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境(两则)
2021-06-01关山
关山
直到现在,陈年也不能确认那是不是一个梦。事情发生在旅行途中。
茶馆藏在一条曲曲绕绕的窄巷中。深灰的鱼鳞瓦房顶,生满苔藓的石墙,发光的青石板路,没有行人。昨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石板的凹槽里闪着明晃晃的积水,像是打碎的镜子。他放缓脚步,嗒嗒地向前走。拐了个弯,不期然,看到一把大茶壶,悬在半空,壶嘴里哗哗地倾倒,水流如同立柱,正下方,一个沉暗的小水潭,承着清亮的水声。这把壶看上去眼熟,却又让人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可能是在某个盛产茶叶的景区,或是哪个城市的公园。这种创意见多了,也就不觉得惊奇,壶嘴处是一道不锈钢立柱,支撑起壶身,水流下来,盖住了柱子,内里的金属亮光加强了水色,形成了空中悬壶的景观。
早就觉得口渴,他向茶馆走去,想着先喝碗现成的温茶,再煮上一壶,细细品味。铁观音,金骏眉,普洱,或是别的暖茶,入秋了,肠胃里生出寒气,得用热汤调和。
室内光线暗淡,一应木色。内墙,橱柜,茶桌,连摆设也多是米色或褐色,与木质相近。几块未经打磨的原石,些许绿植,点缀其间。靠近门口的桌子边,一把黑色的铸铁壶放在炉子上,壶身雕花,细致繁复。铁壶正发出吱吱声,听上去,水就要开,桌上摆好了茶具。看来主人并没走远,店里却也没见什么客人,他坐下来,静候。过了会儿,水开了,却没有人来。他想将铁壶从炉子上提下,手下却很是沉重,竟然没能提起。他站起来去提。这时,有声音从店里传来。紧接着,过来一个人,提起了壶。
是个老者。不是他想象中的妙龄女子。这个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广告衫,光头,显得突兀,像是走错门的拾荒老汉。老者走近,陈年觉得有些眼熟,模样竟像是过世的岳父。老者走过来,稳稳当当地在桌子旁边坐下,提起铁壶,洗茶,泡茶,手法娴熟。沉重的铁壶拎在他手里像摇着一把蒲扇样轻盈。茶香渐出,他对着陈年一笑,说,请吧。陈年听来,声音也像是岳父。但是看老者的眼神,并未露出认识自己的样子,再无别话。陈年也不多问,接过茶端起来闻了闻。他走南闯北游荡了大半个地球,遍尝名茶,自然知晓茶中蕴藏。这茶却是没有喝过,只觉贵气,汤色清亮,香气乍闻偏淡,却有股不绝的穿透力,萦绕心胸。他盯着茶汤中徐徐展开的叶片,与记忆中的品种一一对照。像,又不像。老者似乎洞悉他的所思所想,颔首一笑,说,这不是茶。陈年将茶盏端到眼前,慢慢送到嘴边,异香更浓。他闭上眼睛,啜了一口。
睁开眼睛时,老者已经离开。陈年自嘲地笑了一下,迷恋这茶味,竟然陷入恍惚之中。四周光线变暗,地面发着淡蓝色的幽光,景物模糊。细看时大吃一惊,自己坐着的仍是刚才的桌凳,所在却不再是巷中茶舍。想到一些可怖传闻,细汗便下来了,他顾不得去抹,跳起来四周搜寻出口。转来转去,没有找到,连一处裂缝也没有。自己是在一个大锅似的建筑之中,拍一拍墙壁,发出咚咚的声响。离地高些的内壁,好像有些房门样的图案,关得紧紧的。
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他沿着墙壁爬到有房门图案的位置,发现这里有落脚的平台,像是走廊,连着一串房门,和宾馆里的布局相似。房门上的图案在慢慢地变化,线条纠缠。
这是个幽闭的空间,陈年却不再感到恐惧,感觉自己以前见到过这些房门。他想找杯水喝,就向离自己最近的房门走去。敲了下,没听到回音。再敲一下,侧耳倾听,里面声音嘈杂,好像有许多人。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敲第三下,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了,一个年轻女人从里面冲出来,险些撞进他怀里。
她看到了他,立马刹住,大叫一声:“正在到处找你,跑到哪里去了,快点快点,仪式就要到点了!”
