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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游记——翻写《镜花缘》(下)

2021-06-01孙智正

青春 2021年6期
关键词:镜花缘妹夫国王

孙智正

第六回白民国字读半边 淑士国酸文假醋

1. 白民国

第二天,到了白民国。林之洋带着许多绸缎海菜去卖。唐敖邀九公上去游玩。多九公:这里人烟稠密,物产富饶,就是我与它无缘,每次经过这里,不是有事,就是头晕身体不舒服。今天上去和唐先生一块儿走走,也是难得。

两人上岸走了数里,只见到处都是白土,远远几座小山,都是雪白的矾石;田里种着荞麦,遍地开着白花;几个农民在那里耕田,也都穿着白衣。

一会儿进了洁白的玉城,跨过雪白的银桥,四处房舍店面接连不断,都是粉白的墙壁;街上人来人往,无论老少个个面白如玉,都穿戴着白衣白帽,看上去十分素净,手腕上都戴着银镯子,手中拿着香珠子,身上挂着各式各样讲究的饰品,身上不知用了什么香水,老远就闻到扑鼻的香气。

唐敖目不暇给,一面看一面赞不绝口:这样的美貌,再配上这样的穿戴,真是风流盖世啊!海外各国人物,大约白民国的最俊秀了。

再看两边店面,接接连连,都是酒肆、饭馆、香店、银局。绸缎绫罗,堆积如山;衣冠鞋袜,摆列无数;其他羊牛猪犬、鸡鸭鱼虾,诸般海菜各种点心,不一而足。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无一不精、无一不备。满街满巷,那股酒肉的香味和人身散发的香气,上彻霄汉。

只见林之洋和两个水手从绸缎店出来。多九公迎着问:林老板,东西卖得怎么样?

林之洋满面笑容:托九公的福气,今天卖了许多东西!一会儿回去,我请大家喝酒。现在我还有几样腰巾、荷包这些零星的东西,要到前面巷子里找个大户人家卖卖看,我们一块儿走吧。

林之洋叫两个水手将卖得的银钱先送上船,顺便买些酒肉,自己提着包袱,和唐敖、多九公走进前面巷子:好了,前面那家这么高大的门楼,肯定是大户人家。

走到门前,里面刚好走出一个绝美的后生。林之洋说明来意。绝美后生说:快请进来,我家先生正要买呢。

三人刚要进去,只见门旁贴着一张白纸,上写“学塾”两个大字。

唐敖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九公!这里是学馆!

多九公看了也吓一跳,又不好退回,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绝美后生见他们进来,先到里面通报去了。

三人见厅堂里诗书满架、笔墨如林,当中悬着一块玉匾,写着“学海文林”四个泥金大字,两旁挂着一副粉笺对联,写的是:

研六经以训世,括万妙而为师。

隔着窗户看到,里面坐着一位先生,四十上下,气度非凡,高鼻子上戴着三副玳瑁眼镜;底下五个学生,都二十上下,个个品貌绝美,衣帽鲜明,也都戴着眼镜。

唐敖同多九公见了,不但脚下走路轻轻,连鼻子气都不敢大出。

这位先生教学生念诗,先拿腔拿调念一遍,学生跟着摇头晃脑地念一遍,仔细听去,念的是这么四句:

一行白鸟上月天,两个黄鸟鸣羽木。门白东口万里舟,窗今西山千火雨。

翻来覆去,连读了十几遍。三人一点也听不懂,暗暗叹气。唐敖轻轻和多九公说:九公,今天我们千万不要和他们谈论学问,刚才他们读的诗,我一句都听不懂,肯定含义深刻,不然这些学生都这么大了,怎么就读这么几句。幸好我们有黑齿国的前车之鉴,不然又要丢人了。

多九公感叹:是啊!古人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啊。

刚才的绝美后生出来朝三人招手:下课了,先生要看货。

林之洋连忙答应,提着包袱进去。师生都围了上去。

唐敖和多九公偷偷进入课堂,翻看他们的课本,一会儿两人脸憋得通红。

等林之洋卖完货,三人一齐出门,走出巷子,唐敖和多九公放声大笑。林之洋问:我把货都卖光了高兴,你俩在高兴什么?

唐敖笑:哥哥你道他们刚才念的什么诗?原来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两个黄鹂鸣翠柳”!

林之洋想了一下,哈哈大笑:他们也是有办法!字读半边,相差有限!

2. 药兽

三人正在说笑,只见一只异兽,长得像牛,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衣服,被一个小孩牵着从眼前走过。

唐敖问:请教九公,我听说远古神农的时候,白民国曾进贡药兽,这就是吗?

多九公点头:这就是药兽,它最能治病了。人們生病了,只要告诉药兽病源,它就到野外衔着药草回来,病人把草捣成汁或煎成药汤,喝了就见效。如果病太重,吃一次药不能除根,第二天再告诉药兽病源,药兽又会去野外,或者仍旧衔回同样的药草,或者添加一两样新药,照之前一样服用,病都能给你治好了。白民国从古至今都有药兽,一代代地传了下来。我听说药兽渐渐滋生,比以前多多了,不仅仅白民国有,世上到处都有了。

林之洋:啊?原来它会行医,怪不得穿衣戴帽的。那请问九公,这药兽读过医书、懂得医学吗?

多九公摇头:它又不识字,怎么读医书?稍微知道几样药草罢了。

林之洋指着药兽骂:你这厚脸的畜生!医书也没读过,也不懂药理,竟敢出来看病!拿人命当玩的吗?!

多九公:你骂它,被它听见了,小心给你药吃。

林之洋:我又没病,为什么吃药?

多九公笑:你现在没病,吃了它的药,就有病了。

说说笑笑,三人回到船上,大家痛饮一番。

3. 淑士国

这天一帆风顺,船开得很快。

唐敖和林之洋站在舵楼上,看多九公指挥众人推舵。忽然望见前面似烟非烟、似雾非雾,万道青气直冲霄汉,烟雾中隐隐现出一座城池。

林之洋:这城看起来不小,不知到了哪里?

多九公看了看罗盘,又望一望,说:照我看来,前面就是淑士国了。

唐敖:这青气里好像有股酸味,九公知道是什么散发出来的吗?

多九公:我曾经路过这里,但没靠近过,不知道是什么味儿。

说着,离岸更近了。只见岸上亿万棵十来丈高的梅树,把城池围在中间。

林之洋:这里既然叫淑士国,读书的人肯定少不了,我就多带些笔墨上去卖。

三人跳上舢板,一齐上岸。岸上就是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梅林。三人只觉一股酸气,从鼻孔直冲脑门,只好掩着鼻子前行。

多九公:我听海外的传说,淑士国一年到头都吃酸腌菜、青梅。酸腌菜多不多不知道,这青梅是真多啊,你看这一大片林子,遮天蔽日的。

过了梅林,到处都是菜园,那些种菜的农民也都是读书人打扮。

走了很久,来到城门外,石壁上镌刻着一副金字对联,斗大的字,远远望去,金光灿烂,写的是: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多九公:照这对联看来,上联劝人为善,就是含有“淑”的意思,下句叫人读书,含有“士”的意思。这两句真是淑士国绝好的招牌啊,怪不得就在城門口挂着了。

唐敖:看这光景,确实和白民国大不一样啊。

三人来到城门口前,许多士兵上来,反反复复问清了来历,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才放三人进去。

林之洋不高兴:这什么淑士国!该死的,竟把我们当奸细小偷一样,这么盘查!可惜我没吃蹑空草,吃了我就跳进城去,看他们拿我怎么样!

三人来到大街上,看到人们都头戴儒巾、身穿青衫,那些做买卖的也打扮得十分斯文。卖的东西,除了家常日用,就是青梅、酸腌菜、酸萝卜,还有纸墨笔砚、眼镜牙杖这些。

唐敖: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打扮,倒要打听打听。

走过闹市转入小巷,只听两边普通的居民人家,无不传来郎朗的读书声。门上挂着的金字匾额,有写贤良方正、孝悌力田、聪明正直、德行耆儒、通经孝廉、好善不倦等四个字的,也有两个字的:休仁、好义、循礼、笃信等等,不一而足。

旁边一家门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经书文馆”四个大字,两旁贴着对联:优游道德之场,休息篇章之囿。正面悬着五爪盘龙金字匾额,上书“教育人才”四字。里面书声震耳。

林之洋指着随身带着的笔墨说:我要进去卖点东西,你俩去吗?

唐敖说:哥哥饶了我吧,黑齿国、白民国,学校我已经去得够多的了。

林之洋就一人进去了。两人继续往前走,只见有两家门口竖着两块黑色的匾额,一块写着“改过自新”,一块写着“同心向善”。

唐敖:九公,你看这两块匾怎么回事?

