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先勇对中国传统月亮意象的继承与创新
2021-06-01吴晓金
吴晓金
摘要:白先勇小说中的月亮意象体现了他对中国传统月亮意象的继承与创新。一方面,他从传统月亮意象蕴含着的女性生命意蕴与阴柔特质出发,创新地运用月亮意象来展现少年男性的柔美并预示其命运走向,将月亮意象与更加多面的女性特质相联系,用月的意象映照出女性可怕的一面,赋予了月亮更加丰富多元的涵义。另一方面,他从传统月亮意象的形态与人之情态的关系出发,注重表现人的复杂情欲,赋予了月亮意象交融着人的情欲色彩的形态,使月亮意象在当代文学中更加流光溢彩。
关键词:白先勇;月亮意象;继承;创新
历朝历代的文人们对月亮意象投入的审美注意与审美实践,使月亮成为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最为常见的意象之一,在文人的笔下,它呈现出了复杂多样的姿态,寄予着人们或悲或喜的情感,在不断的书写中累积了丰富深厚的文化蕴意。而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影响的白先勇,也在他的作品创作中运用了较多的月亮意象,既起到了渲染小说氛围、烘托意境的作用,也预示着人物的处境与命运,表现着小说人物的个人情欲与复杂心理。
一、月亮与女性、阴性
弗莱认为神话与文学的关系非常密切,指出“神话是文学的结构因素,因为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是‘移位的神话”。中国月亮意象的女性生命意蕴最早便起源于古老的神话,如《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的帝君妻常曦浴月,《淮南子·览冥训》中的嫦娥升仙奔月,月亮成为了孕育女性的神秘阴性世界,月亮象征着女性、阴性,而阴又与寒、柔、卑相配①。在深远的历史文化积淀上,中国的古典诗词中出现了大量月亮意象与女性异质同构的审美对应创造,或直接以月亮指喻女性,如“处处之红楼夜月”,或以月亮意象的阴柔风格融合女性的阴柔特征,如“碧树阴圆,绿阶露满”。
(一)女性处境及命运的象征
在白先勇的笔下,月亮意象中也包含着女性的生命意蕴及阴性的特征。白先勇在创作中常常以女性作为主角来反映历史的沧桑感,因为在他看来“女人沧桑感最强”②,在预示女主人公的命运走向、映照她们的生命处境时,他时常运用到月亮这一意象。譬如《黑虹》中对女主人公耿素棠离家出走后的夜的景象描写:“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混黑混黑的云层上,像是金纸绞成的一样,很黄很暗”③。此处白先勇连用了两个动词“贴”“绞”,月亮均为承受动作的对象,显示出了它的被动与不自由,而这月亮还是被“贴”在“混黑混黑的云层上”的,喻指了耿素秋因丈夫的冷漠与孩子的折磨所致的压抑的、不自由的困境。将月亮比作“金纸”,又不由得令人联想起《红楼梦》中的晴雯,恰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金纸般黄暗的月亮预示着女主人公耿素棠即将走向死亡的悲剧命运。在《孤恋花》中虽然没有直接描写月亮意象的语句,但月这一意象却被镶嵌在了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首曲子中:“月斜西,月斜西,真情思君君不知。青春欉,谁人爱,变成落叶相思栽”④,这首曲子一开始便由女主人公娟娟所唱,而当她疯了以后,又由痛失过爱人的林三郎吟唱,其实也可看作是故事的叙述者在与她作别,这首《孤恋花》的曲子便似《红楼梦》中的人物判词,是作者白先勇对女主人公娟娟下的命运判词,“月斜西,月斜西”,月亮也即将要落下了,天马上就要亮了,像娟娟、五宝等蜷缩于生活阴暗处的女子,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随着天亮而消失。
(二)月的化身
