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地图

江岚

小妹读高中时作为交换生，到日本学习的那一年，老爸总是牵肠挂肚，日夜念叨。年底，老爸所在的太极拳爱好者协会组织一年一度的境外旅游，目的地恰好是日本。我极力鼓励他参团，出去散散心，也去看看小妹。

向来不愿意出远门的老爸板着脸反问我：“餐馆的生意怎么办？”我家那个小小的日式餐馆，是老爸一个人拳打脚踢经营二十几年才有今天的。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除了每年的元旦以外，餐馆一年三百六十四天不打烊。“餐馆不是有我！”我对他翻了一个白眼，继续强调，“到年底，大学也放寒假了，我反正天天在家里。”

就这样，老爸跟着来自附近各州、认识或不认识的太极拳爱好者们，从纽约飞往东京。一落地，负责接待他们的导游一边解说行程和注意事项，一边分发地图，人手一份。地图发到老爸手上，他还没拿稳，就被身旁团友一把抢了过去。

“这是我的地图啊。”老爸不解地看着对方，试图把地图拿回来。

那位比我老爸年轻得多的团友笑嘻嘻地说：“你又看不懂，拿着也没用，跟着我们走就得了。你这一份给我留着带回去做纪念品。”

老爸红了脸，讷讷地回答说：“我两个女儿都很会读书，她们能看懂。”

老实巴交的父亲没能拿回那张地图。旅行结束后他带回家来的那一张，是他自己另外去買的。回到纽约以后，他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在日本看到的风土人情如何如何，见到小妹又如何如何，反反复复讲了很长时间，不厌其详。滔滔不绝间，他似乎不经意提到这一张地图的事。他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让我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到了无奈和苦涩。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捅了一下。

老爸当年跟着爷爷奶奶到纽约时，还只是一个不满九岁的小男孩。因为家庭贫困，要在无依无靠的异邦活下去，他不得不辍学，帮着爷爷奶奶维持生计，帮着照顾比他年纪还小的三个叔叔和姑姑。除了兢兢业业打理家里的小餐馆外，很多外面的事情他都不大懂。某个州的现任州长为什么被弹劾，邻居们打算哪天去抗议本学区教育经费被削减，某人中了大奖打算怎么和家人分，或者某明星如何为子女上名校变相行贿……这些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可他在母亲离家出走之后，一个人含辛茹苦养大了我们姐妹。他是我独一无二、伟大的父亲。

“我两个女儿都很会读书，她们能看懂。”

在陌生的东京机场，在那一群不算熟悉的人们中间，卑微的他试图用这句话维持一点自尊。他的女儿们很会读书，是唯一值得他骄傲、寄托着他全部期望的事情了吧。我必须争气。我不能让老爸失望。

那个寒假结束以后返回学校，我在自己原来主攻的新闻学专业之外，又辅修了世界史专业。毕业以后，我成为一家大报社的国际新闻记者。我一次次背起行囊，走向不同的国家。经过报社的各国记者站时，我学习不同国家的语言和文化习俗，和不同肤色的人交朋友，付出我能为当地人尽到的一点点心意，牢牢记着老爸曾经说过的话：“永远不要任意轻视那些没机会读书的人，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心里掩藏着多么深刻的悲哀。你读了很多书，你的知识不是让你用来炫耀的。”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给老爸带回一张地图。不用出去跑新闻的日子，我就坐在他身边，指点着那些不同语言、不同颜色的地图，把我看到的、听到的、写下的故事慢慢讲给他听。

如今，老爸已经很老了。从来不爱出远门的他，更加不愿意离开家了。但是没关系，我是他的耳朵，是他的眼睛，小妹也是。世界这么大，我们可以带着他走向很多不同的地方，尽管他没念过什么书，连小学都没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