多九公:照我看来,这是有人做了不法之事,所以给他树了这样的匾额。我们一路看来,金字匾额不计其数,丑匾只有这两块。可见这儿的人向善的多,违法的少。不愧“淑士”二字啊。

两人信步又到闹市,溜达了会儿。林之洋两手空空,笑嘻嘻地走来。

唐敖:看来哥哥把东西都卖了。

林之洋:东西卖是卖光了,不过我卖得不开心,这些穷酸贪图便宜、一钱如命,最好白送给他们;我不卖要走,他们又恋恋不舍拉住我。我看他们又不添价又不放我走,那样子让人看着可怜,我就折价卖给他们了!我开心的是生平第一次,被大家看作有学问的人,我一开口,大家就夸奖个不停,我心里舒坦啊!

唐敖笑:那真难得!

林之洋笑:妹夫不要取笑。刚才在书馆里,那些学生同我讲价,问我为什么不是读书人打扮,是没读过书吗?我想起妹夫和九公在黑齿国的遭遇,知道要谦虚。但我肚子里本来就空空如也,再谦虚,别人就更看不起了。因此我说,我们那儿谁都读过很多书,什么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哪本没读过!就是我们本朝唐诗,也不知读过多少!我只顾说大话,他们听我读过诗,就要叫我教他们作诗。我真是搜尽枯肠啊,可是肚子里装的都是饭和屎,没有诗啊!正在着急,刚好有两个小学生在旁边对对子,先生出的是“云中雁”,一个对“水上鸥”,一个对“水底鱼”。我趁机说,今天刚好“诗思”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家,好在“对思”在家。我给你们对这个“云中雁”吧。他们都说:也好,先生对什么?我说“鸟枪打”。他们听了都愣了,求我解释解释。我说:也难怪,你们都还是学生,你们只知道“云中雁”拿那“水上鸥”“水底鱼”来对,我想问问大家,这些字面和那“云中雁”有什么关系吗?我对的这个“鸟枪打”,就是从“云中雁”生出来的。他们又问:请问先生,怎么生出来的?我说:一抬头看见云中雁,随即就用鸟枪打,怎么不是从云中雁生出的?他们听了,这才明白,都说:先生果然书看得多,立意新奇!

唐敖笑:哥哥这个“鸟枪打”,幸好遇到是这些学生,让别人听见,只怕嘴都要给打肿了!

林之洋:我的嘴没肿,但干了!说了这么多酸文假醋的,快找个酒楼喝两杯!

多九公:前面就有个酒楼,我们进去顺便了解一下这里的吃食、风俗。

林之洋叫:九公真是个好人,说出来的话多顺心!

三人进了酒楼,在楼下挑个桌子坐了。过来一个酒保,也是书生打扮,戴着一副眼镜,手中拿着折扇,施施然走过来:三位先生光顾者,莫非饮酒乎?抑用菜乎?敢请明以教我。

林之洋:你是酒保,怎么拿把扇子,满嘴说的什么文绉绉的鬼话,我听不懂!有酒有菜,只管拿上来!

酒保又问:请教先生,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

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什么“乎”不“乎”的!你只管拿来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我先给你一拳!

吓得酒保退了一步,赔笑:小子不敢!小子改过!

随即拿了一壶酒,两碟小菜:一碟青梅,一碟酸腌菜。

林之洋倒了一杯,仰头干了,不觉紧皱双眉,连打几个寒噤,龇牙咧嘴、口水直流,捧着下巴喊:酒保,错了!这不是酒,是醋!

旁边有个驼背老人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地一直在自斟自饮,一面摇着身子一面吟诗,听林之洋喊酒保拿错酒了,连连摇手劝:吾兄既已饮矣,岂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而恳焉。兄耶,兄耶,切莫语之!

唐敖、多九公听见这几个虚字,不觉浑身发麻,暗暗笑个不停。

林之洋骂:又是一个拽文的!我埋怨酒保拿醋当酒,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连累你了?

老人听了,把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两擦:先生听者,今以酒醋论之,酒价贱之,醋价贵之。因何贱之?为甚贵之?真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而贱之;醋味厚之,所以贵之。人皆买之,谁不知之。他今错之,必无心之。先生得之,乐何如之!第既饮之,不该言之。不独言之,而谓误之。他若闻之,岂无语之?苟如语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讨之;你自增之,谁来管之。但你饮之,即我饮之;饮既类之,增应同之。向你讨之,必我讨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苟亦增之,岂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与之。你不与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寻我之。我纵辨之,他岂听之?他不听之,势必闹之。倘闹急之,我唯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

唐敖、多九公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之洋:你说的这话,比这酒还酸!

望了望桌上,只有一碟青梅、一碟酸菜,大声叫:酒保!多拿两样下酒菜!

酒保答应,又拿了四个碟子放在桌上:一碟盐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

林之洋瞪眼:这几样我吃不惯,再加几样。

酒保答应,又添四样: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皮,一碟酱豆腐,一碟糟豆腐。

林之洋:我们不吃素,为什么只上素菜?还有什么,快拿上来!

酒保赔笑:此数肴也,以先生视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论之,虽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过如斯数样耳。先生鄙之,无乃过乎?止此而已,岂有他哉!

唐敖和多九公笑着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三人随便吃了点,就出酒楼回船了。林之洋没吃好,生了一路的气。

第七回两面国背面吓人 伯虑国害怕睡觉

1. 两面国

船开了几天,到了两面国。唐敖要去走走。

多九公:这个国家离海挺远的,以前路过我从来没去过。今天唐先生兴致高,我也很想一起去看看。但我今天又有些头晕,感觉腿脚也不舒服,自从东口山追那个肉芝,没追上还跌了一跤,石头垫了一下脚骨,经常隐隐作痛,今天你俩去吧。

唐敖:那九公好好休息。

唐敖和林之洋上岸。

多九公在船上服药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睡醒脚也不疼了,心里十分畅快。正好唐敖、林之洋回来了,多九公问:这两面国怎么样啊?咦,为什么唐先生穿着林老板的衣服,林老板又穿着唐先生的衣服?帽子也换过来了,为什么啊?

唐敖感叹:我们上岸走了十来里,才看到人烟。本来想看看“两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他们个个头上戴着浩然巾,脑后那张反面被遮住了,只露出正面。我上去问问风俗,他们十分礼貌,满脸笑容的。

林之洋恨恨地说:他们在那里和妹夫寒暄,我也随口问他们两句。谁知他们掉转头来,把我上下一望,猛然就变脸了,脸拉得长长的,笑容也不见了,对我爱搭不理的。我就想这是为什么?突然想到是不是因为妹夫身上穿着绸衫啊,我今天就穿着干活的旧衣服,戴着破帽子,他们是不是把我当作跟班了啊!等他们走开,我就和妹夫换了衣帽,这下好了,他们也换过来了,对妹夫很冷淡,对我十分礼貌!

多九公:原来“两面”“两面”,是这个“两面”啊。

唐敖:不只这样!后来哥哥又同一个两面国的人说话,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一時好奇,一下揭起他的浩然巾。没想到里面藏着一张恶脸,老鼠眼睛鹰钩鼻、满面横肉。这张脸看到我,扫帚眉一皱,血盆大口一张,像蛇一样蹿出一条长舌,喷出一股毒气,顿时阴风惨惨、黑雾漫漫,吓得我叫出了声,真是吓死我了!再朝前一看,哥哥跪在地上了!

多九公问:怎么林老板还跪下了?!

林之洋:我正和这人说笑,妹夫突然掀起他的头巾,登时他就露出真面目,本来好好的一张笑脸变成青面獠牙, 探出一条长舌像一把刀子乱挥着,眼看着就要劈下来了!我吓得腿一软,膝盖就到地上了,还好这样,才捡回一条命。九公!你说这两面国的人奇不奇怪、可不可怕!

多九公:可怕是可怕,奇倒不奇怪。我比你们长了几岁,多经了一些事情,这两面人、多面人,其实到处都是,不是只有两面国才有啊。两位以后见人说话,要多加小心,不要只看一面。

唐敖和林之洋换回衣服。三人坐在船上闲谈,船外正在下雨,海天茫茫。到了晚上,雨停了,风又吹了起来,船在风中晃着。

2. 穿胸国

这天经过穿胸国。

林之洋:我听说人心长在胸腔正当中。这穿胸国的人胸口中央穿了个洞,他们的心长在哪里啊?

