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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面授陈子庄画艺考

2021-05-31刘振宇

中华书画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黄宾虹齐白石四川

□ 刘振宇

在讨论20世纪国画大家陈子庄的论文中,许多美术史学者都注意到一个重要的文化关键词:延续性。陈子庄通过对黄宾虹绘画的巧妙学习,形成简约空灵、平淡天真的个人风貌,展现出传统文人画的蓬勃生机。因此,黄宾虹与陈子庄的真实关系,陈子庄接触黄宾虹绘画的机缘和学习时间,陈子庄如何发展黄宾虹的山水画,这一系列的问题成为中国现代绘画研究的新课题。

关于陈子庄与黄宾虹交往的记载,以陈寿民《父亲陈子庄》最为详细,该书有名为“面晤齐、黄”的专门篇章介绍陈子庄与齐白石、黄宾虹的关系,其中关于陈子庄请教黄宾虹有如下记录:

那时的治安状况极不安定,而军阀混战连年不断,四川境内武装冲突也此起彼伏,因此王缵绪商请陈子庄前往上海相迎黄先生是最佳人选。青年陈子庄在外闯荡多年,胆识俱佳,而武功又好,在四川也很有影响。于是陈子庄只身赴沪迎接黄宾虹先生来到成都。黄宾虹在四川游历峨眉、青城,被巴山蜀水特有景色迷住,以至流连忘返,画了很多写生稿,在成都客寓月余,陈子庄侍奉左右,当面请教黄先生,受益匪浅,从黄宾虹艺术中获得独到的领悟,并深深影响其后自我画风的形成。①

陈子庄弟子、《石壶论画语要》的整理者陈滞冬不仅肯定了黄宾虹与陈子庄的见面,还提到介绍人为蔡哲夫、谈月色夫妇。陈滞冬编《陈子庄年表》有如下记载:

1932年,在成都,从南社社员蔡哲夫、谈月色夫妇学书法刻印。从学者陈步鸾、肖仲纶读《老子》《庄子》《周易》。秋,黄宾虹应南宁美术专门学校聘任教授来四川。冬,寓成都李天明一庐,与林山腴、蔡哲夫、谈月色、沈渻庵诸人往来。先生因蔡、谈之关系,得观黄先生作画,启获良多。②

以上说法源自陈子庄家属、学生,长期被研究者引用,广为流传。北京、上海、四川等地的许多美术史学者都认为黄宾虹游蜀期间曾面授陈子庄画艺,对陈子庄的艺术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但笔者查阅民国文献,梳理陈子庄绘画历程之后,发现1932年陈子庄护送黄宾虹入川并当面请教书画的说法存在诸多疑问。

首先,黄宾虹是应四川艺术专科学校的邀请入川讲学,而非“南宁美术专门学校”。1932年11月6日,黄宾虹抵达成都,先至中国银行办事处,然后下榻陈泽霈公馆“一庐”。翌日,四川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周稷和校务主任刘既明来谒,聘黄宾虹为该校校董兼中国画系主任。11月11日成都《新新新闻》有如下报道:

该校(艺专)既聘中国文艺泰斗黄宾虹为校董兼中国画系主任,复聘随同黄氏而来之吴一峰担任教授。吴氏善山水,工篆刻,为上海美专高才,在京中颇享盛名,现与黄氏同寓本城三道街陈一禅公馆中云。

考虑到黄宾虹入川时已69岁高龄,刘海粟特意写信嘱咐弟子:

周稷弟:国画重镇黄宾虹先生入蜀讲学,吾弟需随时顶礼,以敬高贤。海粟。八月十五日。

刘海粟写《黄宾虹诗集》序时有:

宾虹六十九岁入蜀写生,我曾写信介绍他去找我的学生、四川美术专科学校校长周稷。周稷为他配备了一辆黄包车,供他讲学作画,提供方便。这对旧中国的一位老画师,已算是很高之礼遇了。前几日,八十岁的周稷来黄山看我,谈及这段历史,我们对宾翁都倍加思念。③

笔者查询了张颖川编《成都美术志》中的“美术教育”章④,从清宣统元年(1909)到1949年成都地区的美术学校有:成都女子美术学堂、四川美术专门学校、成都艺术专门学校、四川女子美术学校、四川美术大学、四川艺术学院、立群艺术体育师范学校、东方美术专科学校、复兴艺术职业学校、西南实用艺术职业学校、南虹高级艺术职业学校、 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西川艺术职业学校、岷云艺术专科学校,未见“成都私立南宁美专”或“南宁美术专门学校 ”成立登记的消息。查询成都《新新新闻》,也未见刊登“南宁美术专门学校”的招生信息。

