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与国道——关于《交叉感染》
2021-06-01李丹
1940—1950年代,洲际公路被誉为“美国生活的丰碑”,“它把愈来愈漂泊不定的人口从农村输送到城市,从城市输送到郊区,从南方输送到城市黑人区,从中西部输送到加利福尼亚”。迪恩·莫里亚蒂也在此时于克鲁亚克笔下登场,《在路上》的故事里,他借助四通八达的公路网,“跑遍每个角落,沿着西海岸,在每一只垃圾桶里寻找我的下落”。数年后,这个故事以既是诱惑又是禁忌的“黄皮书”身份传入中国,一些乡下的知识青年甚至以手抄几十万字的方式来保护这个传奇。
公路是一个线性符号,一头连着解放,一头连着迷茫。那些天生害怕束缚或不爱设置目标的人,通过公路来追求没有终点的过程,北岛称“只有道路还活着/那勾勒大地最初轮廓的道路/穿过漫长的死亡地带/来到我们脚下,扬起了灰尘”(《随想》),而芒克和彭刚则在缺少公路和汽车的时代直接翻墙跳进北京火车站,扒上一列南下的火车,弹尽粮绝之际就去乞讨——对着一个漂亮姑娘。
《交叉感染》赶上了一个私家车和汽油仍然昂贵而大巴和国道还颇景气的时代,小说里那个没名没姓的“你”(“我”)在一个又一个汽车站转场,一边心怀狡诈地与票贩子斗智斗勇,一边又怀揣迷惘从一辆又一辆巴士上上下下,任由各式各样值得或不值得质疑的生活电影胶片般从眼前滑过。这就是“中国公路小说”的样子——终于能够逃开“春运”或有幸不必卷入“春运”的人以乘坐大巴的方式上路。
像很多年轻人一样,“你”(“我”)自认活在围困里,于是“你”(“我”)“骨子里渴望自由,渴望人性,渴望温暖,渴望打破自我人为的藩篱,突围出去”。恰巧,大巴和汽车站通达中国所有的东南西北,连缀一切因陌生而显得新鲜的末梢,很方便就能带“你”(“我”)去只有异乡没有故乡的生活,而“说走就走的旅行”和“奋不顾身的感情”一样,又恰好是“你”(“我”)支付得起的票价。那么,干吗不走呢?只需要磨炼出一些跟票贩子打交道的技巧就够了。
问题只在于,“大巴上路”和“说走就走”有着天然的冲突,路线、票价和发车时刻表命定式地把“你”(“我”)的起止点限制在特定的坐标上,任凭抵达的是阳朔还是无名县城,无论遇见的是按摩小姐、花心猎人还是动物专家,这种命定性都無法避免也无法取消。所以这种“上路”就不免会少了点爆炸性,无论是“你”是“我”,无论子丑寅卯或甲乙丙丁,故事的讲述者总是显得有些孤寂温暾。“你”(“我”)虽然已经上路,却又似乎并未做好准备迎接未知,在这个从“子”写到“亥”,从“甲”写到“戌”的故事里,每一位与“你”(“我”)相逢的人都未能与之发生深度联系,大家都是一期一会一日游, “你”(“我”)身上仿佛覆盖了厚厚的茧房,与“说走就走”的造型极不匹配。精神上的“旅游性”还是要大于“公路性”。
但是,这种温暾却又的的确确恰如其分,甚至可以说,这种旅游式的出走才是大多数人的精神原貌吧。当今世上,谁又不是戴着紧箍圈的宠物猴,谁又能是真正野生的白骨精?从大巴上下来的“你”(“我”)并不是想谈谈,而是只想看看,正如显示器前的我们不想要单车和滑板,而只想要可以随时关闭和切换的围观。
《交叉感染》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处,是“戊”章关于猎人的故事——尚无居所的“你”偶遇了一位猎人,当他得知“你”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便主动邀请“你”到他的相好家留宿。这位女人因为生不出孩子而被丈夫抛弃,猎人原与之相熟,后来两人就成了情人。而“你”最关心的却是猎人老婆的态度。“你”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地追问:
“这事,你自家女人知道不?”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你急切想知道答案。
“不知道。”男人声音仍旧很沉。
“哦。”
“你家女人知道了怎么办?”你很不识趣,在这个初相识的男人面前老捏他的软肋。
“不知道。”
“还爱你家的女人吗?”
“爱。这多年下来,已经是亲人了。”
“那这个女人呢?”
“也是爱,让人心跳得欢,能拾起激情,说不出的感觉。”
“总得取舍一个,生活的本质就是取舍。”
男人沉默了。
约翰·霍尔姆斯在《这就是“垮掉的一代”》里评论道:“垮掉的一代”是“精神意义上的某种赤裸裸的直率和坦诚,一种回归到最原始自然的直觉或意识时的感觉。简言之,它意味着他们情愿以一种并不耸人听闻的姿态驱使自己陷入困境。一个‘垮掉的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总是全力以赴,精神振奋,对任何事都很专注,像下赌注似的把命运孤注一掷。”若是以此为标准,亲切促狭地奉劝猎人“取舍一个”的“你”不免太过冬烘,虽然自己还在对生活茫无头绪,“你”却已经开始教导别人该怎样生活了,振振有词的道理和老也过不好的人生似乎奇特地扭结在“你”的身上,亲切又滑稽,简直就像个手执杀猪刀的知识分子。一旦把感伤当成了思想,不带地图的旅行就变成了另一种版本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当然,相对于那些活在两微一端里,认为比特泡沫比“真实”更真实的那些人,能在汽车站和小县城之间狼奔豕突一番、能在对照组里令人赞叹,已然算是不错了。
好的“上路”,跟“告别”无关,向有钱人讨钱,从加油站偷油的萨尔·帕拉迪斯时间之矢似的宣布:“我这辈子就喜欢跟着吸引我的人,因为对我胃口的都是疯狂的人,他们疯狂地生活,疯狂地谈话,疯狂地寻求救赎,渴望同时拥有一切,他们从不厌倦,从不讲陈词滥调,而是像神奇的黄色焰火筒那样,燃烧、燃烧、燃烧。”而同样出走的《交叉感染》则选择六十年一轮回的天干地支来统计章节,这种“中国性”真是无比妥帖。
作者简介 李丹,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南京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江苏省“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培养对象。学术成果先后获得过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