多九公:我听说以前他们的心也长在正中间,后来因为他们行为不正,每每遇事眉头一皱,心就歪到一边。今天歪明天也歪,天长日久,慢慢地心就偏离了正中央。胸中没有了主宰,前胸就长出了一颗大疔,名叫“歪心疔”,后背又长了一颗大疽,名叫“偏心疽”。日夜溃烂,前烂、后烂,慢慢把胸背都烂穿了。当时有个道士,用“中山狼”“波斯狗”的心肺,替他们补在烂洞里,伤口倒是愈合了,可是心还是歪在一边,胸口一个大洞。

3. 厌火国

这天船来到了厌火国。

唐敖约多九公、林之洋上岸。走了没一会儿,只见一群人围上来,都长得满脸墨黑、弯腰驼背、瘦骨伶仃,朝着唐敖唧唧呱呱,不知在说什么。

唐敖望着他们发愣。这群人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来。这下大家都懂了。

多九公摇手:我们是过路人,上来瞻仰瞻仰贵国的风光,身上没带钱啊。

那些人听了,不知道听不懂还是怎的,仍旧七言八语,把三个人围住。

多九公又摇手:我们真没带钱啊!

这些人还是不肯散去。

林之洋在一边急了:我们千山万水出来,是来赚钱的,不是出来散钱的。随便他们怎么样,一分钱也不给!

这帮人看三人不肯给钱,慢慢也就散了,还剩几个人伸手站着。林之洋叫:我们走吧,别跟这些强拿强要的穷鬼耗着!穷还有理了!怪我啊!

话才说完,只聽这帮人一声喊,个个嘴里喷出烈火,霎时烟雾弥漫、一派火光,直朝三人扑来。

唐敖站在前头,胡须一下被燎得精光。三人吓得连忙向船上逃去,这帮人在后面穷追不舍。三人刚到船上,这帮人紧跟脚后也到了,一齐朝着船头,嘴里火光乱冒、烈焰飞腾。船上的水手也被烧得焦头烂额。

正在惊慌,海里突然冒出许多女人,浮在水面上露出半个身子,个个嘴里喷出水来,就如瀑布一般滔滔不绝,直朝岸上的那些人洒去。那帮人被淋得精湿,火光渐渐熄灭,嘴里只冒出烟来。

林之洋趁机放了两枪。这些人才退去。再看那些喷水的女人,原来就是当天在元股国放走的人鱼。

人鱼见火灭了,朝着船上点点头,没入水中。

林之洋忙叫水手收拾开船。

多九公:我们在春天放了人鱼,那时我还以为只是唐先生放生积了德,谁知现在隔了几个月,全靠人鱼救了我们。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话果然没错啊。

唐敖:水手还用鸟枪打过她们……

林之洋:这群人鱼当时在船后跟了几天,后来就不见了,怎么今天又来了?我看世人每每受人恩惠,到了事后,就把别人的恩情抛在脑后,真是鱼鳖不如!请问九公:难道这人鱼知道我们今天要遇难,赶来救我们吗?

多九公:人鱼如果能未卜先知,那天在元股国大概也不会落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而言之吧,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唐敖点头:我们也是动物的一种,多多爱护生灵总是没错。

林之洋笑:妹夫的胡须烧光了,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唐敖:我好像被烧伤了,嘴旁边有点疼。

多九公:我给你抹点药,抹上几次就会好的。

多九公用麻油调了大黄末,给唐敖搽上:唐先生你四十多来岁,现在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又变成年轻人了!

4. 寿麻国

这天大家正在舵楼眺望,觉得十分燥热,海风也变热了,就像在蒸笼上一样,人人出汗、个个喘息。

唐敖问:现在已经秋天了,怎么突然这么热?

多九公:这里靠近寿麻国的疆界,所以很热。古人说:寿麻之国,正立无影,疾呼无响,爰有大暑,不可以往。亏得我们有岔路可以绕过,再走上半天就不热了。

唐敖:这里这么热,还有人住吗?怎么住啊?

多九公:海外有两种传说,一种说这里白天最热,每到日出,这里的人都伏在水里不敢出来,像我们那里夏天的水牛一样;到了傍晚太阳下山天凉一点了,他们才从水里出来活动。还有一种说:这里的人从小就生活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就不觉热了,习惯了就好。反倒是离开了本国,就是夏天也要担心冻死。照我看来,第二种说法更可信一些,就像有些花木喜欢温暖,一移植到寒冷的地方,往往就死了,一样的道理。

5. 结胸国

这天经过结胸国。林之洋问:他们国人为什么胸前都高起一块?

多九公:听说因为他们生性过分懒惰,又很好吃,好吃懒做说的就是他们了。他们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饮食不能消化,渐渐积成了一个大疙瘩,胸前高起一块,久而久之,变成了顽疾,还会遗传给下一代,所以就变成代代这样了。

林之洋:这病九公知道怎么治吗?

多九公:简单,虽然我不是医生,也不用吃药,只要抽了他们的懒筋,除掉馋虫,包管他们一个个从病人变成好人。

6. 炎火山

船又往前开了会儿。唐敖觉得天又热得不行:九公,怎么又这么热了?我们又绕回寿麻国了吗?

多九公摇头:看来我们靠近炎火山了。古人说:炎火之山,投物辄燃——说的就是这里。

林之洋好奇:《西游记》里有座火焰山,怎么这里又有炎火山?难道海外竟然有两座火山?!

多九公笑:林老板,你也把天下看得太小了吧。说起火山,我就见过不少:海外耆薄国的东边有个火山国,就算天上下大雨,山上的火仍旧熊熊燃烧,火中还有雪白的老鼠一边散步一边觅食,猎人把它抓来用它的毛皮做布,这就是有名的“火浣布”了,价值连城;还有自燃洲的火山上长着火树,树皮也可以做“火浣布”;西域的且弥山,白天望上去山上有很多冒烟的窟窿,晚上窟窿都亮了,像一盏盏灯、一颗颗星;崦嵫北边有一座山,山上的石头互相敲一下,两块石头都变得水润润的,再敲一下,就会着起火来;还有炎洲火林山、火州的火焰山等等,我去过的就有这么多,还有现在我没想起来的,至于书上记载的,那就更多啦!

7. 长臂国

过了炎火山,路过长臂国,三人看到有几个人在海边捕鱼。

唐敖问:他们这手臂,也太长了吧!我看差不多有两丈长,都拖到地上了,比身体还长,也长得太奇怪了。

多九公叹气:凡事不可强求。不是我的东西不要去拿,别人的东西非要伸手,久而久之,你看把手臂弄得多长!干活也不方便,像废人一样。

林之洋恨恨地说:我看那些伸手要钱的厌火国的人,迟早也变成这样!

8. 翼民国

船又走了几天,到了翼民国。三人上岸走了十来里,奇怪的是一个人都没看到。林之洋怕走得太远,想回船上。

唐敖听说这个国家的人头都很长,长着翅膀不能飞腾,只能在地上扑腾那么几下,而且不是胎生是卵生,很好奇,决心要去看看。

林之洋拗不过妹夫,往前又走了数里,才见到人烟。只见这个国家的人身长五尺,头长也是五尺;长着一张鸟嘴、两个红眼、一头白发,后背长着双翼,浑身碧绿像披着树叶;也有走的,也有飞的,飞的也不过离地二尺,来来往往,倒也好看。

林之洋问:他们这个头怎么这么长啊?吓死人了。

多九公答:我听说这儿的人最喜欢互相奉承,给别人戴高帽,今天戴明天戴,满头都是高帽子,渐渐把头弄长了。

唐敖摇头:那这是戴高帽子戴出来的?天下谁不喜欢戴高帽子,别的地方的人头怎么不长?

多九公也摇头:我看唐先生就不喜欢别人给你戴高帽子。

唐敖点头:那倒是。

林之洋笑:九公高明,高帽子又送出一顶。

唐敖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怪不得古人说翼民国的人卵生,他们看上去果然像长着四只脚的鸟儿。

9. 豕喙国

这天船儿开到了豕喙国,三人上岸游玩了一会儿回船。

唐敖问:为什么这个国家的人都长着猪嘴?而且他们说话的口音都不相同,好像世界各地的人都聚到这里了。

多九公:以前我听一个明白人讲过,原来这里没有人烟,当然也没有这个国家。后来世上撒谎的人越来越多,阎王好心,让他们搭个伴,就让这些撒谎精死后都托生到这里。因为他们喜欢扯谎,就都给了一张猪嘴,罚他们一世吃糠。

10. 伯虑国

走了两天,船儿到了伯虑国。

唐敖又要上去游玩,多九公头晕病又犯了,在船上休息。唐敖和林之洋两人去了回来,多九公精神也好多了。

唐敖跟多九公说:这儿的人是我见过最困的人,他们连走路都在闭着眼睛打瞌睡!这么困,为什么不在家里睡觉!