不由分说,她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大步向里面走去。他只得跟在她身后,心内惶恐不安。
“哎呀,衣服还没换,这满身灰啊!”女子又叫了一声,把他拉到一个布帘后面。里面有两个穿着职装的年轻小伙子,一见他,二话不说,动手就来扒他身上的衣服。
他惊叫一声:“你们这是干吗?”
一个小伙子说:“先生,时间就要到了,礼服穿起来麻烦,我们帮您!”一边说着,手上动作更快了。
“仪式,什么仪式?”
他们没有回答,忙成一团。乱腾了一阵,他被推到一面镜子跟前。镜子里,陈年西装笔挺,戴着鲜红的领结,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朵鲜花。
哦,这好像是一张旧照。他想起来了,自己结婚时就穿成这样子,当时礼服太紧,不小心还将腋窝处撑裂了。他抬手摸了摸腋下,就聽吱的一声,裂了个口。
两个小伙子蹿上来,面色紧张,一个说:“哎呀先生,对不起,这衣服是有点瘦,但时间来不及啦,也没法更换,到时我们给您打个折扣。”
另一个帮腔说了句什么,递过一杯水来,说:“您行动时小心些,别猛抬手臂就行。”
是糖水,还加了玫瑰花瓣。他不喜欢这种甜腻的味道,勉强喝了几口,反而觉得更渴了。
布帘被掀开,探进一个脑袋,急匆匆地喊:“快点啊,快点,大家都等着呢!”
两个小伙子从后面一推,他走出布帘。面前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宾客云集,花团簇拥,中间一条红毯。他认识这些人,都是熟人,只不过是他们年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很单纯,皮肤也没有多少褶皱。时光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掌,从未知处伸来,将人的五官拧得七零八落,把一些人身体的某些部分也拧掉了。现在,这只手掌尚且悬在半空。他仰起头,只看到飘动的花团。
音乐声起,有人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向红毯那头走。红毯尽头是一个鲜花拱门,站着一个严肃的男人,正是自己的岳父。
自从陈年认识岳父起,他就是这模样,直至离世。模样之所以没有什么改变,是因为英年早逝。当年自己和岳父交流很少,酒也没喝尽兴。等到想多谈一些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岳父是一家大企业的高管,为了工作废寝忘食,连自己的生日都很少在家里过。家人围成一圈,对着一个空座位说句生日快乐,然后吃蛋糕,蜡烛也不点。在他离世后,大家依然给他过生日,对着一个空座位吃东西,只是不再吃蛋糕了,他在与不在的区别就是一盘蛋糕。
想到这里,他忘情地叫了声“爸”。严肃的男人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接着呈现出喜悦,但是他努力保持庄严肃穆,声音低沉地说:“仪式还没开始。”
岳父身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雪白的婚纱盖住了大半张脸。是自己的夫人,和婚纱照上一样精致。
他继续在红毯上走,前面有个小舞台,他站上去,接受相机和众多眼睛的聚焦。腋下一片汗湿,他想摸一把裂开的腋窝,又怕一使劲扯掉整根袖子。他觉得自己走顺了腿,想向前跳一小步纠正,又担心会踩了前面人的脚后跟。
大汗淋漓,口渴难忍,他感到自己就要窒息,见小舞台旁边有扇门虚掩着,猫身闪了进去。后面人叫道:“干吗去呀,仪式进行中呢!”他指了指嗓子,头也没回,顺手把门带上了。
他倚在门扇上,舒了口气,闭上眼睛,数着自己清晰的心跳,等数到十下就得回去,新娘子已经从红毯那头向他走来了。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又置身于球形空间之中,四周光怪陆离。他意识到,这是个可以容纳过往的所在,周围这些房间里,正关着他经历的一些场景。如果再推门回去,就会赶上自己的婚礼。而不回去的话,里面的一切也会继续下去,有一个自己会从某处冒出来,站到大家期待的位置上。他转身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站在门口,他听到隐约的谈话声。里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女人是自己的夫人,结婚二十年了,她的各种声音自己都熟悉,从低调到高声,从扯着嗓子叫到温柔的笑,甚至一声咳嗽。女人一边说,一边哭。男人的声音陌生,每次只说几个字,像石头一样坚硬冰冷。
