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账本
2021-05-30王玉初
王玉初
父亲的账本,有他自己写的,也有我誊抄的,上面布满了油渍。这个账本不是家里的日常开支账,而是父亲肉摊买猪和赊出去的肉账。
父亲14岁时就去食品站做屠宰学徒工,也就是杀猪卖肉。在一次业务大比武中,父亲获得了第一名。没想到的是,这次比武的奖励居然是转为正式职工编制。就此,父亲吃上了商品粮,这一度让村里人羡慕,可父亲每个月拿的工资远比不上农村里的木匠、泥匠、裁缝等,以至于家里总捉襟见肘。后来,猪肉市场放开,不再凭票买卖,父亲下岗了。也就在那年,父亲因一次车祸失去一根半手指。那年春节,家里是灰色的。
没有了工资,家里有老人要养,还有四个小孩要上学,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父亲决定单干,支起个肉摊,做个体户。他知道,除了杀猪卖肉,自己别无所长,更何况手还伤成那样。就这样,父亲用三根手指操起了重重的屠刀。以前轻轻一剁就断的猪骨头,现在不知怎么變得特别硬;以前一刀准的父亲,如今剁肉总是要差上好几两。有时骨头没剁烂,却连带着把肉剁得粉碎。为了留住顾客,父亲总会切一小块肥肉给顾客作为补偿。因父亲为人老实、诚信经营,我家的肉摊慢慢成了镇上生意最好的。
生意虽有,但赊账的人不少。那时候,乡下人大多手头紧,即便有点钱,也得备着买化肥和种子,或留给孩子上学。想解馋吃点肉,大家往往去肉摊赊账。父亲读了四年书,却只上完小学二年级。幸好在食品站那些年,他参加了扫盲夜校,多少学了几个字,但文化水平仍十分有限。记账时,他遇到不会写的字,要么请人代写,要么写个音相近的字或生造一个字,实在不行就画个圈,等回家后让我补上。我帮父亲誊账本,若他不在旁边解释,根本无法抄写。
那些赊账的人,要么等卖完棉花或谷子时还钱,要么等过年再还。欠账的人多,资金周转不开,父亲只好找亲戚借,决不拖欠卖猪人的款项。所以,账本上付猪款的账很简单,总是写着一个大大的“清”字,意味着与卖猪的人清账了。
不到过年,父亲不会上门收账。小年一过,父亲便骑着自行车去各村收账。肉账数目虽不大,却也不好收。赊肉时,别人笑着求你卖给他;还账时,倒觉得你欠他似的。没钱还的,父亲让他们继续欠着;赖账的,父亲则不会轻易放过,非得吵个天翻地覆不可。有人虽然承认欠钱,却总说手头上没钱。对他们,父亲往往选择相信,让他们有钱时再还。可有人并非真没钱,而是想留点钱过年打牌。父亲知道了,来年再也不会赊肉给他。
有一年,父亲遇到了一个有钱却不还账的人,气得吃不下饭。正在读高中的我知道后自告奋勇去收那笔账。当时十分流行古惑仔装扮,我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件马夹,用水把头发打得湿漉漉的,手上还耍着一根短钢管,看上去就像电视里的小混混。那人看到我二话没说,一次性把账结清了。回来后,我很得意,父亲却沉默了,再也没让我去收账。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觉得扮恶人会把孩子带歪,所以他宁可烂账,也坚决不让我去收。
父亲的账本里真有些烂账。有些老人生病了想吃肉,手头又没钱,就到父亲的肉摊上来赊。其他肉摊都不赊,生怕人家还不了。对那些老人赊肉的要求,父亲从不拒绝。有老人在去世之前给后人留下交代后事:“人死债不烂,一定要把欠老王的肉钱还了。”有人来还,父亲照样收下。有老人没来得及说,父亲也不去讨要,权当做了善事。
父亲的账本,很多是写在烟盒纸上。有的是一个星期的账订在一起,有的是一个月的账订在一起,满是油渍,散发着肉味。
后来,父亲的单位改制了,他如期拿到了退休工资,便停了肉摊。
翻看那一堆旧账本,还有几千元钱没收上来。父亲点了一根烟,思索良久,拿来一个铁盆,把所有的账本点了。“欠账没还的,有人是赖账,也有人是真困难。一把火烧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干干净净,了却烦恼事。”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