多九公笑:海外有两句口号,说的就是伯虑国的风俗,唐先生不知道,难道林老板也不知道吗?

林之洋:我当然知道!海外都说:杞人忧天,伯虑愁眠。不过我不知道什么叫忧天,什么叫愁眠?

多九公:以前杞国的人怕天掉下来把他们压死,所以日夜担忧。伯虑国的人不忧天,但很怕睡觉:他们怕睡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就这么睡死了,因此日夜愁眠。伯虑国这儿一向没有被子枕头,虽然有床,也是为了暂时歇息用的,从来不用来睡觉。所以他们终年昏昏迷迷,勉强支持。常常有人熬了数年,精神疲惫,支撑不住一觉睡去,不管你怎么呼唤,也叫不醒。家里人都围着他哭,以为他的性命保不住了,等过几个月他睡醒了,亲友们都来庆贺他死里逃生,十分高兴。但也有更多的人一睡着就真的醒不过来了,睡死的人不计其数,这样一来,这儿的人更加害怕睡觉了。

唐敖:怎么会睡着就不醒的呢?除非生了重病或上了年纪。

多九公:他们如果也像别的地方的人一样,正常睡觉起床,怎么会睡死不醒。就因为他们长年不睡,熬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加上日夜焦虑,心中郁闷,精神耗完了,就像油燒干了的灯盏,怎么醒得过来!

唐敖:这里的人这么辛苦,他们一般能活多久?

多九公:他们自从懂事开始,就一肚子忧愁,从来没有一天是开心的,不知道欢乐是什么,整天愁眉苦脸,十八九岁头发胡子都白了,能混一天就算多活一天吧。

11. 巫咸国

又走了段时间,船到了巫咸国。林之洋带着许多绸缎去卖。唐敖肚子不舒服,不能上去,多九公也陪着在船上休息。

唐敖坐着无聊,来到后面舵楼望一望巫咸国:请教九公,那边一片青枝绿叶,是什么树啊?

多九公:大的是桑树,这里的居民一向砍来当柴烧;小的叫木棉。这儿虽然有桑树,但人们从不养蚕产丝,当然也没有绸缎,历来都是拿木棉织布做衣服,所以林老板特意带着丝绸来这里卖。

唐敖:我一直听说,巫咸之人,采桑往来。以为这里一定产丝,原来他们把桑树当柴火啊。

12. 歧舌国

不多几天,到了歧舌国。三人上岸进城。

只见迎面走过一个老人,举止倒也文静,只是胸前红红的长长的,不知挂着一条什么东西。走近一看,三人吓了一跳,原来是一条长长的舌头,从嘴里拖出来,直挂到肚子前面,舌尖像剪刀一样,分成两个叉叉。

三人吐了吐舌头,来到闹市。

只见路上的人都有一条长舌,各有用处,有的用来拎东西,有的像毛巾一样擦脸,有的正在吃东西,把食物放在舌面上,那舌头像象鼻子一样一卷一缩,就把食物送进嘴里,咀嚼时舌头让在一边。

三人见了咋舌不已。再往前走,只见有人把舌头往上卷起来,遮住了脸面挡太阳;有的用舌尖的两个分叉,咔嚓咔嚓修剪树枝。

再往前走,碰到两个人打架,长舌互相削来削去,发出像刀剑一样碰撞的声音,两人都已遍体鳞伤。围观的也没人劝架,抱着手看,一条长舌议论纷纷,口沫四溅,那口水都积成小小的湖泊,没到膝盖了。

唐敖看不过去,想要上去拉架,可是这口水湖实在黏稠恶心,下不去脚;想要跳过去,半空中长舌飞舞,又怕伤着。

林之洋:妹夫,我们还是快走吧,他们的舌头太厉害!只有两面国的舌头才可以和他们的拼拼。

多九公摇头:林老板还没见到他们舌头最厉害的地方。他们的舌头分成两半,这一半的舌尖能说鬼话,那一半的舌尖能说人话。他们的舌头啊,既能把你捧上天,也能像蛇一样把你缠死了,吃人不吐骨头。

13. 智佳国

这天到了智佳国,正是中秋佳节,水手们都要喝酒过节,早早停了船。

唐敖约多九公、林之洋上岸,看看这儿的人是怎么过节的。不一会儿,三人进了城,只听到处都是爆竹声,街上摆着许多花灯,人来人往,极其热闹。

林之洋:看这花灯,倒像我们元宵节了。

多九公:确实有点奇怪。我以前也不知道。

找了一个当地人问问,原来这里的人因为正月太冷,觉得过年没意思,不如八月不冷不热,正好过年,因此大家商量着把八月初一日定为元旦,中秋就正好是元宵节。

林之洋感叹:真会玩!是个好办法!

三人观看花灯,猜灯谜。这时才注意到,街上摆的摊位都是些算命的、看风水的、破解棋局的、认猜古字的、比赛背古书的……只有一两家卖吃的,摊主看上去一脸羞愧,畏畏缩缩。路上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白头发的老妇老翁。

唐敖问: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在劳民国,九公说过劳民永寿,智佳短年。既然短命,怎么街上走的都是老人啊?

多九公笑:唐先生见他们头发都白了,以为年纪很大,其实这些老人才三四十岁。

唐敖:啊?!这是为什么?

多九公:这里的人看不上干体力活的,喜欢钻研算命、风水、谶纬这些没用的知识,互相争强好胜,用尽心机,苦思冥想,一定要出人头地,所以邻国都叫他们智佳国。他们一天到晚挖空心思、搜尽枯肠,久而久之,心血耗尽,不到三十岁头发都白了,活到四十岁就都很稀奇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同伯虑国的人比,他们又要算长命的了。

第八回女儿国女主外 男子缠小脚

船开了几天,到了女儿国泊岸。

林之洋叫唐敖上去游玩。唐敖听说以前太宗叫唐三藏去西天取经,三藏路过女儿国,几乎被女儿国王硬留下来,连连摇头不敢登岸。

林之洋笑:妹夫考虑的是,不过你想多了。这个女儿国和那个女儿国不一样。这个女儿国里男子多的是,和我们一样也是男女配合;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们这里是男子穿衣裙,主内;女子穿靴帽,主外。

唐敖:男子主内,那他们也要涂脂抹粉吗,也要缠小脚?

多九公:他们这里最喜欢缠小脚,无论大家小户,都认为小脚才美。论起涂脂抹粉,这里的男子最讲究了,每个人脸上都要搽上一两斤!

林之洋笑:我这些脂粉、头花今天要卖空了!难怪今早有两只喜鹊朝着我乱叫,还有一对喜蛛,正巧就掉在我的脚上!

林之洋拿了货,急不可待地要上岸。

唐敖:我见过古书上说有“女主外,男主内”的情况,以为也就这么说说。想不到今天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方,那我要上去看看。

多九公在船上休息。

两人登岸进城,见街上的人无论老少都不长胡子;虽然穿着男子的服装,但都是女子的嗓音,身段瘦小,袅袅婷婷。

唐敖:哥哥你看,她们好好的女子不做,偏要装成男人,有点矫揉造作啊。

林之洋笑:妹夫,这我就要说你一句了。他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啊,你要是这么说,只怕他们看见我们,也说我们放着好好的女人不做,出来抛头露面,硬充男人呢。

唐敖点头:哥哥话也有道理。俗话说习惯成自然。我们看她们异样,她们看我们也觉得奇怪。

林之洋悄悄往旁边指指:妹夫,你看那个中年女子,拿着针线做鞋呢。

唐敖一看,旁边一户人家门里坐着一个中年女子:一头青丝黑发,头油搽得雪亮,真可滑倒苍蝇,头顶梳着盘龙鬏儿,两鬓挂着许多珠翠,晃花人的眼睛;耳下挂着八宝金耳环,身上穿着玫瑰紫的长衫、葱绿色的裙子;裙下露出小脚,穿着一双艳红的绣鞋,看上去也就三寸长短;伸着一双白玉般的手儿,十指尖尖,正在那里绣花呢;一对水盈盈的美丽的眼睛,两道弯弯的蛾眉,脸上不知抹了多少脂粉;再朝下巴上一看,长着一部络腮胡子。

唐敖忍不住扑哧笑了。

那“女子”停了针线,望着唐敖喊:你这‘女人,是在笑我吗?!

那嗓子老声老气,像敲破锣一般,把唐敖吓得拉着林之洋飞跑。

那“女子”还在那里叫嚷:你脸上长着胡子,明明是个女的,你还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杂!你假装偷看女子,你其实要偷看男人!你去照照镜子,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你这不要脸的蹄子!今天幸亏遇见老娘,遇见别人,把你当作男子偷看女子,把你打个臭死!

