处似乎盘桓着两个灵魂:一个是被众人簇拥的音乐天才,另一个是孤独清醒的哲人,也许正是李斯特这种浪漫而矛盾的天性,致使他读到彼特拉克的诗作时,与诗歌内容达到了某种契合。
李斯特曾说过:“音乐通过与诗的结合,可以使艺术得到更自由的发挥,从而更符合时代精神。”由此我们甚至可以说,李斯特的旋律赋予了彼特拉克的诗歌新的时代色彩,他将两个完全独立的灵魂联结起来,将浪漫主义的天马行空赠予到诗歌的每处角落,消除了时代的隔阂,通过音乐将诗歌艺术的美表现到极致。
四、结语
李斯特在创作《意大利游记》时正值他的创作巅峰,他的《旅行岁月》被认为是“极富诗意、深刻和哲理性的作品”[5]。这一时期他的作品不再靠复杂花哨的演奏技巧吸引眼球,其音乐的内涵与哲思也渐渐修正了某些对他不正确的评价。同时,李斯特对于文学作品的深入研究使得他在创作相关音乐作品时能够做到最大化地与诗歌内容相契合,深深地影响了他所处的时代的音乐风格的呈现。“在李斯特的花园中,我们看到许多高贵的植物,尽管残酷的环境阻碍了它们未能百花怒放,但没有一株不是深深扎下根的。”[3]166
由《我失去安宁》这首作品放眼李斯特的其他音乐作品,我们不难看出李斯特对与音乐情绪表现力的重视与发掘。“艺术尤其是要表达情绪,正如英国浪漫诗人华兹华斯所说的:强烈情感的自然流溢;而在音乐上最能充分诠释这种哲学论调者,非李斯特莫属。”[3]24从诗歌等文学作品着手,他引导着听众去感受他对于人生、爱情以及生命的思考。他使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来表达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思想,甚至我们能从旋律间涌现的李斯特式的新和声,捕捉到20世纪印象主义音乐的影子——在这位伟大的作曲家的旋律中,我们看到了三个时代的音符。
彼特拉克的诗意和李斯特的旋律,穿过了暗流涌动的岁月,借助灵魂的桥梁对话,将相思的旖旎、情爱的甜蜜、思念的苦楚、理性的哲思行云流水般地抒发出来。在彼特拉克的诗中,我们似乎能看到苦恋者给自身套上了枷锁,成为爱情的主祭,甘愿在牢笼里受缚;而在李斯特的旋律里,我们仿佛能感受到独白的诗歌成了苦恋者的自我消解,他们在这一方天地孤独地起舞,热烈洒脱而又悲伤地沉寂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