他伏在门上。眩晕、震惊、羞愧、愤怒,种种色彩浓烈的情绪万马奔腾,披散着野性的鬃毛长驱而来。他想发出声音,只觉喉咙被割掉,想动一下手指,却无法驱动分毫。他感到自己被千万只马蹄践踏、碾压,骨骼发出破碎的脆响,混合着撕裂的肌肉,汹涌的血液,群魔乱舞的神经,嗞嗞地放着蓝色的火花。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每一块碎片又碎成更多,成了一地沙子,扑扬着。
这是自己的婚房。为了攒钱买房,上班时当牛做马,下了班还要打零工,烟酒自然不沾,连肉也几乎戒掉。跑工地,跑银行,找熟人,求父母,打电话,上网,终于把房子买到。接下来,从地板墙壁门窗,到厕所卫浴餐厅,所需物料无一不亲手采办,再动用朋友关系,分批次施工,这样比找专门的装修公司能省一半开销。半年下来,大功告成,人瘦成纸片。结婚那天,自己在庆典上失踪半个多小时,就是因为身体虚弱,晕眩过去,找了个杂货间躺了会儿,才又活转过来。这些事从未对人讲起。这是自己以命相搏的房子,为了送给里面那个雪一样的女人。现在,婚房里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坐在地面的光斑之中,像要化成一摊水。慢慢地,他回忆起来,现在他与夫人已经离婚了。是她提出来的。他问理由,她说没感情了。一回想,结婚多年,说过的话也就是那么几句,在一起吃饭、干家务,都是安安静静的,就连床上这种容易弄出动静的地方,也几乎是安静的。后来有了孩子,就分床睡,孩子长大,也没再合过房。他没再继续追问,自己能想到的原因,要比她说的复杂,甚至龌龊。他这样胡乱想着,已经没有办法从地上站起来了,像被粘住了。
这时,另一扇门突然开了。探出一张脸,长发披垂,眼波闪动。是个年轻女子。
“刚才是你敲门吗?”她问。
他仍旧坐在地上,摇了摇头。
“那是谁呢?也许是收电费的吧。”女子喃喃地说着,打量着他,“你怎么了?生病了?”
他摇了摇头。女子笑了一下,将盖在脸上的头发撩起来,掖到耳后,说:“如果想喝口水,我给你倒。”
他看着女子,仍旧是她。这是自己与夫人初识时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和后來的不一样,嫩得出水,否则,自己早就认出来了。两人初识,是在一家冷饮店。他买了瓶矿泉水,她在旁边喝凉茶。
他腾地站起来,感到口干舌燥,不自觉地迈出腿,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牵拉着。它要将自己拉进一个局,细细地捆绑成粽子。他舔着干裂的嘴唇,上面爆起一层硬皮,像长出许多指甲来。女子闪身回到房间。他知道门里是什么,一家冷饮店,淡绿的墙壁、地面、座椅,清凉得像清早的露水,货台上摆着各种饮品,冒着丝丝凉气,这个女子正坐在一只高凳子上,嘴里叼着根塑料管喝凉茶,向他莞尔一笑。他会坐在她身边,喝一瓶又一瓶矿泉水,直喝得把胃液全吐出来。就在要推门的刹那,他停住了。那根无形的绳子变得僵硬如铁,勒进他的脖子。
自己置身过往之境,如果重新选择,会是什么呢?如果自己当时不进入冷饮店,就不会认识她,不会结婚,不会遭受后来的种种痛苦。
“见鬼去吧!”他挣脱开那缠绕着自己的绳索,向一边走去。
屋里传来一片哗啦声,像是许多冷饮瓶爆裂,与此同时,那些缠绕他的绳子也消失了。周围恢复了宁静。这样,对彼此都是最好的,你好好地喝你的凉茶,我到别处找水喝。
一阵呜呜的哭声从前面的房间传来。仍是她的声音,混杂在诸多声响中,分外悲凉。这声音苍老喑哑,长满皱纹。她怎么了?也许,应该进去看一下。不,还是在门外听一下就好,两个人已是陌路。哭声夹杂着倾诉,这是她的习惯,他也习惯了。
她正在说他的事情,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生活,这让他吃惊不小,她还没有忘记他吗?她不是说心里怨恨太深,以至绝望,并将生长出遗忘吗?这时,他清晰地听到她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轻柔,充满深情。