唐敖听了,见离那“女子”已远,跟林之洋说:他刚才骂我“蹄子”,真是千古奇骂!

林之洋笑:妹夫,你胡子燒掉了,现在也没长出多少,看上去显年轻,小心这里的男人看上你这个女人!

两人说笑着又往前走,街上也有很多“女子”走动,举止和别处一样,裙子下面一对小脚,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颤颤巍巍的;走到人多的地方,也是躲躲闪闪、遮遮掩掩,那种娇羞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生怜爱;也有怀抱着小孩的,也有手牵小孩的。这些中年“女子”,有的胡子多,有的胡子少,还有没胡子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中年“女子”愣要冒充“少妇”的,怕有胡子显老,拨得一毛不剩,还有把白胡子染得墨黑的,人中和下巴那里的皮肤,也染得黑黑的了。

两人一路看稀奇,各处游逛了好一会儿。

林之洋:妹夫,我们只顾看他们,都没卖货,明天要没饭吃了。你帮我去卖货吧,委屈你了。

唐敖点头:那快去吧。

两人先到批发行,这里正好缺货,但给的价钱太低。林之洋又把货单拿到大户人家。大户批了货物,指点他:我们这里有个国舅府,家大人多,要的货肯定也多,你到他们家问问!

林之洋谢过,问清路怎么走,很快来到国舅府,果然深宅大院,景象不凡。

林之洋感叹: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

把货单请管门的送进去。里面传出话:国王连年选妃子,这些东西,多多益善。

一会儿,走出一个内务总管,拿着货单带两人去皇宫;穿过几层金做的门、走了许多玉铺的路;一路上到处有人把守,好不威严。来到内殿门口,总管站住:两位大嫂在这儿等等。我先将货单拿进去请国王看看。

走了进去,一会儿出来问:大嫂,你的货单上没写价格啊?

林之洋:是是。各样价格我都记得,要哪几样,我一起开价。

总管又进去了。唐敖问:哥哥,你这货单怎么不写价格啊?这还叫货单?

林之洋笑:这个怎么能写上,我在海外各国做生意,我要看情况定价格的,什么《诗经》《易经》的妹夫你懂,我这是生意经!

唐敖笑:这个哥哥精通!

一会儿总管又出来:请问大嫂,胭脂每担多少银子?香粉、头油、头绳每担又是多少?

林之洋说了价钱。

总管又进去,又出来:请问大嫂,翠花每盒多少银子?绒花、香珠、梳篦这些呢?

林之洋又说了价钱。

总管又进去,又出来:大嫂,你这货单上的东西,我们国王每样多多少少,都要买一些。这价钱传来传去,恐怕出错,也麻烦……这样,我们国王听说你们跨洋过海、远道而来,想叫你们进去面谈,你们要注意礼节啊!

林之洋:这个不用吩咐,我们懂的。

两人跟着总管进了殿,见了国王,深深鞠了一躬,站在一旁。偷眼看那国王,也就三十来岁,生得面白唇红,十分好看。旁边围着许多宫娥,也都长得好看。

国王十指尖尖,拿着货单又把各样价钱问了一遍,一边问一边拿眼睛上下瞄唐敖。

林之洋一边回答一遍想:这个国王怎么这么看妹夫,难道看上他了?!

唐敖被国王看得浑身不自在,后悔跟着林之洋进来。

国王抛了个眼色。两个宫娥接着,悄悄退下,一会儿上来请国王用膳。

国王吩咐总管收着货单,回去谢谢国舅费心;又叫宫娥款待远道来的“女子”,转身回宫。

几个宫娥把林之洋、唐敖带到一座楼上。唐敖想走。林之洋:妹夫,我们吃了饭就走。

唐敖心想也好,了解一下这儿的吃食。谁知刚吃了几口饭、喝了几口汤,就手脚发麻,倒在地上。

林之洋大惊,急忙上来扶起。只听下面吵吵闹闹地,许多宫娥跑上楼来,朝着唐敖叫“娘娘”,磕头道喜。林之洋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妹夫怎么了?!

宫娥也不答话,上来几个五大三粗的,二话不说把林之洋架下楼,直架出宫去,摔到街上。

这边又有许多宫娥,捧着凤冠霞帔,玉带蟒衫和裙裤簪环这些,不由分说,七手八脚,把唐敖原来穿的衣服剥了下来,用香汤给他洗了澡,换上新装。

唐敖被麻翻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折腾自己。

宫娥们给他穿上衫裙,头上梳了鬏儿,搽了许多头油,又戴上凤钗;再给抹了一脸香粉,嘴唇涂得通红;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镯;安好床帐,把唐敖扶起来靠着床栏倚坐着。

唐敖像做梦一般,如痴如醉坐着发愣,一会儿回过神来问宫娥,才知道国王看上他了,用软筋散把他麻翻,已经把他封为王妃,等到了良辰吉日,调教好了就要进宫。

唐敖听了着急。又有几个中年宫娥走来,个个身高体壮、满嘴胡须。其中一个白胡子宫娥,拿着针线走到床前跪下:禀娘娘,奉命给娘娘穿耳。

四个宫娥上来,紧紧扶住唐敖。白胡子宫娥跨步上前,拿手指捻了捻唐敖右耳耳垂,猛地一针穿透。

唐敖尖叫一声:疼死我了!

他往后一仰,四个宫娥直直扶住。白胡子宫娥又捻了捻唐敖左耳耳垂,干脆利落,也是一针直过。

唐敖疼得惨叫。两耳穿过,白胡子宫娥拿了些铅粉涂上,揉了几下,立马就给戴上一副八宝金耳环。

唐敖只觉得耳垂要裂开了。

白胡子宫娥办完事,就退下了。接着上来一个黑胡子宫娥,拿着一匹白绫到床前跪下:禀娘娘,奉命给娘娘缠足。

上来两个宫娥跪在地上,把住唐敖双脚,扯去鞋袜。

黑胡子宫娥拿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撕开白绫,把唐敖右脚放在自己膝盖上,往脚趾缝里乱撒了些白矾,五个脚趾攥紧了,把脚背用力往下一弯,弯到不能再弯,另一只手上来,紧紧地缠上白绫;缠上两层,拿针线密密缝上,接着再缠、再缝,再缝、再缠。

四个宫娥紧紧扶着唐敖不让动,底下还有两个死死把着脚。等到缠完,唐敖只觉得双脚像着火一样疼,心里又觉得屈辱,不由得流下了泪。

一个宫娥上来胡乱给唐敖抹了一下泪,拿来一双软底大红鞋替他套上。

唐敖求宫娥:各位老兄,请帮我在国王面前说一声,我是有妇之夫,家里有妻子的,怎么还能在这里做王妃?我的两只大脚,都已经长开了,现在要缠也来不及了啊!请放我出去吧,就是我的妻子也会感激不尽!

一帮宫娥说:什么“老兄”,什么“妻子”?!娘娘说的什么胡话?!刚才国主已经吩咐,把脚缠好了就请娘娘进宫。那娘娘你说,我们是听国王的呢还是听娘娘的?

不一會儿,宫娥送上晚餐,真是肉山酒海。唐敖哪里吃得下,都给胡子宫娥们吃了。唐敖坐在床上,只觉得两足疼痛难当、浑身无力,只得倒在床上。

一个大胡子宫娥上前:娘娘既然困了,那我们服侍娘娘睡下。

宫娥们有的拿烛台,有的捧漱盂,有的端面盆的,有的托手巾,也的拎手帕,有的提梳妆盒,乱糟糟的,都围到床前。

唐敖没办法,由着他们摆弄了一番。净面后,白胡子宫娥又来搽粉,唐敖一定不肯。

白胡子宫娥劝:这睡前搽粉的规矩呀,对娘娘最有好处。因为这粉呀,能让娘娘的皮肤更加白润,而且含有冰麝,让娘娘的脸不仅白,而且香!娘娘搽久了,娘娘的脸就会从白色中透出一股肉香,真是越白越香、越香越白,叫人越闻越爱、越爱越闻:最讨人喜欢的。娘娘以后才能体会到这其中的好处!

无论宫娥怎么劝,唐敖哪里肯听。大胡子宫娥就说:娘娘这么任性,我们明天只好上报国王,请保母过来了。

说着宫娥们都退了出去。

唐敖躺在床上,想逃走,浑身无力,别说蹿到空中,就是下地也没力气,脚上缠着的白绫都没力气扯开。

昏沉沉的,想起林之洋和多九公,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救他;又想起一路上走过的好多国家,想起家里的妻子、孩子,东想西想,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见两面国人的恶脸,又梦见被狻猊撕咬,又掉进火焰山被大火烘烤……

唐敖不时醒来,半梦半醒地撕扯白绫,使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扯了下来,把十个脚趾个个伸展开来,这一畅快非同小可,就像学生免了考试一样,好不松爽,这下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唐敖还在梦中。黑胡子宫娥正要上来缠足,见到两脚已经脱得精光,连忙上报。

国王听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叫保母过来:灌软筋散,重打二十大板!