第二点是陪同黄宾虹入川的是吴一峰(图1),而非陈子庄。1932年9月,吴一峰拟赴庐山写生,出发前巧遇贺天健,获得黄宾虹将入蜀讲学的消息,立刻改变计划,前往黄宾虹寓所恳请随同,两人遂订中秋日启程。9月15日(农历八月十五日),吴一峰与四川艺专教师宋居田⑤提前登上“永年轮”作准备,晚间黄宾虹由夫人送至上海十六铺大通码头。吴一峰开始写《入蜀纪游》详细记录每日行程见闻,该日记自9月15日上海登船启程至11月7日成都宴请结束,全程未见王缵绪特使陈子庄的出现。《入蜀纪游》中有二次提及王缵绪,第一次是1932年9月27日,黄宾虹在重庆,吴一峰有“造访王治易师长、罗希仁先生”句。第二次是1932年9月28日,吴一峰有“午刻,应王治易师(长)邀,于新金山饭店午餐。席间得识赵遗三、姚石倩,善鉴赏,擅治印。餐后至师长家观名人书画,如东坡诗卷、方士庶山水、米元章梅花卷、邹一桂中堂。四时许别”⑥句。吴一峰日记中提及的赵遗三、姚石倩均为王缵绪的幕僚,未见有陈姓青年出现。

图1 1933年春,四川文艺界欢迎黄宾虹、吴一峰合影(吴一峰家属藏)

第三点就是黄宾虹抵达成都后入住的“一庐”是陈泽霈的公馆,而非李天明。陈泽霈,字一禅,四川巴县人,早年追随蔡松坡将军奔走革命,民国八年(1919)被授予陆军中将,曾任成都市政公所第二任督办,后寄居上海,潜心书画,与曾熙、黄宾虹等交往密切。1932年9月,陈泽霈得知黄宾虹将入蜀讲学,邀请宾翁入住“一庐”公馆,并书信联系方旭、向楚等文坛老辈,请予关照。

民国三十五年(1946)向楚题《黄宾虹蜀游山水画册》(廖仲宣藏)时,有“一禅遗我峨眉图,旋寄南鸿海上书。书报黄痴入成都,问询桐城方大夫。喜极驱车访一庐(一禅所居),君言买舟经夔巫”句回忆往事⑦。

第四点就是黄宾虹游蜀期间,蔡守(哲夫)、谈月色夫妇不在成都,远在广东的蔡守是通过成都吴虞(又陵)所寄报纸获知黄宾虹入川的消息。在1932年12月23日致黄宾虹信中,蔡守写到:

宾虹道兄侍右:秋湄南旋,知中秋公有入蜀之游,久无消息,至以为念。得砚英示通讯处,曾上一书,未识达否?日前得吴公又陵寄来十一月九号《新新新闻》,才知我兄已如愿遍游蜀中佳山水,且安抵成都,至为欣慰。但该报竟引王一亭、陈树人与我兄并论,比拟不伦,实堪喷饭。⑧

查阅《吴虞日记》,1932年11月9日有“今日报载黄宾虹抵省,因将报封寄蔡哲夫”的记载⑨,与蔡守书信内容完全吻合。据1955年陈子庄亲笔自传(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藏)可知1940年之前,陈子庄从未离开四川全境,没有远赴广东、江苏、上海拜师蔡守的经历。陈子庄与蔡守的好友吴虞也不认识,他通过什么途径认识蔡守、谈月色夫妇,并获得对方的赞赏?假设蔡守认识陈子庄,通过书信向黄宾虹推荐,动机是什么?毕竟当时陈子庄只有19岁,无特殊家庭背景,在艺术创作方面也无惊人表现。

通过以上四点考释可知:1932年黄宾虹入川讲学期间,黄宾虹与陈子庄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谈不上侍奉左右,当面请教书画。

既然1932年黄宾虹没有与陈子庄见面,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在覃石语、任启华合著《陈子庄评传》中有“他二十余岁受幕于王缵绪时,受王嘱托,专程赴沪迎接黄宾虹蜀游,时逢齐白石也应王邀请来蓉,三人同住文庙街王氏治园官邸,朝夕相处,切磋艺术,受益尤深。在此时期,子庄曾和齐白石合作绘画《灯鼠图》,并题过黄宾虹赠王缵绪六尺《峨眉钟秀图》和《青城三岛石》,诗各一首”的新说法⑩。

