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俱是不如人
2021-05-30迁雪飞
迁雪飞
妈妈又和爸爸吵架了。
我看她哭得脸都发白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人,竟哭得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不体面,仰着头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号啕。她不是那种撒泼不讲道理的人,这次大概是真的伤心了。而第二天,在她那苍白憔悴的神情还令我心有余悸的时候,她便顶着红肿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忙碌了起来。我看着她,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觉得这个女人的一生真是委屈又可怜。
将她的一生捋一捋,大概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命运确实是不公的,而老实人往往要吃很多苦。因为外公在矿上干活落下了病根,外婆身体也一直不好,妈妈在十七岁时,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十七岁的时候,我在干吗?我刚高考结束,春风得意。她带我去买被褥,店家看了看我说:“这么小的姑娘,都要上大学了?”她笑得皱纹都在脸上漾开了:“可不嘛,时间多快。”十七岁的时候,她在干吗?夏天的太阳简直要灼伤人的皮肤,她从袖子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那被汗水蜇疼的眼。狭长的玉米地里空气很闷,十七岁的姑娘被淹没在密密匝匝的绿里。她跟我说,那时候的农活儿实在太多了,但她就是犟,就算一口气不歇,也要赶在当天干完。她说,收花生的时候,一大车花生要拉回家,压得她腰都要断了。她说,那时候生病了去看医生,医生说她的身体像是三十岁,她听完就难过地哭了……
那种青春的天真与浪漫还来不及在她身上驻足,便转个头消失了。而命运的残忍之处在于,即使在她遇到了爸爸,结婚以后,这种处境也没有本质上的转变。他们的婚姻是在毫无感情的基础上,硬生生从一地鸡毛的日常中,挤出来了一点儿可怜的亲情。
她对爸爸应该是有过喜欢的吧?我还很小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去河里洗衣服,哗啦啦的流水干净又清澈,河滩上是细细的沙石,狗尾巴草随意地长着,上面趴着黄色的蝴蝶或绿色的蚂蚱。衣服揉搓之后浸在流水里,飘飘荡荡地舒展开来。而河岸上的人则叽叽喳喳地开着玩笑。我听到有人打趣她:“在洗谁的衣服啊?对他这么好。”那时候的她还很年轻,笑起来爽朗又干脆:“俺老公的,对他能不好嘛。”
可是,爸爸并不心疼她。爸爸可以和媽妈一起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可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几十年,但是从来没有对妈妈发自内心的欣赏与关心。近几年妈妈身体不好,经常胸疼难受,患过乳腺癌的三姨笃定地说,肯定也是乳腺癌。其实我们都知道三姨说话不靠谱,但在爸爸干脆地质疑三姨胡说,说妈妈根本没事儿的时候,妈妈一下就哭了,啜泣不止。
爸爸对她确实谈不上喜欢吧。一个小学老师,卖房读书耽误到三十岁没成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谁会愿意嫁给他?我妈愿意。在原生家庭过得太苦的她,迫切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两个人的结合,就是现代版的“君未高中我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当下年轻人一边把恐婚挂在嘴上,一边怀念父辈那种吵吵闹闹,却修修补补撑了一辈子的婚姻。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磨合成白头一生的人生伴侣,时光沉淀出的亲情甚至带了些岁月静好的味道。但,作为这种“岁月静好”的见证者,我只觉得用大半辈子的时间去磨合出一段不温不火的亲情,太不值得。
犹记得去年过年时陪妈妈包饺子,我开玩笑说她这辈子过得不值,我以后才不要嫁一个不心疼自己的老公。她歪着头,叹了一口气:“那是你有本事养活自己嘛,我又没上学。”说着递给我一个很精致的月牙饺,小小的饺子上捏出了近十个褶子,我学了很久都没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