而有时候,白先勇又直接将月亮意象與女性形象融为一体,月亮化身为他笔下的女主人公,比如《永远的尹雪艳》中的尹雪艳便是月亮的化身。小说开篇就提到“尹雪艳总也不老”,而人怎么可能不老,只有超脱于尘世之外的宇宙之物才可能永存不变,而作者在形容尹雪艳的美丽时,写到她总是“浑身雪白”,爱穿着一件“素白旗袍”,一身的肌肤也尽是雪白,举手投足间均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她是神秘的、冷艳的,在上流社会的场合中总以“艳压群芳”的姿态出现,“雪白”与“素白”均是月的颜色,“艳压群芳”与“压场的本领”也暗示了尹雪艳众星拱月的姿态④,在白先勇的笔下,尹雪艳活脱脱以一个月亮女神的姿态步入人间。她像亘古不变的月亮一样,似有情又无情地俯视着人间万物,从上海到中国台湾,她见证着人事的繁华与衰败,书中写到“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④,所以大家都爱在她面前发一发牢骚,倾一腔怀古幽情,而尹雪艳则一一施以广泛的同情,宛若高高在上的月亮一般,似怜悯似宽容地聆听着世人的诉苦,但尹雪艳又是无情冰冷的,她“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④,对于死亡与衰败,她并不发表任何评价,只是静默地看着一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白先勇正是将笔下的尹雪艳化身成了高高在上、似有情又无情的月亮,照见着今与昔,照见着一切繁华与衰亡,在今昔、兴衰中体察历史的沧桑,哀婉人生的无常。
(三)男性的阴柔之美
白先勇笔下的月亮意象又常常与阴柔相联,但与传统月亮意象或象征或糅合着女性的阴柔特质不同,白先勇作品中的月亮意象也蕴含着男性的阴柔。例如《月梦》中,月亮与月光总是唤醒吴医生对于一个少年的记忆,那个少年像白玉一般温润,像月光一般柔和,回忆伴随着清辉一般的月光展开:“一片亮白的月光泻在他敞露着的肩上,他的脸微侧着,两条腿很细很白,互相交叉起来,头发濡湿了,弯弯地覆在额上,精美的鼻梁滑得发光”,少年像亮白的月光一般细腻、洁白,白先勇又继续将这种月与少年的联系加深:“月光照在那白皙的皮肤上,微微地泛起一层稀薄的清辉,闪着光的水滴不住地从他颈上慢慢地滚下来,那纤细的身腰,那弯着的腿的神态,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美,就连那胸前一转淡青的汗毛,在月光下看起来,也显得好柔好细,柔软得叫人怜惜不已”③。月亮照见了少年的纤细与柔美,少年与月光似乎融合在了一起,他的皮肤上泛着月的薄薄清辉,也因此,吴医生记忆中的少年与现实中的清辉月光再也分不开了,月光即是那记忆中的柔美少年,即是他一生中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与之相反,在《月梦》中,当月亮与女性相连时,则不再具有阴柔的特质,而是带有粗鄙、不洁的蕴意,比如当小说写到吴医生无意中与一位印度女人待在一处时,有这样的描述:“窗外正悬着一个又扁又大的月亮,肉红色的月光,懒洋洋地爬进窗子里来,照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她张着嘴,龇着一口白牙在打呼,全身都是黑得发亮的……他闻到了她胳肢窝和头发里发出来的汗臭”③。与前面月梦的描写不同,这里的月亮不再象征着女性的柔美,而是暗喻着女性的不洁。此外,《月梦》中的月亮意象也预示着少年的命运,在吴医生回忆中的那晚出现的月亮仿若一面凌空悬着的水晶镜子,水晶镜子本是珍贵而易碎的,象征着少年美好而短暂的生命。关于月亮与男性之阴柔、洁净的描写,还出现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兆丽跪在地上,借着月光,痴痴地打量着月如的身体:“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细的腰肢上,她好像头一次真正看到一个男体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竟也会那样发狂般地痴恋”④,“月如”这一名字即包含着月的意思,此处的月与月光融合在了一起,像一道清辉,净化了金兆丽的精神与灵魂,洗净了她身上曾遭遇过的屈辱与亵渎。
白先勇小说中的月亮意象,既表现出了对中国传统月亮意象中女性生命意蕴及女性阴柔特质的继承,也表现出了自己独特的创新意识,他将月亮意象与少年男性的阴柔、纯洁联系在了一起,并用月亮意象来象征男性的命运,而且他笔下的月亮意象也杂糅着女性超越阴、柔一面的特质,赋予了月亮意象更加丰富的意蕴构设。
二、月之形态与人之情态
