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苏州
2021-05-30王晓
王晓
三年前,弟弟在苏州有了一个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安身之处,便想方设法让他十岁的女儿到苏州上学。孩子长期不在父母身边,每年回家过年都有一个先陌生再熟悉又痛别的过程,弟媳妇想孩子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就这样,侄女不用再留守苏北老家,我的母亲为了照顾孙女也到了城里。母亲不在家,从没煮过饭洗过衣的父亲日子便过得潦草,煮一顿吃一天,不会做菜便时常吃酱油泡饭。一个月不到,原本清瘦的父亲又轻了三公斤。母亲舍不得父亲,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不久后父亲也到了苏州。
一
苏州是个很美的城市,消费水平高,生活开销大。弟弟、弟媳都是普通的打工族,多年省吃俭用的积累加上银行贷款,才让他们在这里有了立锥之地,一下子来了三张嘴,压力可想而知。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吃了两天闲饭,她就坐不住了,和门口扫街的老太攀谈起来。老太是山东人,在苏州十多年了,一条巷子扫到头,一月工资接近两千元。像鸟觅到了食,母亲找到了目标。母亲信心满满地拜托老太跟负责人说说,她想扫地。
母亲都打探清楚了:扫地早上出工早,上午十点多可以收工,不影响她做午饭;中午别人休息她不休息,完成自己的任务,四点多她可以去接孙女。母亲如愿以偿。一份扫地的活儿,又脏又累钱也少,没有多少城里人争,愿意干的多是母亲这样的乡村移民。母亲扫的是城中村曲曲折折的巷道,基本家家都有租住户,垃圾多,一月工资才一千二百元。人家活儿又轻松,工钱却接近两千元,“那是因为人家来得早”——母亲总能说服自己。
靠近苏州南火车站的城湾,是外来人口比较集中的城中村。弟弟他们一开始也租住在这里。一幢幢老式楼房左搭右建,几乎不见天日。房子里潮气很大,房主大都是老头老太,房客则是五湖四海都有。这里的人说话嗓门特大,巷子嘈杂似集市,房客的孩子泥鳅般窜来窜去,不远处的城湾河河面上漂着层层叠叠的塑料垃圾。随着清洁家园行动深入,城中村的整治也提上了政府日程。母亲要清扫的就是这里连接各家各户的道路。
每天凌晨三点,母亲就蹑手蹑脚起床了,吃过早饭便一路小跑到隔壁的城湾。她要扫的巷道直线距离大概六七百米,左拐右弯就长了去了。母亲说,想不通那些人怎么那么能产垃圾。外地来的女人们做起时髦的全职太太,在家带孩子、做饭,门口橘子皮、瓜子壳、烂菜叶、旧衣衫什么都有。这还算好的,还有用过的鲜红的卫生巾无遮拦地在路中央敞着,小孩子蹲在门口大小便,女人倚着门嗑瓜子,也视若无睹。母亲私下里跟我说,这些女人家还不抵一只猫呢,猫都晓得遮羞。干净的母亲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污糟的女人。
一次,一个年轻的女人又把一袋用过的卫生巾抛到正在清扫的母亲脚下,母亲像对女儿那样说:“袋口扎扎紧。”年轻的女人生气了,骂人了,羞辱的话接连不断,极其难听。母亲复述给我听时,我的眼泪晃在眼里。母亲当时肯定是难过的,不然她不会记在心里这么久。好在她会自我化解。她说她不跟那女人生气,她的孩子个个在城里有房,那女人到现在还是个房客,只有骂大街的本事。
二