声声呼唤让人心碎,她还在念着我。他推门,门虚掩着,无声地开了。面前是一个告别场景,黑白相间,菊花环绕,人人都在低泣。大多是自己认识的人,只是都很老了,他这才意识到,门里面是未来的某个场景。这些人正围拢在一处,中间躺着的,是事件的主角。主角的大幅相片挂在大厅正中,竟然就是自己。
有人走过来,将一朵小白花别在他的衣服上,说:“您是老先生的子侄吧,快进来,那位老太太是老先生的夫人,您来见下吧。”
他看到了她,一身黑衣,头发披满白雪,脸色仍旧苍白,眼睛仍旧闪动着星光。她就没怎么变,那些皱纹、黑斑和白发,只不过是些落上去的浮土,自己看一眼就都扫去了。她正低着头抚摸着逝者的脸,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他们不是离婚了吗?”他失声问道。
旁边一个人低声说:“这种时候别讲这个了,老两口恩爱一辈子。”声音带着愠怒。
另一个人扯了他一下,小声说:“看来您是远亲,那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年轻时犯糊涂,后来,明白了,就又好好地过了。”
老太太向这边观望,想辨认这个看上去面熟的人是哪里的亲戚。他一惊,夺路而逃。
球形空间里不但包含过往,还包含未来,这是自己与她故事的所有,也是自己生命的所有。他掏出口袋里发黄的纸片,自从几个月前离婚,他就将这纸片揣在身上,上面是她打过来的电话号码,还有她的新住址。
他想马上打个出租车,要两辆,一辆载他和她,一辆将她搬走的东西再搬回家。想到这,他像初恋时那样激动,热泪盈眶。他不敢对自己坦白,自己一直爱她,包括那些争吵,忽略和裂痕,都是爱的一部分。他将她视为自己身体的部件,时间久了,就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她这一走,自己就落下了残疾。
口渴难忍。那家冷饮店就在眼前,播放着二十年前的流行音乐。
他三两步跨进去,嘴里吹了声口哨,大声说:“给我来瓶矿泉水,要冰镇的啊。”说着,似乎漫不经心地爬到一只高凳子上。旁边,坐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白衣黑裙,腰里束着蓝色的蝴蝶结,飘着淡淡的香气。女孩从遮盖脸庞的发丝间偷偷看了他一眼,正是那闪烁的星光。
就是这样子了,一切美好与灾难,沦陷与拯救,就要从这里开始了。空间旋转起来,所有的房间都发出哗哗的流水声,这些建在时间之上的房子,飘浮在半空,相继朽烂沉没,连同收藏的过往和未来。但是现在,一切多么美好,像是音乐会刚刚拉开紫红色的帷幔。
陈年笑起来,忽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看到岳父提着茶壶。“醒了?”岳父笑呵呵的。陈年发现自己就坐在夫人家院子里的凉棚底下,桌上还有吃剩下的饭菜。他记得,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岳父喝酒时的样子。岳父手里提的,正是那把雕花铁壶。这壶是怎么一回事?那个秃头老者又是谁呢?他双手捧过岳父递过来的茶,像喝酒似的,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再睁开眼睛,身边坐着的却是那个秃头老者,笑眯眯地看着他。“醒了?”老者手里正拎着铁壶,壶嘴冒着热气。陈年捧在手里的茶杯空了,仍有余温。
谁在敲窗
夏日正午的狂躁以熔岩准备凝固的状态把这间铁皮小屋淹没。铁皮屋旁边紧挨着银行,大清早,做出荷枪实弹模样的押运人员例行走过这里。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要升温,车里有一箱箱灼伤人灵魂的东西,用了好几层隔热,仍不能阻止汩汩冒出的蒸汽,夹杂着人体的腥臊。一些厚底皮鞋把地上踢去一层尘土,发出击打的浊重声响。然后,有几人站定,摆出某种让自己不舒适的姿势,并立即变得僵硬,身体到处生出锐角,随便碰到一处就可以摩擦出电火花。