保母带了四个手下过来,先摁住唐敖灌了软筋散,又捧着竹板跪下:娘娘不守规矩,奉国王的命令打肉。

唐敖一看,是个胡子老长的“女人”,捧着一块约有三寸宽、八尺长的竹板,心里知道不妙,害怕地问:怎么叫打肉?!

长胡子保母答:娘娘一会儿就知道了。

保母手下四个短胡子“女人”,一个个膀阔腰粗,走上前来,不由分说,一把拖翻唐敖,褪下裤子。

保母举起竹板,一起一落,啪啪啪,重打屁股、大腿。

唐敖惨叫连连,痛不可忍。刚打了五板,已经皮开肉绽,血溅被褥。

保母停手,跟黑胡子宫娥说:娘娘皮肤太嫩,才打了五板,你看,已经这样了。打到二十板,怕要耽误好日子,麻烦姐姐先去报知国王,看怎么办。

黑胡子宫娥去了回来:国王问,以后王妃还听不听话了,听,就免打,不听,继续打肉。

唐敖连忙叫:听!听!

宫娥拿手帕给他擦了血。国王又命人送来一包棒疮药,还送了一盏定痛人参汤。

唐敖敷了药,喝了汤,倒在床上。

黑胡子宫娥过来重新给他缠了双脚,叫他下床来回走动。

唐敖没办法,下床由黑胡子宫娥搀着走了几步,屁股、腿脚都疼得厉害,想要休息。

黑胡子宫娥怕耽误了限期,毫不放松,硬把唐敖搀起来走,威胁要告诉国王他不听话。唐敖只得勉强支持,走来走去,真如挣命一般。到了夜间,不时疼醒,整夜不能合眼。宫娥们日夜轮流守着。唐敖两只脚丝毫没有机会不能放松,今天缠、明天缠,又用药水熏洗,不到半个月,脚背已经折作两段,十个脚趾腐烂,天天鲜血淋漓。

这天,唐敖正在疼痛,那些宫娥又要搀起他行走,不觉气血上涌:我唐敖为了活命,这么忍耐,现在看来还不如死了好!

他扯下花鞋扔了,双手乱扯裹脚布,嘴里叫着:再也不要缠脚了,情愿立刻就死!

宫娥都来拦阻,乱作一团。

保母见情况不好,跑去启奏国王,一会儿跑回来:国王有令,王妃不听话不肯缠脚,叫她受些皮肉之苦就好了!把她的双脚倒挂在屋梁上!

宫娥们扑上来,把唐敖倒吊起来。唐敖觉得眼中金星乱冒,满头昏晕,双脚疼上加疼,登时冷汗直流。只得闭着眼咬着牙忍受,忍了会儿,两脚就像被一刻不停地刀割针刺,左忍右忍,实在忍不住,不由地惨叫起来。

保母说:放下来。

唐敖从此只得忍着脚痛,不时被宫娥搀起练习走路,不敢违抗。

宫娥们知道他怕了,到了缠脚时,只想着早日见效,好讨国王欢喜,更是不顾死活,用力狠缠。

唐敖忍不了,几次想要自杀,无奈宫娥们日夜看守、天天灌软筋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知不觉,唐敖脚上血肉烂成脓水,都流干净了,只剩下几根枯骨,套上鞋子,脚就显得很小;头发用各种头油,搽得光可鉴人;身上每天用香汤熏洗,打磨得干干净净;两道浓眉,修得弯弯如新月;嘴唇涂得红红的,衬着一张粉面,加上满头朱翠,也够看的了。

国王不时叫人来看。这天保母启奏:娘娘脚已经缠好了。

国王亲自上楼来看,在她看来,唐敖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远山。国王越看越欢喜,心想:这样的佳人,那天还穿着男装跟着别人抛头露面,不是我慧眼识珠,不是埋没人才了吗?

国王从身边拿出一挂珍珠手串,替唐敖戴上。宫娥们搀着唐敖叩谢。

国王拉起唐敖,携手并肩在床边坐下,拿起唐敖穿着鞋袜的双脚细细赏玩;又在唐敖头上身上,到处闻了一遍,真是不知拿唐敖如何才好。

唐敖见国王过来看他,已经满面羞惭,后来又同国王并肩坐下,国王把他两只脚细细把玩,又在他身上闻来闻去,真是恨不得当时就死了。

国王定了定神,下旨:不要等什么良辰吉日了,明天就是好日子,把娘娘送进宫来!

宫娥领旨。唐敖一夜没睡,只是想死。

第二天天没亮,宫娥们都起来了,替他打扮起来,比往日更加殷勤,穿上大红衣服,戴上凤冠霞帔。各位王妃都来贺喜,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到了下午,宫娥忙忙乱乱,替他穿戴齐整,等着进宫。

唐敖本来一心求死,但今天宫娥没灌麻药,身上觉得渐渐有劲,心想找个机会打将出去。

正在盘算,突然宫娥们都出去了。唐敖心里狐疑。一会儿宫娥们又都拥进来,把他穿戴的衣物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剥了,胡乱给他套上来时穿的衣服,把他直架到宫门外,扔到街上。

唐敖自己站不起来,正在地上挣扎。

林之洋和多九公上来搀起他。唐敖一见两人面,顿时抱住号啕大哭。

林之洋:妹夫受苦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回到船上再说。

两人把唐敖架走,好不容易到了船上,立刻发船远离这个国家。

唐敖说了受的磨难。

林之洋说当时他先被架出宫外,连忙在外面想办法,奔走了这么多天,幸好多九公跟国舅是老相识,求他向国王求情,白送给她一船的脂粉,货单上写着的她全要了,总算把妹夫赎了出来!这狗屁国王,不仅好色还很贪财。

唐敖:真不知道怎么谢谢哥哥!

林之洋摇手:妹夫不要说了,能救你不要说一船脂粉了,就算连船都给她我也愿意。我为了你,也為了我妹妹。

三人一路上都高高兴兴,现在唐敖受伤了,大家心情低落,也不想上岸游玩,船儿没日没夜在大洋上漂泊着,一直等到唐敖脚上的伤好。

第九回轩辕国万国大会 凤凰多如鸡

这天,唐敖站在舵楼上透气,远远望去,只见对面霞光万道,从中隐隐现出一座城池。

多九公看了看罗盘:唐先生,前面已经到轩辕国了。这是西海第一大邦,我们上岸游玩几天吧。

唐敖心里想去,又摇头:我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多九公:我们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啊。

林之洋:妹夫我陪你上去。天天闷在船上!你就是出来散心的!你能腾空,还力大无穷。以后小心一点,不要随便吃喝他们的东西,怕他们什么?!

三人就上了岸。一会儿林之洋就自己去卖货了,叫也叫不住。多九公笑:原来是林老板自己想卖货。

唐敖只好和多九公游览,远望那城郭就如峻岭一般,巍巍荡荡,景象非凡。

唐敖问:城郭离这里还有多远啊?

多九公:前面有座玉桥,过了玉桥,穿过梧桐林,走上三四里也就到了。

一会儿,走过一座玉做的桥,果然迎面无数梧桐,一望无际,林子里,无数凤凰来往飞腾。

唐敖:古人说,轩辕之邱,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真是这样啊。

只见那边一对凤凰,来来往往,一上一下,盘旋飞舞,就如锦绣一般,越看越可爱。唐敖不觉赞好:以前在麟凤山,虽然也见到凤凰了,但没见过它飞舞,还是这里的凤凰活泼、好看!

多九公:这里的凤凰,多得就跟别的地方的鸡一样,轩辕国的人都看烦了。

两人走出梧桐林,田野上碰到的轩辕国民,都是人面蛇身,一条蛇尾巴盘在头上,有点吓人,但都举止文雅。

到了城里,街道十分宽阔,但人来人往,仍旧摩肩接踵。街上到处都有人卖凤卵,跟别的地方卖鸡蛋似的。

忽然听到有人喝道,街上的人都向两旁闪开。只见一个人举着一柄黄伞,上写“君子国”三个大字,伞下罩着一位国王:生得方面大耳,品貌端正;身穿红袍,头戴金冠,腰上佩剑,骑着一匹五彩斑斓的老虎,跟着许多随从。随后又是一把黄伞,写着“淑士国”,伞下也罩着一位国王: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红,头戴雉尾冠,身穿五彩袍,骑着一匹白犀牛,也是许多随从,簇拥着过去了。

唐敖:这君子国、淑士国两位国王怎么都来这里了?难道这两个国家都是轩辕国的属国吗,都来朝贺?