倒是那些房东——老苏州和母亲很谈得来。母亲五十七岁前一直待在苏北农村,没出过远门,一下子到城里生活,我是有些许担忧的,怕她不能适应。事实证明,母亲在苏州生活得比我预想的好。老家的地都给了伯父种,也许是感觉没有退路了,她索性断了回去的念想。而且人上了岁数,就想一家人在一起,济济一堂。母亲常说,一家人在一起喝粥,也比东一个西一个强。老了的母亲不愿意再和弟弟一家分离,她努力适应异乡的环境,不让孩子们为她犯难操心。她跟城湾的老房客一天见几次面,渐渐熟悉、亲切起来。春节假期,我去苏州小住,母亲收工回来,手里常多一块糕点或一把糖果,都是来顺家的房东或是粉娣家的房东给的。我们都很疑惑,也不太相信这些老苏州会和苏北大妈有交情。母亲淡然地说,他们原来也是农村人,不过生在凤凰地了。随着城市发展的脚步,城湾早已是沧浪区的一部分,城湾人却还保留着乡下人的本色。闲谈中,他们知道母亲有做公务员的女儿、女婿,在苏州有遮风挡雨的家,都有点羡慕她。他们的子女大多搬到高档小区住了,留守城中村的人只剩衰老和寂寞。
母亲的活儿无疑很脏很累,但吃惯了苦的母亲不以为意。天天早起小跑去上工,母亲的血压竟然下降了。母亲从不说上班下班,或者上工收工,她当自己还在庄稼地里。外人看来,母亲在城市里适应得不错,其实母亲在这个新环境里,还是有伤的。
一天,母亲收了工骑着三轮车去接放学的孙女。一辆人行道上的汽车硬往机动车道拐,母亲大声招呼也不管用,车门擦到了三轮车车把上。司机下来拦着母亲不让走,要求赔钱。母亲着急地解释:“好好骑车没碍着你,是你闷头拐。”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母亲也越来越慌。司機逼她赔钱,她说没有,她的身上从没有超过五十元钱,那是每天家里的伙食费。司机要她儿子的电话号码,她说不记得。司机说跟她回家,她吓哭了。围观人群里一中年男子对司机说:“你的车开上了人行道,还让不让别人走了?”司机自知理亏,钻进车开了就走,母亲才解了围。这事母亲之前对谁都没说,母亲讲给我听,语气故意戏谑,但我知道母亲当时吓坏了。
母亲的三轮车用场很大,除了载孙女,还装小区垃圾箱里的纸盒饮料瓶。母亲扫地时顺手捡起废品丢在三轮车车斗里,废品收购站就在接孙女的路上,她带过去卖了给孙女买牛奶。母亲说:“不偷不抢给孩子增加营养,有什么丢人的?”母亲的幸福从不打折。
三
有母亲打前站,父亲在苏州的生活似乎顺当得多。来苏州的这一年,父亲61岁,两鬓有些白,精神头还行。他常说,早几年来,哪怕跟瓦匠在工地做小工,也能攒下一笔钱呢。弟弟和弟媳妇就拿他开心,说早几年来,隔壁新开的楼盘肯定能买上一套。
父亲来苏州后,母亲跟城湾饭店的领班说,让父亲去拣菜。这份工作管伙食,一月一千四百元。父亲没得选,去了。说是拣菜,其实还要洗碗、打扫卫生,一天工作将近十个小时。饭店的服务员多是女性,年轻的端盘子,年纪大的在后厨帮忙。饭店提供住处,衣服大家轮流洗,包括内衣。父亲不住饭店,但轮值的人里有他,轮到他同样得给大家洗衣服。父亲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个。他说:“男子无能,洗衣裳骂人。这明摆着是女人的活儿。”父亲大半辈子主外,从不做家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临老了要给老少女人洗衣服,他做不来。忍了一个月,他就不肯去了,宁愿跟老家的怀宝去吴江预制品场做苦活。
预制品场的活儿重,两人抬一块成型的预制板,一点省不得力。怀宝是预制品场股东之一,说可以照应父亲,让他看看门,打打下手,做些轻巧活。预制品场的工人大多是河南人,形成帮派抱成团,容不得别人插手。一般都是夫妻两个在场里上班,女人打下手,和男人一对一,哪有轻巧活儿给别人做。父亲不怕吃苦,他闹心的是夜里睡不着觉。工人晚上休息的棚子搭在运输过道下,上面走人搬运预制板,下面几个平方米一间供人休息。头顶是厚厚的铁板,一有人在上面走,哐啷哐啷的声响令人头昏脑涨。别人习惯了,睡得很香。父亲61岁前都在乡村墨汁样的夜里安睡,无眠的苏州委实让父亲烦恼。挨到周末,父亲工钱没要,就跟着怀宝的车回到了弟弟家。候在路边的弟弟接过父亲的被窝卷,有点不敢相信,几天时间父亲就变得这么憔悴,胡茬都是白的。