他把窗户打开了一点,把积攒的恐惧倾倒出去一些,热气立即把腾出的空间填满,让他全身心地浸泡在高温形成的微痛之中,他吐出一口气,接着开始大声咳嗽,吐痰,把五脏六腑吐了个干净,身子这才觉得轻便。踩了踩屋子里的地面,结实得像保险箱一样,没有一处裂缝和洞穴,那些枝繁叶茂的恐惧全部收缩回去,一点味道也没留下。他侧耳倾听,隔壁是交叠的人声,一个声音站在另一个声音之上,又被新的声音推开,点钞机风吹枯叶的声音隐约可闻,这是他熟悉并曾为之疯狂的声音。他把一只挂在窗户上的小青虫用两个手指捏起来,向外扔去。那只虫在空中摇摆着,悠闲自得地向他笑了一下。这是窗外槐树上吊着的青虫,吐出一根长长的丝把自己挂在叶片上,和灰尘一起悬浮在空中。
铁皮屋里的期刊发着昏黄的光,都是些陈年杂志,蒸腾着过期食品的腐烂气味,上面有娟秀的字迹、去年苍蝇的粪便以及前年蚊子用崩溃的身体偿还的血债。大家在此以礼相待,井水不犯河水,如是经年。偶尔有长着岁月暗褐色斑点的手从窗外伸过来,想在此寻找一段失去的记忆,填补那些并不存在的事实细节。
其余的时间,他都把自己放在一片混浊的热气之中,不断摇着一片大树叶,让这热气更均匀,免得自己被一道强烈的光线弄窒息。
这里没有电话,连一根电线也没有。他把手机关掉,扔在一边。空中啾啾的蓝色无线电波越来越密集,结成细小的渔网,所有人都像离开水面的鱼一样在里面兴奋地挣扎,互相喷着虚妄的祝福或是莫名其妙的怒气。而这里什么也没有,在四周的嘈杂声里,时间轮回的声响清晰可闻,它长着老年斑和蝴蝶斑,涂着眼影,戴着假牙,唱着小姑娘清香的歌曲。这处报刊亭已经废弃,为了到这里躲藏,他不得不买下周围这片地。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正被财富的烈焰炙烤得裂开,冒出一股股熟食的味道,而刀叉和筷子都准备好了,排列着整齐的队伍站在一边,不时发出哗哗的声响。他只有躲藏。也许他拥有一座城市的财富,或者更多,不会再少了。这些财富被从小豢养,已经有了自己强大的生命力和独立的意志,一不留神,整座城市都会从地底下钻出来,像那棵老莲一样,发出鲜嫩的芽。他曾寻找过许多可以躲藏的地方,避免这身蛊惑人的香气传播得太远。他在几乎所有知名景区的最佳取景处都有自己的床,他愿意把这些以亩或是公顷为计量单位的房子称为自己的床。在这些地方,有想象力强大的大脑能想到的一切,亲历者靠记忆进行描摹比想象的体积更大,它长着巨型动物的器官,闪着一双遥远而冷漠的星光之眼,眨来眨去,不知疲倦。他在这些巨型动物的肚子里辗转反侧,听到被它们舒服地消化掉的声响,下水道里响起满意的咕咕声。在最静谧幽深的午夜,透过水晶窗户,他也看不到天空的星阵,反而总是能看到正午的阳光,带着火车疾驰的呼啸,迎面向他奔来。他一次次端起用黄金和玉石制作的酒杯,法国几百年前地窖橡木桶的醇香,浮着一棵老树被蛆虫咀嚼过的碎末,而俄罗斯烈酒燃烧的火焰,隐藏着肉类的辗痕和朽骨的灰烬。那些从各处远道赶来赴汤蹈火的动植物,个个花枝招展,神情忧伤,看起来是不能消化下去的糜状物或是石块。而佐餐的女人们,是一件件花色各异却同样没有棉花味的床单。他开始不断地逃离,从一处到另一处。但是,那些正午的阳光总是准时准点地找到他,那些用各种色彩和形状包裹着的垃圾也放在餐桌上和床上,准时准点地找到他,同时还有一些人,他们拿着文件和合同,发票和现金,机票和证书,他们向来准时准点,无论他在哪里。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浓缩,以便这些需要找到他的东西在找到他时更集中高效,他越来越成为一粒线条浑圆的子弹,在泰然的外殼里,发着金属被压抑的悲鸣。
终于,一切在这里安静下来,与外界绝缘,也与时间隔绝。他在夏日正午的高温下,也能安然入睡,随便吃一点什么,感觉到重新生出舌头的欢欣。心脏长出来了,随之长出一窝新鲜的内脏,每一个细胞也都打着呵欠愉快地踢着腿,散发着土豆的甜香。他把自己的四肢放得更散乱一些,往小躺椅上一扔,让身体与热气和阴暗混合得更宜人。妈妈呀,他低声地对着空中的某处叫着,我终于找到你了。那时,妈妈还很年轻,把一整座城市抱在怀里也不觉得沉。后来,她抱不动了,身子弯得像虾,像小虫,像一粒土,最后变得比烟还轻,就浮到烟之上了,把他丢在这里。他找了她许久,走了许多路,竟然在这里,找到了,这里适合安睡,适合怀念妈妈,他沉沉的脸上浮着笑意。
