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春坝之“变”
2021-05-31颜明华
颜明华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已迁居丰都县城多年的廖德银赶回农村老家,将自家4间长期闲置的老屋全部腾了出来,交由重庆市丰都县水宿山行民宿管理有限公司统一打造经营,他因此可以获得每间每年1000元租金。
破败老屋可以成为雅致民宿,撂荒坡地可以成为花卉基地,半百老农可以成为时髦股东……在廖德银的老家丰都县三建乡绿春坝村,一场深刻变革正在“新奇”演绎。
2017年,由于坡耕地占可耕地的比例超过70%,生存环境差、资源条件差,三建乡被评定为全市18个深度贫困乡镇之一。全乡建档立卡贫困户704户共2622人,其中绿春坝村92户410人,是“贫困中的贫困”。
2018年,一场“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的“三变”改革,有效整合物、财、人等生产要素,在三建乡全域展开了“让沉睡的资源活起来、让分散的资金聚起来、让增收的渠道多起来、让群众的日子好起来”的乡村新场景。
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片水,人还是那些人。然而到了2019年,绿春坝村人均纯收入由2017年的9344元增长至11553元,村集体经济收入由一片空白增长至50065元。
这场变革到底是怎样变的,效果又如何?
把目光聚焦绿春坝村,探析一个贫困村的脱贫路径。
资源变资产:让每一处坡地都有身价
——有效整合“物”这一生产要素,把资源集约起来规模化发展,探索解决土地“种与不种都是负担”的问题
“老房子空了好多年,但每年都不得不回来整修几次,是个负担。”廖德银说,现在好了,本来已经成为“负担”的房子既有人看管,还能“生钱”。
据文字记载,绿春坝村已有300余年历史。廖德银老家的院子叫保家楼,是三建乡脱贫攻坚过程中精心打造的精品民宿群。
“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脱贫攻坚战打响以前,一些村民对这片山水感到失望而相继离开,村子愈显凋敝。乡长任正义对绿春坝村的第一印象记忆深刻:“多数房屋破旧且闲置,牲畜粪便、生活垃圾随处可见,人走在路上不知往哪里下脚。”
事实上,绿春坝有坡无坝。四面环山、坡地绵延、缺乏耕地的资源困境是导致绿春坝村乃至三建乡深度贫困的首要原因。
“三变”改革的实施,让这里“忽如一夜春风来”。
2018年秋天,绿春坝村建档立卡贫困户廖双全把1.32亩坡地的承包经营权作价入股到村股份经济合作社,再由村股份经济合作社交与村产业公司种植笋竹和花卉。
廖双全家共有土地3.2亩,坡地就占了近一半。如今坡地全部入股,他由此获得每亩每年316.8元的土地入股保底收益。此外,廖双全及家人还通过在产业基地、公益性岗位务工等方式获得收入,2018年年收入达到6万元,当年就轻松脱贫。
脱贫攻坚过程中,绿春坝村有2100亩土地统一种上了花卉、笋竹等高经济附加值作物,其中70%以上是坡地、低效田和水洼地。三建乡全域则有1.87万亩土地发展起了笋竹、青脆李、柠檬、苗圃、油茶和冷水鱼养殖等附加值较高的产业,打造了15个种养殖基地,高效盘活撂荒闲置土地及低效林地1.2万亩,土地利用率高达64%。
过去对于很多村民来说,如果任由坡地荒着,心里有负担,可一旦种上作物,又面临效益低下甚至倒亏的问题,经濟上是个负担。如今,“横竖都是负担”的坡地变身“聚宝盆”,在“三变”改革中,绿春坝村入股坡地每年给村民带来的土地入股保底收益近35万元,全乡所有入股坡地带给农民的土地入股保底收益高达473万元。
在绿春坝村,一亩撂荒坡地能创造多少价值呢?其一,每亩每年给入股农民带来240元—500元的土地入股保底收益;其二,按种笋竹算,每亩能为公司创造4000元以上的产值,其中包括企业的利润、村集体和入股农户的分红等。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改变传统发展模式才有出路。”丰都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三建乡党委书记黄友志感慨。20年前,黄友志曾来到三建乡工作,彼时人们贫困生活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2018年6月,时任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黄友志被安排兼任三建乡党委书记。再进三建乡,全乡成片规模种植的只有200亩花椒、100亩板栗以及100亩猪腰枣。在全市18个深度贫困乡镇中,三建乡的产业发展最为滞后。
“土地入股是被逼出来的。”黄友志说,如果再不转变思路,把土地集约起来规模种植,脱贫只怕是遥遥无期,致富更无从谈起。
经反复向农户宣讲政策、算对比账,3个月后,各村分散于家家户户的土地开始集中起来——贫困的第一个堡垒终于被攻破。
“三变”改革不仅提高了土地的价值,更使土地上的附着物拥有了身价。
不仅是廖德银家,村里那些常年闲置且日益破败的老房子的命运,同样峰回路转。保家楼8户原住民共腾出28间老屋做民宿。民宿管理公司老板告诉记者,除了支付每间农房每年1000元的租金外,公司还将8%的利润分红给村民和村集体。