通过查询齐白石日记和民国报刊,发现这一说法同样存在诸多待解之谜。首先我们需要确定齐白石在成都的停留时间,据齐白石《蜀游杂记》(北京画院藏)可知齐白石是1936年5月28日抵达成都,同年8月24日离开。而这段时间,黄宾虹在北平,忙于鉴定故宫博物院藏古代书画金石,与齐白石不在同一城市。5月18日,黄宾虹偕罗长铭、黄羲、过旭初乘火车至北平,入住长安饭店,后搬至东四八条胡同。在5月22日致夫人宋若婴的信中,黄宾虹讲:

来此从长安饭店迁移大兴公寓,未能妥适寓址。今日择于东四八条胡同八十八号门牌,我与过旭初、黄羲、罗长铭合住蒯姓所租房屋,平房四间,自雇包车,约每月十八元,一应在内。

根据浙江省博物馆藏黄宾虹《故宫审画录》底本(审画底本上有黄宾虹自记日期),我们知道6月2日至6月25日在故宫审查古代书画,工作记录见《故宫审画录》第46册。7月30日至8月6日在故宫博物院鉴定金石古玩,工作记录见《金石古玩册》(浙江省博物馆藏),期间曾于6月28日晚约容庚、顾颉刚等在北平撷英西餐馆小聚。8月22日返回上海。假设1936年6月29日至8月5日期间,黄宾虹乘飞机入川,邀请人王缵绪在成都为齐白石、黄宾虹二位大师接风洗尘,一定会邀请四川党政要人、文艺名流作陪,成都新闻媒体肯定会对这一重大文化事件作连续报道。笔者查询了这一时期地方主流媒体,未见黄宾虹入川的报道。与1932年的情况完全不同,从1932年11月黄宾虹抵达成都,多家地方媒体就持续刊登新闻,如:1932年11月11日《新新新闻》,1932年11月8日《川报》,1933年4月18日《新新新闻》,1934年3月29日《成都民国日报》,1933年3月20日《成都快报》。1933年3月6日、4月23日、4月27日、4月29日、5月11日《新新新闻》都刊登有黄宾虹在川的连续报道,与黄宾虹《蜀游杂咏》、林思进《清寂堂集》、向楚《空石居诗存》收录诗文相互印证。在1936年成都《新新新闻》(5月30日、6月1日、6月26日、7月18日、8月24日)关于齐白石的连续报道中,没有出现黄宾虹,也没有出现陈福贵、陈越、陈子庄、兰园等这些陈子庄曾经使用过的姓名字号,从一个侧面证明当时陈子庄不在成都活动,更未进入四川文艺的核心圈。

关于黄宾虹游蜀的这段历史,1955年12月15日陈子庄撰写的自传中有如下自述:

在这篇陈子庄自传中没有提及齐白石、黄宾虹、郭沫若、张澜等人,出现的民国要人有石孝先、孔祥熙、王缵绪。其中王缵绪出现的时间是1946年,晚于齐白石游蜀的1936年,原文为:

一九四六年王缵绪任伪重庆卫戍总司令时,组织荣昌督导处,我叔父陈汉传任处长,我任股长。

考虑到1955年中国大陆的政治形势和陈子庄的生活状况,宣传自己与齐白石、郭沫若、黄宾虹、张澜的交往,可提升陈子庄在新政权的影响力,回避石孝先、孔祥熙、王缵绪,避免牵连才符合人之常情。没有出现齐白石、黄宾虹的姓名,说明陈子庄与黄宾虹、齐白石没有艺文交往,更谈不上侍奉左右、面授画艺。直至1955年陈子庄还没有认识到黄宾虹、齐白石在中国现代绘画史上的文化价值和非凡成就。

我们再从艺术实践的角度考察陈子庄与黄宾虹的关系。艺术实践即艺术家有目的地探索和改造艺术的活动,具有客观性、能动性和社会历史性,从中可以看到艺术家所处时代的人文特征和图像资源。根据陈寿民回忆,少年时期的陈子庄非常喜欢绘画,在庆云寺牧牛时就拿炭笔对牛写照。每日接触的花鸟、鱼虫、牛羊都印入心中,为晚年追求平淡天真的乡土风趣积累了丰富的田园图像。十余岁时,因家贫人多,为补贴家用,陈子庄曾协助父亲画扇,师从乡间画师吴拙生学习花鸟画。

陈子庄绘画生涯正式开始于1929年。对于其早期艺术历程,目前所见重要线索有三条,一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一月,著名佛学家王恩洋在荣昌巧遇陈子庄,王恩洋在《大足石刻之艺术与佛教》中写到:

是日罗恒之君请午餐,毕即拟归院。适无车至,未得归,邂逅与陈子庄君相遇。陈君复约其友吴拙生君来谈,共至师白家晚餐。子庄豪侠尚义,器宇不凡,闻甚武勇,近乃习书画,时至北山临佛像多月,好读书,亲近笃学之士,虚心问教如不及,可以知其人矣。次晨即由子庄购车送吾与一心返院。

另外两条是陈子庄自述:一是1955年12月《陈子庄自传》中“一九二九年到成都卖武,当时军阀部队中武术教官借势欺我,因而改业在成都卖画”的记载。一是1976年4月8日《陈子庄遗嘱》中“解放前我作画主要是画伪品为生,是精神耻辱”。以上三条信息虽然简略,但从中可知:新中国成立之前,陈子庄以师法古人为主,注重古迹考察和现场写生。传世作品也证实了以上回忆的真实性。民国三十五年(1946)陈子庄赠果初上人的《山水图》(图2)就是明证,图中绘溪山胜境,峰峦重叠,一高士席地而坐,技法集石涛、梅清之长。2014年“百年陈子庄作品展”中陈列的《江流天地外图》(图3)也属于陈子庄早期书画精品,师法渐江,描绘湖畔一角,疏林坡岸,笔简意远。花鸟画则推崇宋徽宗、王渊、黄筌、张大千等,画法工整细丽,多描绘奇花异石。人物画以《天王图》为代表,借鉴《天王送子图》的白描手法,用笔飞动,与王恩洋的回忆吻合。

图2 陈子庄 山水图 纸本设色

图3 陈子庄 江流天地外图 25×21cm 纸本设色

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掀开了华夏文明新篇章,中国美术走上以国家意识形态为主导的发展道路。在新的文化理想的感召下,艺术家们不断思考美术创作自身的革新,从中国画的笔墨研究到油画的本土化探索,涌现出大批反映社会主义文艺的经典作品。1955年陈子庄进入四川省文史研究馆,从重庆三山水泥厂失业工人变成政府提供薪金的国画工作者,伴随着翻天覆地的社会巨变和个人身份转变,原来喜爱的宋徽宗、石涛、张大千已经不能满足中国式现代国家的形象表达。如何调整生存策略、选取新题材、改造旧形式、努力贴近工农大众的喜闻乐见,成为陈子庄必须思考的问题。一种简单的应对手法就是旧内容题新诗,《打破碗花图》(图4)就是一例,该画创作于1959年9月国庆前夕,歌颂伟大领袖毛泽东在郫县红光公社发现打破碗花。笔墨运用精到,由右方出笔,精准迅疾,一枝花茎凌空而出,先用花青点染叶形,再以浓墨勾叶脉,花冠则以亮度极高的洋红勾写轮廓,再用浓墨勾点花蕊,极尽娇美艳丽之姿。题款极其讲究,全文抄录郭沫若《打破碗花》,充分展现了陈子庄早期写意花卉的水墨风采和浪漫情怀。如果我们将1959年陈子庄《打破碗花图》和1935年张大千创作的《华山牡丹图》(徐悲鸿纪念馆藏)(图5)排列比较,可发现陈子庄的这一代表作源自对张大千画作的巧妙借鉴。

图4 陈子庄 打破碗花图 110×34cm纸本设色 1959年 陈寿民藏

图5 张大千 华山牡丹图 124×39cm纸本设色 1935年 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对于1954年以来全国流行的新写实主义山水表现手法,陈子庄也有借鉴。创作于1959年的《峨眉道上》(图6)展现了他的这种探索,依据现场写生描绘近处峰峦,刻画细微,层次丰富,适度引入西方绘画的空间感,将中景处理为丛林,林间有幽径,蜿蜒曲折,游人穿行其中,远处幽谷深涧用淡赭勾染轮廓,云雾缥缈,意境幽缈。四川博物院藏《改土归流图》(图7)采用写实主义手法,描绘人民群众建设社会主义新貌的盛大场景。

图6 陈子庄 峨眉道上 179×95cm 纸本设色 1959年 四川省文物总店藏

图7 陈子庄 改土归流图 33×45cm 纸本设色 四川博物院藏

从以上画作可以看出,在陈子庄的早期艺术生涯中,以师法古人为主,重视临摹技术的训练和物象的精微描绘,同时他也能与时俱进,积极学习写实主义表现手法,用传统笔墨表现社会主义建设新成果。

1960年至1970年是陈子庄艺术发展最关键的十年。除了坚持工笔花鸟画的探索之外,陈子庄开始学习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等写意画大师,绘画风格逐渐由兼工带写向大写意过渡。陈子庄对黄宾虹的学习,与潘天寿弟子张正恒有密切关系。据张正恒回忆:

1961年春,好友刘汉将他父母在香港买的一本陈凡编印的黄宾虹大画册送给了我,那年暑假我带回成都给子庄和和师兄杨允中看。子庄爱不释手,留在手中看了好几个月,才转给杨允中和乐山的李琼久看的。当时我和子庄、周子奇、刘既明、杨允中一起在宁夏街茶馆内欣赏这本画册,讨论黄宾虹画法。并由我将从黄师母及王伯敏处听到的一些黄宾虹作画的情况介绍给他们,大家都很高兴。由于他们知道我从1953年就开始学黄宾虹画法,又在杭州五年,见过黄宾虹晚年的许多真迹,因此要我一起乘兴到周子奇家去画黄宾虹的画法给他们看,子庄的画才开始改变他原来用笔用墨的方法。

我们把陈子庄山水画稿的代表作《武阳写生稿》(图8)和黄宾虹《蜀游写生册》(图9)作一个比较,可发现陈子庄对黄宾虹的绘画艺术既有直接学习借鉴,又有自己清晰独到的判断与选择。陈子庄认为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是中国近代画坛的卓然大家。黄宾虹最大的优点是创新,在用墨、用水、用笔、打点方面均有非凡之处,自成一家,但失败在形象。陈子庄认为作画全在用笔,只有坚持写生,以书入画,才能获得线条的高度自由和物象的生动细腻。与吴一峰、李可染对景写生完全不同,陈子庄的许多作品都不是现场写生,而是通过静观、默记其形色、动势、细节,回到家中绘制完成,注重对象的灵韵与个人感悟的相互交融,用自由书写的手法表达事物的生机,生活中的一花一木,一山一水,信手拈来,手稿与创作无间统一,除黄宾虹外,陈子庄当是第一人。

图8 陈子庄 武阳写生稿 13×19cm 纸本铅笔 四川省文物总店藏

图9 黄宾虹 蜀游写生稿 12×16cm 纸本水墨 浙江省博物馆藏

关于陈子庄与黄宾虹艺术的异同,他晚年总结说:

黄宾虹是近代画坛卓有成就的一大家,值得后人尊敬,并宜师法继承。我也向黄宾虹学了不少东西,当然我和黄宾虹在艺术上的主张是不同的,兹略述之。黄宾虹主张浑厚华滋,这还是画坛正统派的观点,我主张平淡天真,是在野派的观点。黄先生推崇二米,高房山、赵孟頫,我推崇方方壶、郑所南、吴仲圭、赵子固、孙龙、青藤、吴昌硕。黄先生不赞成扬州八怪,我推崇扬州八怪。

20世纪中国画坛群星璀璨,黄宾虹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明星,学习黄宾虹绘画者多如牛毛,然而真正得其精髓者寥寥无几,陈子庄(图10)可谓善学者。他学的是笔墨精神和创新思维,而非简单临摹外形。虽然陈子庄没有得到黄宾虹的面命耳提,没有受过高等美术教育,也没有标志身份的高级头衔,但他重视人格修炼和生命感悟,认真读书,勤于思考,善于学习,无论石涛、八大、黄宾虹、齐白石,他都能通过自己的理解转化成自己的笔法,直指本心,物我两忘,其晚年常对弟子言:“欲达物我两忘境界,则须加深个人修养,使自己之精神与天地万物一体。要能与天地万物一体,才能解放自己。解放了自己,才能解放作品。”由此可见中国艺术最终表现的是创作者的人生感悟,是人与自然、人与艺术的和谐统一。

图10 陈子庄像(拍摄于1973年成都市仁厚街,罗巨白提供)

注释:

①陈寿民《父亲陈子庄》,四川美术出版社,2006年11月,第23页。

②陈滞冬《陈子庄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89页。

③刘海粟《刘海粟散文》,花城出版社,1999年4月,第275页。

④张颖川编《成都美术志》,四川美术出版社,2006年8月,第130页。

⑤宋居田系四川艺术专科学校音乐老师。考虑到黄宾虹高龄,该校专派宋居田在沪迎接,全程陪同照顾黄宾虹先生。此事源自吴一峰晚年回忆,详见《吴一峰年谱长编》。

⑥刘欣、刘振宇、吴嘉陵编《吴一峰年谱长编》,四川美术出版社,2018年1月,第63页。

⑦向楚《空石居诗存》,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12月,第137页。

⑧王中秀《黄宾虹年谱》,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6月,第291页。

⑨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吴虞日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8月,第662页。

⑩覃石语、任启华《陈子庄评传》,《陈子庄艺术研究论文集》,重庆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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