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的诗
2021-06-01
臧棣是当代最重要的知识分子或学院派诗人,膺受于强大的诗歌传统,据此编写一己个我的语言密码。他的诗拒绝来自常识的阅读,却能有效呼应当代性的各项指标。臧棣很少抒情,排斥廉价的叙事或者散文化,其诗言辞优美婉转、律动稳定,犹如莫名的外星生命。从此角度进入,你便能窥见臧棣诗歌的活力和深渊。同时臧棣也是一位杰出的思考者和阐释者,对当代汉语诗歌的理论建设做出了难以替代的贡献。
刘涛属于实力派诗人,是一位命运造就的隐逸者,写作数十年,因各种原因既位于诗歌写作的大圈子之外,在小圈子内也表现另类。但她的确才能非凡,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没有丝毫消磨,反倒更尖锐、壮大了。刘涛的诗天真、复杂,来源纷繁,就整体成就而言并不亚于任何一位一流诗人,只是缺少了某种“自觉性”。当然,“不自觉”也构成了刘涛的自由和超越。
——韩东
偷食者简史
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
——里尔克
树枝上金灿灿的柿子
一天天减少,偷食者的身影
闪现在白头鹎和喜鹊中间,偶尔也会有
鹩哥混入其中,像一颗黑炸弹
扔进了时间的死角,却并没有爆响。
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归结于
连续几天的气温骤降中
霜冻已令果实美味难忘;
而聪明的白头鹎的品位果然不低,
居然猜到你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对你而言,这些柿子不过是
午后的甜点,对留鸟而言,
则是在严寒中存活下去的主粮。
进食的过程中仿佛随时
都会有危险或敌意需要它
一刻不停地用叽叽喳喳的叫声
宣示世界的界限;而在那沉默的间歇,
仿佛有一个主权已经丢失。
每天它们都会飞来好几次,
清点那些金色的果实,就好像
在你和它们之间争夺战早已开始,
而它们属于专有的战利品;
你的驱赶只会将你的道德
彻底暴露:如果它们真是偷食者,
那么在大地之歌中,你又是什么?
深居简史
当命運的车轮转过整整一圈……
——尼采
阵阵秋风如城门已破,
而诗的敌人并未长出新的獠牙;
凌乱的茅草凌厉在
轻微的迹象和背光的征兆之间,
反衬蛇影的跳跃越来越频繁;
粘着血污,散落的羽毛
勾勒着一次漂亮的逃逸。
最艰难的,心灵的选择
其实并未给心灵的起伏
留下充分的迂回。深邃比深远,
哪一个更缓冲?深渊里
怎么会有答案。好在暗号照旧,
人的简朴中始终藏有
人的最好的防御术。
我仿佛只抵达过一次;
难忘的经历,烂漫的余晖
像一次重彩的涂抹,引诱着
我的记忆应该能重现
我做过的所有的梦。我的女儿
走在我的前头,美如盛开的桃花
并不限于转世即将到来;
我的儿子紧跟在我的身后,放松如
虎头并不一定长在虎身上;
不管怎样,人的深浅构成了
崎岖的乐趣。而我的回归并非要
满足全部的真实;更有可能,
我出没的次数并不少于麻雀们
曾在那屋檐下反复筑巢。
外观虽然简陋,但我的取舍
已堪比一次神秘的取悦;
我甚至不需要堵住它所有的裂缝;
只要在那里站过,从它的窗口
向外眺看过世界的风景,
就可以知道:它婉转过万水千山,
而且从未低估过人世的险恶。
竖琴
如果鸽子蛋可以用来
类比小提琴,那它对应的
就是大号的恐龙蛋;
在它面前,抽象的现实
会慢慢显形为一头
狮面蛇身的怪兽;
具有镇静剂的效果,但它自身
看上去却更像盛大的祭典上
才会用到的一件礼器;
它的脉搏如果可以被捕捉到的话,
演奏它的人几乎无法否认
她正骑着一匹烈马
穿过荒无人烟的草地。
在见过它更多的图片之前,