“三变”改革,演绎的就是“点石成金”。
绿春坝村有龙河、双鹰河两大河流蜿蜒而过,但千百年来,人们过着“水在山下流,人在山上愁”的缺水日子。全乡有效灌面不足15%,常年工程性和季节性缺水达8个月以上,成为制约当地产业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因素。
廖德银老屋背后有口山坪塘,曾经年年修缮但年年失修。在脱贫攻坚战过程中,绿春坝村总计17口微水池、6口山坪塘、9口灌溉水池以及5.5公里渠堰等水利基础设施,均被作价入股到村股份经济合作社,再由村产业公司负责日常维修管护。
如今,绿春坝村村民已无饮水之忧,产业基地亦无缺水之虞。三建乡所辖8个村,共141口山坪塘、11公里渠堰都被评估作价入股后盘活,推动产业水系配套率由2015年的不足10%提高至100%,全乡水系配套实现全覆盖。
“水利基础设施成为企业资产,既解决了长期管护的问题,也突破了长期制约产业发展的一大瓶颈。”任正义说。
资金变股金:让每一笔投入都有产出
——有效整合“财”这一生产要素,把资金集结起来高效投入,探索解决产业“年年扶持、年年消失”的问题
2018年,绿春坝村建档立卡贫困户廖长禄养了3头猪和30多只鸡。经过验收和投入测算后,他获得了680元到户产业扶持资金。
脱贫攻坚期间,贫困户可以享受每年3000元、3年共计9000元的到户产业扶贫资金。廖长禄将结余的扶持资金8320元入股到村产业公司,每年获分红收益499.2元。
建档立卡贫困户廖德红因外出浙江务工未在家发展产业,他就将9000元到户产业扶持资金全部入股到村产业公司,每年获分红收益540元。
到户产业扶持资金初衷是将贫困户“扶上马”,但因为贫困户劳动力、文化、技术等条件有所差异,有自我发展能力的贫困户能够快速“上马”,而不具备条件的贫困户,即便扶持资金到户也难以保证扶持效果,常常出现“年年扶持产业,年年不见产业”的问题。
“以往发放扶持资金是‘撒胡椒面,且一发了之。”一位村干部说,有的贫困户拿着扶持资金不知从何下手,有的则把这笔钱挪作他用,“买酒喝的都有”。
贫困户存在个体差异,产业扶持当然不能“一刀切”。黄友志说:“三建乡通过‘三变改革力除旧弊:对具备发展能力的贫困户,根据其投入情况兑现扶持政策;不具备发展能力的贫困户,则引导其将扶持资金入股到村股份经济合作社,每年获得分红。”
2018年至2020年,国家下发到绿春坝村贫困户的到户产业扶持资金达86.4万元,其中83.44万元都被贫困户们以现金方式入股。脱贫攻坚期间,三建乡共整合663.16万元到户产业扶贫资金,并入股各村产业公司。
国家投入到村、乡的扶持资金,同样要用在刀刃上。
过去3年,财政投入绿春坝村等8个村的产业扶持资金共4500万元,全部入股到村股份经济合作社。按“多个口子进、一个口子出”的原则,三建乡共统筹整合中央、市、县到村、到乡关于基础设施、脱贫产业、危房改造等方面的扶贫资金2.83亿元。
原本分散的财政资金集约起来去了哪里,又产生了什么效果?
脱贫攻坚中,三建乡以“农户+村集体+企业”模式,按“3:3:4”的比例合股组建了新的市场主体,形成了农户、村集體、企业三方联结的利益共同体:全乡8个村组建了股份经济合作社,农民以土地承包经营权作价4448万元入股,占股30%;村集体以财政投入的扶贫产业等项目资金4501万元入股,由村股份经济合作社持股,占股30%;引入市场主体以6000万元管护资金和技术入股,占股40%。
也就是说,“沉睡”的坡地被“唤醒”后,变成了4448万元的有价资产,加上整合的4501万元财政资金,撬动了6000万元社会资本。三建乡将原来分散零碎的土地整理成“路、水、渠”三通的特色产业基地,提供稳定就业岗位300多个,吸引上千人返乡创业就业,盘活了1.2万亩低效贫瘠土地林地和水堰路等资源,带动群众每户每年增收9200元以上。此外,村均集体经济收入由2017年4200元增长到2020年的16.17万元,全乡特色产业覆盖率由2015年的不足10%提高至100%。
“如果不是脱贫攻坚改变了绿春坝,我只有带着老父亲出去打工了。”2020年初,在浙江务工20年的王思荣返乡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后,留下来开了一家名为“水边人家”的农家乐。
王思荣家门前就是龙河。前些年,龙河不仅生态环境差,每逢汛期还要涨水淹堤,给村民生产生活带来极大困扰。2019年,丰都县在脱贫攻坚中将环境治理与河道生态治理相结合,治理生态、根除水患,龙河一跃翻身成为全国首批、全市唯一“示范河湖”。
王思荣返乡时,发现门前的龙河已成了水面如镜、水鸟起舞的“网红”打卡地,遂决定不再外出。她把原本撂荒的土地入股,并利用自家底楼的3间房子开起了农家乐,也把在外地上学的孩子带回来就近入学。“一家老小在一起,多好。”王思荣说。
农民变股东:让每一个农户都有保障
——有效整合“人”这一生产要素,把农民集合起来共闯市场,探索解决农户“不知种什么、怎么种、哪里卖”的问题
鼎盛时期,绿春坝村保家楼人口逾40余户200余人。2017年,这里户籍在册的仅余18户80余人,学龄孩子都跟着父母在务工地上学,常住于此的只有6户11人,最年长的是90多岁的廖家云,最年轻的是51岁的廖晓。整个三建乡,群众初中及以下学历占60%,文盲、半文盲占20%,绝大多数青壮劳动力外出务工。
在这样的劳动力资源状况下,立足这片坡地脱贫摘帽,岂非难事?