多九公:不是的,这几个国王向来都是各霸一方,各自为政。可能他们和这里的国王认识,有什么事来这里吧。

唐敖摇头:我记得我们来到海外,第一个到的国家就是君子国,接着是大人国、淑士国等等,一直到那个女……国,一共三十来个国家,走了差不多九个月才到了这里。那君子国王来这儿一趟,往返不是要一年半吗?都快两年了。

多九公笑:我们要卖货嘛,唐先生又要游玩,所以走的不是直路,他们直来直往,自然近了太多。我去打听打听,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一会儿九公回来:我们来巧了。这儿的国王是黄帝的后人,品德高尚。其他国家有求于他,无论远近,都是有求必应。遇到两国争斗,他也在中间调和,因此少了许多刀兵之灾,救活了多少人。今年这位国王整一千岁了,远近各国都来庆贺。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今天在千秋殿預祝生辰,殿外有几十家戏班子在那儿演戏,无论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看,这就是与民同乐的意思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唐敖听了就走:去看看这个国王,怎么能活一千岁这么久。

多九公:我记得古人说过,轩辕之人,不寿者八百岁。不长命的都活八百岁,这活一千岁的,大概在这里还不算高寿呢。

唐敖:这么说来,轩辕国的人不是大罗神仙,也可算地仙了。以前轩辕黄帝骑龙上天的时候,很多手下的大臣舍不得他走,抓住龙须想跟着上去,到半空中又掉下来的,坐在地上大哭,不知道是跌疼了呢,还是因为不能跟着上天?这些大臣啊,既然也有上天的心思,何必这么哭呢?如果凡躯裹着一颗凡心,就算能跟上去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拿定主意脱离尘世,不如心如死灰,放弃凡俗的欲望,在地上就可以做更好的人,何必升天呢?神仙不过就是更好的人。

多九公问:难道今天唐先生,又心如死灰了?

唐敖:何止今天!

多九公笑:唐先生书读多了又想得多,又要说傻话了。

说着话,迎面一座冲霄牌楼,霞光四射、金碧辉煌,上有四个金字:礼维义范;穿过牌楼,又是一座金门;走过金门,才望见千秋殿。

这千秋殿十来丈高,极其宽大,四面环抱着亭台楼阁。到处音乐不断,哪里都有戏班子演戏。

唐敖无心看戏,一心要看国王,和多九公朝千秋殿走来。

只见殿外站着一对青鸾,身高六尺、尾长一丈,样子像凤凰,浑身青翠,鸣声悠扬宛转,就如五音齐奏。

唐敖赞叹:怪不得古人把鸾鸣叫作“鸾歌”,真比歌儿唱得还美妙。

到殿里一看,原来也在演戏,里面看戏的人多得鞋子都要挤掉了。两人硬挤进去,只见主位坐着轩辕国王:头戴金冠,身穿黄袍,一条蛇尾高高盘在金冠上。殿上还坐着许多国王,都是奇形怪状。

唐敖轻轻问:请教九公,那边有位国王,长发披散,两腿伸在殿上都有两丈长,他们的国家叫什么?

多九公轻轻答:这是长股国的国王,他们国家又叫有乔国。我们国家的高跷,就是模仿他们的腿脚造出来的。长股国王旁边的这位,一个大头三个身躯,是三身国的国王。三身对面这个身上长着两个翅膀、人面鸟嘴的,是欢兜国国王。欢兜上首那位头大如斗、身长三尺的,是周饶国的国王,就是能做飞车的周饶。对面那位两只脚十字交叉的,是交胫国国王。交胫旁边坐着的,面孔中央长着三只眼睛、身上只有一条长长的手臂的,是奇肱国国王。奇肱下首坐着这位三个头一个身子的,是三首国国王。

林之洋听说这边演戏,也来到殿上,三人恰好碰到。林之洋听到多九公议论国王,就接茬:那边那位三身一头,这边这位三头一身,他们互相搭配一下,可以变成三个人啊。

唐敖又问:九公,你看那边智佳国王同轩辕国王说话,他叫轩辕国王“太老太公”,这是什么称呼?

多九公:智佳国的人寿命短啊,不过四五十岁就算一世了。现在轩辕国王已经一千岁了,真要论起来,应该跟他二十代祖宗年纪差不多吧。这都没法叫了,就叫“太老太公”意思一下。

只听那边长臂国王跟长股国王说:我同王兄凑一起,正好凑一个最好的渔翁。

长股国王问:怎么讲?

长臂国王:王兄腿长两丈,我臂长两丈。我俩去海中捕鱼,王兄把我驮在肩上:你的腿长,不怕水淹,我的手长,不怕水深,这不就是最好的渔翁吗?

长股国王笑:把你驮在肩上,虽然捕鱼方便,但你撒起尿来怎么办,全淋我脖子上了。

翼民国王插话:不怕不怕,聂耳王兄耳朵最大,你可以躲里面。

结胸国王说:聂耳王兄耳朵虽然大,但耳根太软,最近只喜欢听好听的,经常误事啊。

穿胸国王接话:那这样,不如躲在两面王兄的浩然巾里,就妥了。

毛民国王笑:浩然巾里已经藏着一张坏脸了。他的两面已经防不胜防,再添一面那还了得。果真这样,我们只好望风而逃了。

两面国王气不过:那边三首王兄在,他有三面,你怎么不逃呢!

大人国王说:别说三首王兄只有三面,就算千面万面也没事。他的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不像两面王兄,对着人是一张脸,背着人又是一张脸,变幻无常,捉摸不定,叫人不能不怕。

淑士国王:小弟看到诸位王兄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大唐国那儿有本书,传说是夏朝时候的人写的,晋朝人作的注,可惜我把书名忘了,上面注解里就说“长股人常驮长臂人入海取鱼”,谁知长臂王兄今天恰好也这么说,反倒像在故意搬弄典故。

元股国王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这本书,写的什么?

黑齿国王接话:我看过,上面奇奇怪怪的,无所不有,各位王兄和小弟的家谱,差不多都在上面。

白民国王叫:真的?我正在修家谱,那我要买一本来好好研读研读!

歧舌国王气咻咻地说:提起家谱我就一肚子气,当初不知什么人硬把我国叫什么“歧舌”,又叫“反舌”,“歧舌”已经很讨厌了,那个“反舌”,有种鸟就叫“反舌”,把人比做鸟,这像话吗?

无继国王笑:我听说那反舌一到五月就不作声了,现在已经十月了,王兄照样开口说话,证明你不是鸟!别人冤枉你了。

巫咸国王也笑:我听说海外麟凤山有一种反舌鸟,它是不按时令乱叫的,王兄和它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人国王:王兄修家谱,记得加上这条。

歧舌国王:胡闹!

长人国王:岐舌王兄,不如跟我们一样,你们就叫长舌国吧。

歧舌国王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毗骞国王笑:那叫“利舌国”吧。

伯虑国王:大家都在讲修家谱、改国名,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我长年精神不济,就想着睡觉,现在这儿这么热闹,我都困得不行!人生在世,差别怎么这么大呢?为什么我们那儿的人都这么短命呢!我现在不到二十多岁,已经老成这样了。女儿王兄比我年长,看上去却这么年轻,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吗?

三人听提到女儿国,一看,那里坐着的不就是女儿国国王吗?

唐敖一见,想起往事。

林之洋见他神色不对:妹夫不要怕,这女儿国王离了女儿国的疆域,就是平民百姓一个!妹夫气不过,我替你上去打她!

唐敖摇头:哥哥,现在我没被灌麻药,跳出去把她拎出来都不是什么难事。我是想起之前受的苦痛、屈辱,在想人一有了权力怎么就会这样,以折磨别人为乐。

多九公叹气:女儿国是男儿受折磨,天下除了女儿国哪里都是男儿国,都是女儿受折磨。

林之洋点头:反正到处都是人折磨人就对了!

这边国王们还在讨论。女儿国王:王兄你本身就有养命金丹呀,你每天好好睡觉就是了。

厌火国王:放宽心,不要熬夜,该睡就睡,该起就起。这就是养生之道了。

伯虑国王摇摇头:都睡死了怎么办?您二位这是要叫我亡国啊。

劳民国王摇着身子说:倒是我们那儿,大家每天都是跑来跑去,劳劳碌碌,不知道忧愁是什么。到了夜里,脑袋一沾枕头,马上沉沉睡去。无灾无病,谁都能活个一百来岁。

黑齿国王摇摇头:做人过分无所用心,就跟做牛做马似的,也不太可取啊。

犬封国王:伯虑王兄身体虚弱,为什么不通过饮食调养呢?像我,我这个人一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吃喝。今天吃吃这个、明天尝尝那个,想着法儿、变着样儿地吃,把吃当作一桩功课、一门学问那样去钻研,心思都花在自己身上啊,每天享享口福,多好!

