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表历沧桑
2021-05-31
母亲那个时代,没有“自动表”“电子表”这种新式手表,就连一只上发条的手表,对于一个乡村妇女来说,都是非常稀有的宝物。尤其是母亲作为那么俭省的人,父亲好不容易从杭州带回一只金色手表给她,她真不知怎么珍爱它才好。
那只圆圆的金手表,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款式是非常笨拙的。可是那个时候,它是我们全村最漂亮的手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到我家来,听说父亲给母亲带回一只金手表,都会提出看一下开开眼界。母亲就会把一双油腻的手,用稻草灰泡出来的碱水洗得干干净净,才上楼去从枕头下郑重其事地捧出那只长长的丝绒盒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打开来给大家看,然后眯起近视眼看半天,笑嘻嘻地说:“也不晓得现在是几点钟了。”我就说:“您不上发条,早就停了。”母亲说:“停了就停了,我哪有时间看手表?看看太阳晒到哪里,听听鸡叫就晓得时辰了。”我真想说:“妈妈不戴就给我戴。”但我也不敢说,知道母亲是绝对舍不得的。跟母亲一样,金手表对我们来说,不是报时,而是全家紧紧扣在一起的一种保证,一种象征。我虽幼小,却完全懂得母亲珍爱金手表的心意。
后来我长大了,要去上海读书。
临行前夕,母亲泪眼婆娑地要把这只金手表给我戴上,说读书赶上课要有一只好的手表。我坚持不肯戴,说:“这只手表是父亲留给您的最宝贵的纪念品啊!”因为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了。
我也是流着眼泪婉谢母亲这份好意的。到上海后不久,我买了一只价廉物美的不锈钢手表。每回深夜伏在小桌上写信给母亲时,就会看着手表写下时刻。我写道:“妈妈,现在是深夜一时,您睡得好吗?枕头底下的金手表,您要时常上发条,不然的话,停止摆动太久,它会生锈的。”母亲的来信总是叔叔代写,从不提手表的事。我知道,她只是把它默默地藏在心中,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起。
大学四年中,我也知道母亲身体不太好。她竟然得了不治之症,我一点都不知道,她生怕我读书分心,叫叔叔瞒着我。我大学毕业留校工作,领到第一个月薪水,就买了一只手表,要送给母亲,也是金色的,不过比父亲送的那只旧款老表要新式多了。
那时正值对日抗战,海上封锁,水路不通,我于天寒地冻的严冬,千辛万苦从旱路赶了半个多月才回到家中,只为拜见母亲,把礼物献上。没想到她老人家早已在两个月前,默默逝世了。
我含泪整理母亲遗物,发现那只她最珍爱的金手表,无恙地躺在丝绒盒中,放在床边抽屉里。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但绝不是母亲逝世的时间。因为她平时就不记得给手表上发条,何况在沉重的病中!
手表早就停摆了,母亲也弃我而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忍心去开发条,拨动指针。因为那是母亲尚在时,它为她走过的一段旅程,记下的时刻。
没有了母亲以后的那一段日子,我都是恍恍惚惚的,只让宝贵光阴悠悠逝去。在每天二十四小时中,竟不曾好好把握一分一刻。有一天,我忽然省悟,徒悲无益,这绝不是母亲隐瞒自己病情,让我专心完成学业的深意,我必须振作起来,稳定步子向前走。
于是我抹去眼泪,取出金手表,紧起发条,拨准指针,把它放在耳边,仔细听它柔和有韵律的嘀嗒之音。仿佛慈母在对我频频叮咛,心也就渐渐平静下来。
我把从上海为母亲买回的表和它放在一起,两只表都很准确。不过都不是自动表,每天都得上发条。有时忘记上它们,就会停摆。
时隔四十多年,随着时局的紊乱和人事的变迁,两只手表都历尽沧桑,最终都不幸地离开了我的身边,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