母亲在附近天桥下的绿化带又给父亲找了一份活儿——修剪绿化带,给花草树木浇水。这活儿跟父亲农民的本色很接近。除了他个子高,蹲在绿化丛中有点难受外,其他一切父亲都挺满意。看父亲做得很开心,母亲也放心了。想着儿子儿媳妇十几年前刚来这个城市时也是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好不容易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营生安定下来,母亲原谅了父亲的“瞎折腾”。
一天吃午饭时,父亲说他不想在老安徽那儿做了,一桌人的筷子都定在空中。老安徽就是绿化带的承包人。众人追问原因,父亲讲他干活时,老安徽不放心,总在后面偷偷监视。父亲一开始以为老安徽是怕自己是新手不会做,但一两个月了还这样,就是不相信人嘛。在老家大王庄,父亲是个说话板上钉钉的汉子,因为诚实守信,邻里口角、家里纠纷都习惯找父亲说和。老安徽的不信任刺痛了父亲。尽管工作地点就在家门口,活儿又不重,工资开得还行,父亲还是毅然决然地“炒”了老安徽。
四
父亲现在在南立交桥下的公交车站做公交车保洁,每天清洗二十辆左右的公交车。他每天上下班要经过老安徽承包的绿化带。老安徽说怪话给他听:“走得又远,工资每月还少两百,何苦呢?”父亲嘿嘿一笑,回道:“乐意。”父亲一走,老安徽的绿化带工地上陆续有三四个工人受不了老安徽的疑心病而走人。老安徽在电线杆上贴了招工启事,月工资涨两百,还是没人应聘。父亲说:“我就是不受他的气。”在公交车站,别的工人完成了清洗任务就到旁边晒太阳、抽烟、聊天,父亲闲不住,拿着扫帚畚箕将停车场的果壳纸屑清扫得干干净净,公交公司的经理因此让还在试用期的父亲直接拿上了正式合约上的工资。
春节期间,父亲没有假,母亲放半天假。我又来苏州陪二老过年。年初一早上,外面还黑漆漆的,母亲就起床了。她说鞭炮炸得多,清扫量大,她得早些去。父亲已经给她做好早饭。父亲来苏州后就承担了做早饭的任务,好让母亲多睡一会儿。送走母亲,父亲又和衣眯了一会儿再去上班父亲母亲都收工了,两个人都喜笑颜开的。原来他们都拿到了红包,一人一百元,老板发的。母亲的老板是路段的承包人黄阿姨,父亲的老板是公交车站的承包人魏经理。第一次有人给他俩发过年红包,难怪这么开心。
父亲母亲就这样在苏州生活下来了。老年移植生活有一些水土不服的症状,或明或暗,他们都愿意给我看,看得我这做女儿的心一颤一颤的。好在过了那样的适应期,如今他们好好地生活在苏州。三年过去,弟弟家不远处就是沧浪亭、观前街,父亲母亲却从没有看过城湾以外的苏州。他们和苏州本地人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要理發去我弟媳妇的堂姐家,她家在苏州大学里面开理发店;要洗澡去母亲的侄子东成那儿,他在苏州开浴室;三轮车坏了,小区左边的修车摊是苏北大王庄的庄邻押宝子的,自己人当然不会乱收钱;要吃便宜的菜,城东批发市场有我堂姐中美的摊位;还有附近街上做春卷皮的,十个有九个是老乡。
父母的苏州就是巴掌大的地方,从居住的小区到上工挣钱的地方,亲戚、庄邻、老乡构成了他们在苏州的安乐世界,人情往来和大王庄一模一样。正因为有着这样一张尘俗的网,老年移植的父母才会在苏州扎下根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