转变思路,一切皆有可能。
笋竹、三角梅、绣球花,这是绿春坝村民廖成胜家4亩土地上的作物。
廖成胜家的土地大多是坡地,以前要么种一些效益极低的传统农作物,要么就是长期撂荒。令他觉得新奇的是,现在这些坡地不仅全部栽满“花花草草”,他还拥有了一个时髦的身份——股东。
“我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赶回时髦当个股东。”廖成胜笑道。廖成胜的4亩土地入股后,交由村产业公司统一种植和经营,他每年获得1140元的固定分红。
新奇之外,廖成胜更觉踏实。当了半辈子农民,贫困总是如影相随,他常年苦恼的是:这几亩土地究竟该种些啥?
如今成为股东,土地种什么以及怎么种的技术问题,廖成胜也不再操心了。重庆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厅扶贫集团联系的市农科院、市林科院专家,根据三建乡的土质、气候等条件,提出了产业发展建议,廖家地上的“花花草草”就在建议之列。
与此同时,村产业公司将农民入股的土地集中起来规模种植,并在各村派驻技术员,“怎么种”的技术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事实上,“三变”改革不但赋予农民一个股东身份,它解决了种什么、怎么种的问题,还催生了一个强大的市场主体带领他们闯市场,完成“哪里卖”这“惊险一跳”。
此前,贫困户廖龙堂花了十余年时间努力打拼,也未能成功完成这“惊险一跳”。
从2008年起,廖龙堂就开始种植笋竹。全村仅他一户种植笋竹,产量太小,采购商不愿上门收购,他只能背起笋竹辗转各种交通工具,到县城以及毗邻的乡镇去叫卖,一趟下来刨除各种开销“根本剩不了几个钱”。
所以一直以来,廖龙堂的种植规模从未超过半亩。但在2018年,他将家里的4亩坡地全部入股到村产业公司种上笋竹,自己利利索索只等分红。
2018年,三建乡整合资金1200余万元建起龙河流域农产品暨电商集配中心,配套1100平方米仓储、冷藏、烘干等设施,可辐射三建乡之外的十余个周边乡镇。绿春坝村党支部书记廖志伟说:“包括廖龙堂土地上产出的笋竹在内,都通过这个中心远销他方。”
与此同时,包括绿春坝在内的8个村都建起了村级电商服务点,也一并销售农户口粮田上产出的农产品。短短两年时间,各服务点销售总额超过1600万元,直接带动400余户贫困群众增收。
即便解决了“種什么、怎么种、哪里卖”这一系列问题,仍未抵达农产品变现的“最后一程”。放在以前,刮风下雨、病虫害以及市场波动等不可预测因素都是农户担心的事情。不过在“三变”改革中,这些问题已逐步得到解决。
乡长任正义介绍,按照“政府配一点、企业筹一点、合作社交一点”方式,三建乡利用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厅扶贫集团的1000万元帮扶资金,设立三建乡产业发展(风险)金,并购买政策性农业保险,开发特色产业、农产品价格和收入等保险产品,为农户购买“产业扶贫保险”。2020年,石龙门村部分花椒基地因气候原因导致大面积减产,在获得20余万元赔付后,产业公司及农户有惊无险,今年再度轻装上阵。
目前,三建乡与商业保险公司正在合作开发为“三变”改革配套、赔付力度更大的农业商业保险,进一步保障群众的收益。
眼下正是踏青好时节,保家楼更是户户民宿满住,家家农家乐满座。在脱贫攻坚中经过环境整治的绿春坝村,入选“2020年度中国最美十大乡村(生态类)”。保家楼更是凭借小桥流水、古树人家,成为丰都县最火的乡村旅游景点。
“我很庆幸自己一直坚守在这里。”前些年,廖小成也曾想离开绿春坝,但因难舍祖传200多年的老屋,最终忍受贫困留守于此。“三变”改革中,他将家里的几亩坡地全部入股种上了笋竹和三角梅,几间老屋一半改造成民宿,一半开起农家乐。农家乐生意火爆,一家人从今年年初一直忙到现在。
廖家名为“紫桂堂”的堂屋,门槛高达60厘米,以前每跨一次门,廖小成都觉得是一种负担。而今每天忙着里里外外招呼客人,频繁地从这高高的门槛跨进跨出,他却感觉轻松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