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月的意象历来便与人的情感有着密切的联系,古人有借月表达思乡之情,如“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也有借月抒发孤寂之情,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或借月表达爱的永恒,如“醉嘱姮娥,惟但愿,月与佳人长久”。不同的观察角度与投入的情感之异,导致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形态各异的月亮意象,如圆月、缺月、斜月、明月、凉月等多种异体月亮意象,月亮意象不同,所寓之心也有所不同。而白先勇作品中的月亮意象便是在继承传统月之意象的基础上,根据自己对人性与人心的敏感体察,对月之形态与人之情态的关系进行了发展与创新。
(一)月之圆缺与人之情欲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以其超凡之笔借月的形态变化表现了人的情感变迁。而白先勇的小说则借月之圆缺转换象征着人物内心情欲的变化,正如白先勇自己所说的“我比较喜欢那些写人性、人心、内心的作品”②,他笔下月亮意象的圆缺形态也往往映照着人物内心的情欲变化。
圆月象征着情与欲的圆满,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满足。譬如《月梦》中吴医生反复梦到的他与少年的那一晚,即是他在精神与肉体上均得到圆满的记忆。吴先生梦的开端便是那晚的“月亮特别圆”③,而在描写二人的亲密接触时,白先勇呈现了这样一组对照:“只感到两个人靠得那么紧,偎贴得那么均匀,好像互相融到对方的身体里去了似的”,而与此同时“月亮好圆好大,要沉到湖中去了”③,月的“大”与“圆”正预示着人物内心情感与欲望的圆满,而月亮仿佛要沉到湖中去了,与湖水融为一体,则表现了二人情感的交融。当写到吴医生与印度女人的那一晚时,窗外的月亮则“又扁又圆”,月亮是“扁”的,呈现出了扭曲变形的一面,象征着吴医生此刻对于情欲的厌恶扭曲心态。而《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里,当朱焰讲述完他心爱的白马公子姜青时,他身后的“那轮又黄又大的月亮,已经往公园西边那排椰子树后,冉冉地消沉下去了”④,在白马公子姜青身上他倾注了毕生的心血,也包含着复杂的情感,随着姜青的走红,又随着姜青的死亡,他心中的情与欲也像那轮又黄又大的月亮一样,冉冉地升起又消沉下去了。“又黄又大”象征着曾经得到圆满的心理,而“冉冉地消沉”则是一切欲望的寂灭。白先勇笔下的圆月虽象征着情欲的圆满,然而也象征着情欲的转瞬即逝,因为八月十五的圆月终究不能长久。
与之形成对照的便是缺月,也即残月,残月的意象往往象征着主人公情与欲的缺失。如《黑虹》中的女主人公耿素棠,便处于一种情感與情欲双重缺失的状态,一方面丈夫对她极其冷漠,另一方面三个孩子也总是在折磨她,并没有给她带来情感的慰藉,反而使她对生活感到了极其的麻木与厌恶,所以她急着要逃出令她窒息的一切,出逃的夜里有着一轮极细极细的月亮,像是暗示着主人公内心无法得到圆满的情欲,更象征着其内心情感的极度匮乏。而在耿素棠记忆中令人悲伤的那一晚,也有这么一钩弯弯细细的小月亮,在这一夜,她心爱的小弟与他分手,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那弯弯细细的小月亮似乎再一次映照着主人公那情欲不得圆满的心境。此外,《玉卿嫂》中,在玉卿嫂撞见庆生与旁人私会的那一夜,有过这么一段关于月的描写:“天上没有月亮,路灯的光又是迷迷胧胧的”③,那刻意缺席的月亮正像是玉卿嫂内心悲惨幻灭的情欲。
(二)月之色彩与人之情欲
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也有以月亮意象的色彩变化,来描摹内心情感状态的诗词,如“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中的“淡月”,又如“纨扇婵娟素月,纱巾缥缈轻烟”中的“素月”,但大多以自身视觉为起点,来描摹不同光亮度的月亮以抒发内心情感。而白先勇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了自己的发展创新,他笔下的月亮意象往往是以主观感觉为内驱力,着力于表现人物内心的情欲色彩,因此小说中的月亮意象,也被赋予了更加丰富的感情色彩修饰词,月之色彩即人之情欲色彩。