有人来敲打窗户了。奇怪,这不是一只干树枝一样的手,而是一只粉色的正在生长的小手。这里没有它需要的东西。但它仍在敲打窗户。我要一本童谣。一个声音从窗户下面发出来。他探出身子,是一个小女孩,一只手还擎着七彩棒棒糖。这里没有,他一时有些仓促。为什么没有?小女孩问。哦哦,他无言以对。你什么都没有。小女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猛然一惊,拉开小桌上的抽屉,有一摞崭新的文书,拼起来,就是他的财富地图,他已将它分成若干小份,分别写在了不同的人名下。他的儿子、女儿、合伙人、朋友,以亲密程度占有不同的面积。而他给自己留下的,只是这一间铁皮报亭。周围的地块,他也已分离出去。这片无尽大海上的孤岛,终于安放了他的梦境。但这时,他却突然感到一阵冷风,把炎炎夏日撕开一道缺口,那是高温后灰烬深处的寒气。他猛然记起,自己在这里安睡了许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找他。而在以往,他即使躲在爬山虎阴凉的脚下,他们只需从高空掠过一眼,就能把他找到。他猛然想到,这不是电话装备的问题,这片街区是最繁华的路段,而周围的工地就响着他开动的机器声,他每天都要迎接窗外无数的眼神,他们看不到他,不是他自以为的隐藏在暗角的缘故,而是压根,他们没想到要看他。甚至那些哭着说离不开他的人,也没想到要看他,他们本可以轻松地找到他,是他们并不想找他。他突然恐慌起来,找到长着一层冰凉灰尘的手机,手忙脚乱地把它启动。微微的光线闪亮起来,静如深渊。这么多天,没有一个人打过电话。他索性把窗户完全推开,让外面的阳光照得更直接一些。身体开始冒出汗来,感觉却像是爬满冰块,像是正在融化的雪人。他拨通了一个号码。儿子没有接,回了一条固定格式的短信:正在开会。他正在开会?他在给谁开会。以往,自己的电话从来没有一次被拒接过,他甚至认为自己是长在这些人身体上的中枢神经,自己的感知会随时被他们捕捉到,或是他们本就是自己的某处器官,他想挠一下痒作为手的那个器官就会顺从地伸过来,带着愉悦的体温,爬到叫作后背的那个器官上。甚至他想象着,如果早些时候就给飞在空中的妈妈配备个手机的话,他打电话,她也不会拒接,她会拨开脸上厚厚的白云,露出一口珍珠牙齿。血液开始倒流,似乎从血管流进气管,让他的呼吸变得困难,他的脸迅速堆积起鲜红的颜色。再拨打一个号码。女儿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本柔美的声音像沙子一样坚硬粗粝,爸,我正忙着,过几天再看你哦。她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仍旧有发丝一样的飘动感,又配了一味笑声,但这头发里的馊味让他呛了一下。他接下去打,给地图上的每个人,他们有的没接,有的连短信也没回。接的人都在说自己忙,其中有一两个问候了他一下,问候完后立刻就说再见,生怕他接受了这问候就会接着提出什么他们不想听到的要求。他们没有一个人问他在哪里。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他在哪里。他知道这点。在附近的工地,他听到他们中的两三个人,正在发出的声音,他们发出的声音很大,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和吧嗒嘴的声音,他们在忙着分食他创造的财富之城。
有人来敲打窗户了。他发现,自己的手这会儿已经长出了苔藓,披着淡淡的绿色茸毛。窗户外面是一个女人,看上去面熟,却叫人一时想不起来,越是想不起来,越觉得熟得厉害。女人穿着头些年流行的廉价服饰,脸色虽然光鲜,却像是包着一层塑料布。是我呀,连我也不认得了。女人说。声音听上去很远,却丝丝入耳。是夫人。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声音是他夫人的,但是早在许多年前,他就把她打发到国外去了。感觉她像一根骨刺,嵌在他的关节上,让他每向自己想要的地方走一步都感觉疼,还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让他吐不出又咽不下,吃不下又喝不了。于是,他用纸币折叠了一只身体轻盈的巨大的鸟,驮着她飞走了,让她永远飞在空中,一直飞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是到达了欧洲、非洲还是南极洲,他已忘记了。