甚至在知道它确切的名字之前,
我就已见过竖琴的实物——
蒙着厚厚的灰尘,闲置在
小学的教学用具仓库里;
那也是我和它有过的
距离最近的一次接触;直到今天
手指上仍粘有它的一小片灰尘;
多年以后,我仿佛也理解了
一个理由:不仅仅是那所小学,
整个世界都像是它的一个仓库。
射箭运动
人的一生中仿佛
总会有那么一段时光,
年轻的心像一个兴奋的靶子;
即使鞋还没穿好,那天生的长弓
也会将你的体形绷得紧紧的;
时刻准备着,直到分身术
在你的身体取得了
新的平衡。你奔跑着,
像一个新入伙的猎手,而被捕捉的对象
似乎比爱情的豹子跑得更快;
第一支箭射出后,通常
你还会射出第二只,第三只……
或许在射出第十只箭时,你才会猛醒
在人和爱情发生更为具体的
特殊的关系之前,爱的本质
早已像一个被万箭穿过的靶子;
而你射出去的箭,在未来某一刻
会引来更多脱离弓弦的箭,
将你射穿在天地之间;
但没准,恰恰是这些深棕色的
梅花状的疤痕,可用来剥夺
死亡带给我们的耻辱。
刺痒
它最好来自野麦直立的穗花,
你已伸出在溪水里刚刚洗过的手,
但有点犹豫。
如果只有神秘的痕迹曾逼真过,
而影子必须靠边站,它不需要你忏悔
另一个我有没有惊人的忍耐力。
它最好没被祈祷偷听过,
它结过的疤斑看上去很美,且远远不止十次;
它最好没被青春的幻觉出卖过。
它最好无关你的记忆是否可靠;
它最好涉及一次蜕变,以至那陌生的摩擦,
犹如世界上最深的洞穴
在你的深呼吸里只是稍稍
显得有点错位;它最好意味着从陡坡上
滚落的石头仍会被西西弗斯稳稳接住。
高悬
我决定成为每个人
——阿尔蒂尔·兰波
澄明到皎洁的通体
也不得不服气;它升起来,
飘向一个充盈的自圆;
并轨之际,清辉已绵密到
每隔八千里,就有一朵彤云
刚刚没收过虎啸或斜塔;
而照耀本身意味着
它始终反对空心,并渴望那个对称
并没有因人世的险恶而失效;
冷酷的,并不是我们
很容易就意识到我们
已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时而收紧,时而放松
它布置我们的目光就好像
人的骄傲里有全部的秘密;
它早已试出黑暗像粗粝的磨刀石,
以及它的锋利的后果:
除了你,心并不需要别的奇迹。
橄榄树协会
吹向它的风都将被女人的歌声
编入远方的绿色发辫;
但那时我还年少,不知道齐豫的嗓音
多折叠几下,重新支起来时
也可以像金色的梯子。
更早些时候,青春的轨迹已被密集的格言
扳过道岔,就像地理老师说的——
你们的生活已变成投篮。
因为身高太明显,我当然渴望
我不会轻易就输给投篮;
而那回荡在耳畔的歌声
就如同私自配制的一把钥匙,
让它远远看去,完胜南方的橡树
或北方的梧桐:少年的圣树;
不仅如此,那些发辫中的一根
有一天突然像从峭壁上扔下的绳索;
恍惚之际,它已把我吊起来,
吊向我的第一个非理性的质疑:
假如没有空想主义,我的成熟
会不会被它的小白花缩短得
像透明的液体黄金。
我的本能肯定被它粗糙的树皮惹毛过,
而它的芳香又是我的年龄的弹簧:
轻轻一按,我的飞翔
就会在它的枝条间找回全部的翅骨。
吊兰协会
丛生的绿叶细长得就像
有一只落单的仙鹤
为躲避历史之恶
钻了泥土却并未死去;
比兰草更容易辨认,甚至绿蜘蛛
在它身上也找到过变形的自我;
叶脉上,那金色条纹还试图
将阳光的手艺向你郑重展示;
但前提是严格的,你必须虚心接受:
花的器官也是花的秘语;
更严厉的考验還会出现在
你刚刚给它浇过淘米水之后;
气息的相同果然很神秘,它并不希望
将你卷入一种无爱的劳役;
它不需要主人,它只需要感受到
你的友谊像开窗后涌入的空气。
以前被问及吊兰最大的特点时
你会犹豫,而现在脑海里会立刻浮现
叶芝在谈到诗最大的特点时
用到的那个字眼: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