在白先勇的笔下,青白、淡蓝等冷色调的月亮与月光往往象征着纯净美好的情感,或是不掺杂欲望的爱,或是欲与情的完美融合。例如在《那晚的月光》中,李飞云反复回忆到了那晚的月光,第一回是这样描写的:“李飞云第一次觉得余燕翼可爱,大概那夜月光特别清亮……露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白的光辉” ③,青白的月光似乎为余燕翼凭添了一份额外的魅力,月光下的她是纯洁的、静美的,引起李飞云美好的向往。第二回对那晚月光的描写是这样的:“余燕翼是第一个轻柔地对他说‘我喜欢你的女孩子,那晚的月色太清亮了,像一片荫蓝的湖水”③,这一回李飞云美好回忆中的月光是“荫蓝”的。小说中李飞云反复回忆的,难道是月光下变得格外具有魅力的余燕翼吗?其实不然,使他不断沉浸其中的,是那时候还没有被现实经济等各种问题所改变的纯洁情感,这两处回忆中的青白月光与荫蓝月光,其实都象征着他内心美好纯净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情感。而《月梦》中,吴医生对少年的回忆也是由淡蓝色的月光所唤起的,如“昨晚的月光是淡蓝色的,蓝得有点发冷”③,那晚的少年身上也笼罩着青白的月光,如“月光照在他的背上,微微地泛出青白的光来”③,蓝得发冷的月光与青白的月光都象征着吴医生对少年美好的情感,他对少年的欲是由情而生的,因而在白先勇的笔下也是纯洁美好的。
黄色、红色等暖色调的月亮与月光则象征着肉欲与冲突极端的情感。例如《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中,当写到公园里的夜游神们正在急乱地寻找着欲望对象时,作为背景的月亮意象是这样呈现的:“沉沉的天空里,那个月亮——你见过吗?你见过那样淫邪的月亮吗?像一团大肉球,充满了血丝,肉红肉红地浮在那里”④。而《孤恋花》中娟娟杀人的那一夜,也出现了类似的月亮意象,“天好像让火烧过了一般,一个大月亮也是泛红的”,此处的“泛红”月亮便象征与反映着娟娟内心冲动的、极端的复仇欲望。此外,《月梦》与《黑虹》中的肉红色月亮与黄色月亮也都象征着女性内心的欲望冲动。
白先勇笔下的月亮意象继承了中国传统诗词中借月亮形态变化寄予人之情感的表现手法,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个人的独特创新,他以主观感受为内驱力,着力于表现人物内心的情欲色彩,赋予了月亮意象更加丰富且复杂的人之情欲的象征蕴意。
三、结语
月亮意象经历了中国悠久文化历史的沉淀,具有着丰富多样的形态与深厚广博的意蕴。而白先勇对中国传统月亮意象的继承与发展,则使月亮意象在当代文学中更加流光溢彩,他从传统月亮意象蕴含着的女性生命意蕴与阴柔特质出发,创造性地运用月亮意象展现少年男性的柔美并预示其命运走向,将月亮意象与更加多样化的女性特质相联系,用月的意象映照出了女性可怕欲望的一面,赋予了月亮更加多元化的涵义。另外,他从传统月亮意象与人之情感的关系出发,注重表现人的复杂情感与欲望,赋予了月亮意象交融着人的情欲色彩的多样形态。
注释:
①许兴宝:《 春江花月夜:宋词主体意象的文化诠解》,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174-179页。
②刘俊:《文学创作:个人·家庭·历史·传统——访白先勇》,载《东方丛刊》2007年第1期,第238页,第235页。
③ 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7页,第61-62页,第63-64页,第60页,第62页,第114页,第217页,第219页,第59页,第62页。
④白先勇:《台北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页,第1-3页,第5页,第10页,第74页,第161页,第162页。
参考文献:
〔1〕白先勇.台北人.第2版[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2〕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第2版[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3〕许兴宝.春江花月夜:宋词主体意象的文化诠解[M]. 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4〕劉俊.文学创作:个人·家庭·历史·传统——访白先勇[J].东方丛刊,2007(1):225-247.
〔5〕孙自婷.月之风情——浅析白先勇小说中"月"的意象[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8,000(002):46-49.
〔6〕刘俊.论白先勇小说中的意象群落[J].学术论坛, 1994(2):2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