这根刺竟然还活着,经过了白皮肤、黑皮肤的人群,飞过森林、海洋和冰山,她竟然还是原先的酒糟色,嘴里仍旧喷着大蒜的尾气。是我啊,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回来了。她说,你把自己忘了,也把我忘了,没给自己留下什么,没给我留下什么,不过,我提前留下了。说着,她伸过手来,手上的掌纹慢慢地扭动,是一条线路图。他猛然想起来,这是多年前,他置办的一处产业,是他最早和夫人一起生活的地方。他一时喜极而泣。他想把窗户再开大一些,这个铁皮屋没有门,窗户也就是门,只要打开得足够大,人就能进进出出。他想走出去,或是把夫人让进来。出去的话,不远处有个雪糕摊,两人可以吃一支便宜的绿豆奶油双色雪糕。进来的话,里面有一个小桌子,一把小椅子,他可以坐到桌子上,夫人坐到椅子上。两人可以好好地叙叙旧,再畅想一下未来,把那处乡间老屋怎么收拾出来,再买上六只芦花鸡,一条黄狗,十包菜籽,以及锅碗瓢盆,然后,生活就又是甜美的样子了。
可是,当他努力往高处跳的时候,却一下子撞翻了椅子,踢翻了桌子,身体笨拙地摔在了地上。一阵刺痛,他张嘴吆喝了一声。却突然被阳光刺伤了眼睛。他醒来,发觉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梦。外面,是过午的阳光。他探出身去,希望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空气在午睡的惬意里翻了个身,他站在空气的背面,听着自己的身体到处发出的细小声响。夫人呐,夫人!他摸了一把脸,上面是带着盐粒的泪水。拉开小桌的抽屉,里面的地图,已经画好,但在他签名的那一栏里仍是空白。他恶狠狠地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滚蛋。然后,把它们一把撕开,再撕开,再撕就撕不动了,他就把它们扔在脚下,踩出富有营养的汁水。这些地图,自己开始融化,一会儿就化成一摊有浓烈尿臊味的水。
有人来敲打窗户了。他却看不到有人,把身子伸出去,是一个小女孩,吃着七彩棒棒糖,仰头笑着,张开粉色的小嘴想开始说话。他冷冷地说,你想要一本童谣,这里没有,这里为什么没有,这里就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对,但,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小女孩直直地望着他,点着头,说,你什么都知道了啊,啊,不过,你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我什么都沒有,财富都在我自己的掌控之中,我什么都可以有。然后,他拍打着自己的面颊,反复问自己,我还是在做梦吗,到底哪一个是梦啊。他感觉到尖利的疼痛,来自身体之外,让他不能抵挡,于是他叫喊起来。这时,一道灼热的强光照耀到他的脸上,他用手遮挡着,渐渐看到面前围着许多人,儿子、女儿、合伙人、朋友,他们全部关切地看着他。再仔细看,他仍躺在从前豪华别墅的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着,不断把针扎在他的身体上。亲爱的爸爸啊,您终于醒来啦,您已经昏睡了好几天啦,哎呀!伴着一声响亮的哭泣,女儿伸过手来拉着他。他感觉一阵冰凉。儿子扑过来,拉着他的另一只手,更加冰凉。他像是抓着两块冰,或是被两块冰抓着,身体哆嗦起来。你们的妈妈呢?他问。儿子和女儿对望了一下,讷讷地说,妈妈,不是早就去世了吗?飞机失事,在大西洋。然后,他的助手捧着一摞文件前来,说,这是财产分割证书,按您的吩咐已经筹备好了,请过目吧。医生像笤帚一样扫了他一眼,低声对助手说,麻利点,已经用了世界上最昂贵的方案,剩下的时间很紧促啊。
他努力把脸扭向窗外,是夏日的正午,外面是花园,花园外面是树林,树林外面是一片海滩,这是他的独享空间,一个人也没有。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小姑娘,正冲着他笑,一边笑一边吮着七彩棒棒糖,糖上闪烁着夏日迷人的阳光。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