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婆婆

尤付梅

婆婆和媳妇的关系，奠定了一个家庭的底色。读懂婆婆，是我一直以来的必修功课。我的婆婆高爱梅女士，初见面时她立在一条河的对岸，我立在河这边，我们俩谁都不愿意先伸伸脚，跨过这条河。我眼瞅着高爱梅女士每天早上5点起床，晚上9点睡觉，掐点比墙上的石英钟还准。她的生活要是让哪位语文老师撞见，必会大笔一挥，给她划分为三个段落：买菜，做菜，吃菜。

买

早上6点一过，高爱梅披上外衫，挎上菜篮，替我们全家打开清晨的大门。楼下的菜市场还睡眼惺忪，街道是黑色的，只有早餐店从黑暗中显出一方光亮，里面烟雾缭绕，叮当作响。高爱梅对着菜市场摆摆手，向四五条街外更远处的农贸市场进发。

这一路上都是高爱梅的至交，椰子树捧着椰子，雨伞树换上春装，松鼠在木棉的枝头对着她大叫，转角的那一株三角梅，映红了半个黎明。嗬，生活不只是带带孙子跳跳舞，还有菜和远方哩！

看高爱梅买菜，天晴时是一首诗，天雨时则只剩下一身湿。海南多台风，台风来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地面被一阵阵大雨圈地成潭。高爱梅执意要去买菜，她总是觉得，昨天的菜配不上今天的生活。

高爱梅披上雨衣，撕开层层雨雾，在那些或大或小的水坑里奋力前行，像一条孤独的鱼。这条鱼费力地往前挪动，只为去市场买一条真正的鱼。9点钟高爱梅才湿漉漉地回来，问她买了什么菜，她懊丧地垂着脸：“别提了，台风天的，青菜都5元钱一斤了，气得我空手回来了！”公公在一旁帮腔：“不止空手，你还搭上了12元打车钱。”高爱梅气鼓鼓地说：“可不！今天亏大了！”

怎么会亏呢，你不是带回来一条“斗鱼”和一筐湿漉漉的“诗”吗？

做

高爱梅女士做饭，绝对是一篇浪漫主义散文。

第一次去高爱梅女士家，分别时已近中午。高爱梅留我吃饭，我爽快答“好”。这个“好”字让她局促起来，她原本只是客套一下的。她在厨房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我进去问她：“我帮你打下手吧。”她羞涩地一笑：“你别看，我不太会做饭。”

事实证明她没有说谎。她做了三个菜：一盘油淋淋的鸡肉，骨头缝里还渗着点血，装盘后整只鸡还是完好如初，那鲜活的样子，让我担心它随时会站起来逃走，再回头给我打个鸣;另两个精致的碟子里，敷衍地堆放着两碟菜——西红柿炒西红柿，鸡蛋炒鸡蛋。

我夹了一筷子鸡蛋：“没放盐啊！”她“嗯”了一声，从容地拿来酱油，倒在一个小碟子里，说：“喏，蘸点这个就行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潦草的烹饪方式，以至于在后来和她同居的日子里，我特别留意她的三餐。她的烹饪水平出奇地稳定，大多数菜都不放盐，滚水里走一遭，捞起来蘸点酱油即可。

她不仅炒菜浪漫率真，对于菜的搭配也是随性而为。她若哪天看到个包养小三的社会新闻，便义愤填膺地教育我们要一心一意，辣椒不要搭配肉和鸡蛋，辣椒就要一心一意炒辣椒。瘦肉炒什么呢？把瘦肉边边上肥的单切下来，肥肉炒瘦肉总不算三心二意吧。有一次她发现冰箱里啥菜也没有，高爱梅女士迎来了个人烹饪生涯的巅峰，来了个小葱炒小葱，纯粹如一。

你以为这就是她这篇散文的全部，当然不是。有一天，我在餐桌上吃到了高爱梅女士做的前所未有的一道菜，里面居然有七种食材，不知道高爱梅女士又看到了什么新闻。不过话说回来，散文不就是这样吗？

吃

对于吃，高爱梅女士可不讲究什么诗情画意。她像撰写论文一样严谨认真，实事求是，脸上的表情从不遮遮掩掩。周末，我照着菜谱捣鼓了一大锅香菇炖鸡，请她来吃。她眼一瞟，白眼翻到头顶：“这能吃吗？好好的鸡被你搞成这样！”

海南人爱吃海鲜，我从超市买来几只大螃蟹想套套近乎，她冷冷哼了一声：“青蟹、花蟹、面包蟹，你搞得清吗？不要天天瞎买！”鄙夷的神情写满了双眼。但是哪天她碰巧遇到一盘白切鸡，那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她会先备两把椅子，一把坐着，一把架着腿，缺一不可;再备两个碟，一碟盛酱油，另一碟里盛小橘子的酸汁。待一切准备妥当后，她把两手洗净，迅速于盘中抓起一块鸡肉，撕下外层油皮，直嚼得满嘴冒油，仿佛涂了一层鸡油味润唇膏一般。她再将鸡肉依次缓缓蘸入酱油、酸橘汁，嗦一口汤汁，咬一口鸡肉，口齿生香。

你以为就这样扔掉骨头结束吃鸡？可别忙，骨头可是一只鸡的灵魂，咬碎骨头咀嚼骨髓是高爱梅女士的保留项目。她七十多岁的牙口从事这项工作依然游刃有余，直嚼到脸颊泛红、双眼迷离，她才满意地吐出骨头渣，方觉这一餐有些收获，这一日没有白过。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她好像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正在表演什么绝技。

这样认真的吃鸡态度，除了治学严谨的学者，谁可比拟？

一买，二做，三吃，这三个段落应该能概括我婆婆这个人完整的中心思想了。高爱梅女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这三个段落，而我也从她与蔬菜一次次的对抗与和解中，渐渐读懂了她。其实婆媳之间哪有什么大江大河无法翻越，摆渡的桨既已打磨光亮，我们可以分立兩岸，也可以随时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