豕喙国王连连点头:对对!我虽然吃得没那么讲究,但我知道吃喝是很快乐的!

正在谈论,女儿国王忽然看见唐敖站在人群中,一时旧情复燃,只管呆呆望着发愣。

国王们见她出神,顺着她的目光,都朝唐敖这边看来:深目国王举着一只大眼,聂耳国王两耳乱摇,劳民国王身子乱摆,无肠国王直流口水,跂踵国王踮起脚尖……人们也都朝这边看过来。

三人被大家看得渾身难受,退了出来,回到船上就走了。

第十回小蓬莱隐居,开辟新天新地

1. 不死国

船儿经过几个小国,如三苗国、丈夫国等,唐敖仍然和多九公各处游玩,林之洋剩下的货物也快卖完了。

这天,大家聊起不死国。唐敖就问不死国,在哪里,情形如何。

多九公说倒也不太远了,不死国中有一座员邱山,山上有一棵不死树,吃了树上的果子可以长生不老;国中又有一眼赤泉,水红红的,喝了可以永生。

唐敖听了就想去不死国。可是多九公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只在汪洋中。

2. 小蓬莱

这天,三人正在船后闲聊。多九公忽然站起来嘱咐水手:那里有块乌云升上来了,一会儿就有风暴,快把篷落下一半,绳索绑牢了,要是来不及进港口避风,只能顺着风儿飘了。

唐敖听了朝天上一望,只见天朗气清,一点也没有要起风的样子。天上是有一块乌云,不过看上去只有一丈大小。唐敖不由得笑着说:天气这么好,怎么会有风暴,难道藏在这么小的一块乌云里吗?

林之洋:那是块风云,妹夫你不知道不要乱说!

话音刚落,四面呼呼乱响,顷刻狂风大作,波浪滔天。船被风浪裹挟着,奔驰得比千里马还快。

唐敖躲在舱中,这才佩服多九公好眼力。这个风暴一直翻江倒海地刮着,沿途虽然有港口,无奈风太大船进不了,船帆又吃足了风,落不下来。

一连刮了三天,风暴才小了一点。大家用尽气力,才把船停泊到一座山脚下。

林之洋:吓死我了!我从小就在大洋上来来往往,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风!这风吹得我昏头昏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了、我们漂了多少路了!

唐敖看看四周,蓝天像在脚下的碧海、碧海像在头上的蓝天,只知道自己身处茫茫海天之间。

多九公望了望:我记得这里叫作普度湾。岸上有一条峻岭,十分高大,我从来没上去过。至于走了多少路,按风力来算,我们这个船一天差不多要漂三五千里,这么三天漂下来,有个一万里了吧!

唐敖听了目瞪口呆。林之洋:来前我跟你说起过吧,我们跑海路的,算不好回程的日期,就是这个原因。

风又小了些。唐敖又站到舵楼上四处观望。

只见船旁这座大岭,比东口山、麟凤山还要高阔,远远看去,岭上清光满目、黛色参天。唐敖望了很久,身还没动,心已经去山上了。

林之洋受了风寒,头晕不能一起去,唐敖就跟多九公上岸。

海风被山挡住了,岸上风不太大,两人上了山坡。

多九公:这里是海外最南的地方了,不是风暴,我们很难到这里!我小时候虽然曾路过这里,山里从没来过,就听人说过这一带有个海岛叫小蓬莱,不知道现在我们脚下的是不是。前面遇到人了,我们打听打听。

走了很久,一个人都没遇到,迎面一座石碑,上面镌刻“小蓬莱”三个大字。

唐敖高兴地说:果然就是!

两人绕过峭壁、穿过树林,四处一看:水秀山清,无穷美景:越朝前进,景色越好,仿佛进了仙界。

两人游玩了很久。唐敖说:我们以前在东山口游玩,我以为天下再没有更美的山了。今天到了这里,才知道真是大错特错。你看这里这么多仙鹤、麋鹿,任人抚摩也不害怕逃走,它们不是有仙气怎么会这样呢?还有这么多松子、柏子,吃了满口生香,都些是仙人吃的东西啊。这样美好的地方,真想待下来啊。我們遇到的这个刮了三天三夜的风暴,大概就是老天特意安排,为了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多九公笑:唐先生不要多想。这里的风景虽然很好,我们也不要只顾着往前走,一会儿天黑了,回去山路不好走。我们最好现在就返回了,明天如果风大开不了船,唐先生还可以再来看看。现在林老板还生着病,我们应该早点回去。

唐敖兴致正高,虽然跟着多九公往回走,仍旧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看。

多九公:唐先生,你走路不看前面的?这么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啊,也不安全。

唐敖就说:说实话,我自从走进这座山,名利之心一下就没了,只觉得万事皆空,我们东奔西走,都是在捕风捉影。我现在拖拖拉拉的,就是有点不想回到以前的人世里了。我想在这里做一个新的人,开启新天新地,以后把妻子、孩子接来,叫朋友们来,想来的人都可以来,大家一起在这里做更好的人。

多九公笑:我经常听人说,有的人书读多了,脑子消化不了,变成了“书呆子”。唐先生虽然读书没读成“呆子”,现在游来游去,要变成“游呆子”了!我俩快点走吧,不要逗趣了。

唐敖嘴里应着,仍然回头四处观望。

忽然迎面走过来一只白猿,身长不满二尺,两只红红的眼睛,一身白毛上许多花瓣般的朱砂斑,好看极了,手中拿着一支灵芝。多九公叫:唐先生!你看白猿手中那支灵芝,一定是仙草。我们快抓住它,吃了灵芝!

唐敖点头。两人朝白猿赶来,到跟前刚要去抓,那白猿连蹿带跳跑远了。一连数次,差一点没抓住。两人一路追赶,路旁有个石洞,白猿跑了进去。唐敖追到洞前,这洞很浅,伸手就把躲洞里的白猿抓住了,抢下灵芝给多九公:九公,你吃了这个,对你的头晕、腿疼说不定有好处。

多九公十分高兴,吃了灵芝。唐敖又把白猿给他。多九公接过白猿抱在怀中:这下我有伴了。

两人下山。到了船上,林之洋头晕,已经睡了。

第二天一早风小了,大家收拾收拾要开船了。唐敖一早上山去了,到了晚上还没回来。林之洋身体还没恢复,听说唐敖没回来,很着急。第二天,托多九公同众水手分路去找。

找了一天,也没唐敖的影子。多九公跟林之洋说了山上的事:唐先生一开始说是来海外游玩,我看他就有点看破红尘的意思,这一路上他见了这么多千奇百怪的国家,也许对世间就更加失望了,加上他在女儿国受过那样的身心折磨,可能他就更想出离俗世了。也许唐先生想留在这里不走了。

林之洋听了,虽然觉得事情可能就是这样,还是不肯放下,第二天觉得身体好些了,也强撑起上岸去找。一连找了几天,不见踪影。

水手们等得心焦,大家一起来到船中对林之洋说:林老板,这座大山没有人烟,猛兽这么多,我们每天夜里提着器械轮流巡更,还不放心呢,何况唐先生一个人去了山里?去了这么多天,不是被猛兽吃了,饿也饿死了!我们再不趁着顺风开船,万一遇到逆风,到时候困在这里缺水少米,大家都得陪葬!

多九公:大家说得也是在理。

林之洋没办法:我们再等半个月,不回来我们就走了。

水手们天天都催。林之洋只当没听见。很快半个月就到了,唐敖还没回来。水手们一定要走,又来催促。林之洋没办法:明天最后找一次!

第二天,一船人都进山找唐敖。走了几里,只见小蓬莱石碑上写着一首诗,墨迹还没干,原来是首七言绝句:

逐浪随波几度秋,此身幸未付东流。

今朝才到源头处,岂肯操舟复出游!

诗后写着:某年月日,谢绝世人,特题二十八字。唐敖字。

多九公:林老板看见了?我早就说过了,唐先生想避世隐居了。其他的不必说,你看看他“谢绝世人”四个字,我们不要打扰他了。林老板不要太伤心,唐先生说过,等他准备好,会来找我们的。

林之洋无可奈何,只得含着眼泪回到船上;查看唐敖的行李,纸笔都不见了,衣服鞋子都在。林之洋不禁落下泪来,任凭大家开船回家。

(改写过程中参看了叶至善先生的《海外奇游记》和动画片《哈哈镜花缘》)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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