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常温柔
2021-05-30拾语者
拾语者
一
这是第几个晚上这样坚守到半夜,陈喜珍已经记不清了。在无数次冲喂奶粉、更换尿片后,留下的只有疲惫不堪的身体与退化的记忆。她知道,丈夫高禹明此刻正在郊区的堤坝边,与他的兄弟们豪情共饮,抵消生活的挫败,在一笑而过中沉沦,然后沉没。
两个娃娃,一个两岁,一个三岁。舀完这一勺奶粉,柜子里就剩下最后一罐。陈喜珍皱了皱眉头,她摸着奶粉罐子,在手心里无意义地掂了掂。只能维持到年底了,她想。
“咚咚,咚咚!”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房门,陈喜珍披了件外衣起身,轻轻拉开了门。
“妈,您怎么还没睡?”陈喜珍看到门外的婆婆,有点惊讶。婆婆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身材高挑,衣着光鲜,虽然操持着整个家的吃喝拉撒却依然保持着一颗年轻的心。她买菜、做饭、帮带孙子孙女、上老年大学、跳广场舞、学唱戏,一样也没落下。陈喜珍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女人,在她与丈夫不得已啃老的日子里,早已生出一副寄人篱下的悲哀。她觉得自己说话的每一个语调都失了底气,渐渐地在这个家里她说得越发少了。
“没有,我刚好起来上卫生间,想看看两个孩子睡了没有。”婆婆的目光往里屋扫了一下,看见两个小宝贝睡得酣甜,她微微抿了一下嘴。
“妈,禹明还没有回来,他又去——”
“男人晚归喝酒是正常的。”
陈喜珍最后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婆婆马上就堵了话闸。
高家以前做点小生意,高禹明也帮着父亲经营,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后来生意衰败,他虽然也像模像样地摆过摊,做过兼职会计,林林总总,但对于家庭,他始终没有拿出过一份体面的生活费。如今他靠经营着一个没什么生意的网店卖陶具,只能赚些零花钱够他喝酒消遣。两个老人便用自己的退休金一分一厘地补贴家用。
陈喜珍原本有一份不错的职业,她在房地产公司上班,一个月有五六千元的收入。在她嫁给高禹明的早几年里,都是她给公婆生活费,直到这几年怀上孩子。因为孩子,她把所有的储蓄、尊严、希望全部砸在了里面。
婆婆转身离开了,陈喜珍重新陷入无限的惆怅之中。
二
午夜十二点过后,高禹明拖着踉跄的步伐悻悻而归,一醉并不能解千愁,有的是酒上心头愁更愁。他推开房门,看见妻子背对着他在整理孩子的小衣服,便轻轻唤了声:“小珍。”陈喜珍不愿搭理他,换好尿片准备拿去丢掉。事实上她已经无数次地想带着孩子搬回娘家住:一是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个人十分落寞,作为独生女的她想多陪伴左右;二是,她不想再看见高禹明这般自甘堕落;又或者,家里少了几张口,公婆的压力也会减小。她想,豁出去了,一个人抚养两个娃娃也罢了。
高禹明走了出去,他习惯晚上回来吃一勺蜂蜜。蜂蜜是一个生活优雅的朋友送的,一整瓶白白稠稠像冷化了的猪油。他含上一口,小跑着闯进房间。陈喜珍正低头看手机,高禹明凑了过来,猛地把嘴堵上她的唇。她拍打着他的肩,想推开他,可是那蜂蜜太甜。她渐渐地沦陷了,刚才想的那些早已经烟消云散。
第二天早上,高禹明照样睡到日上三竿。陈喜珍还是重复着昨天,送大宝上幼儿园,回来照顾二宝。近中午时分,高禹明起床把早饭午饭一并吃完,然后扛上钓鱼竿,又和三两好友约去堤江垂钓了。而陈喜珍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一个月后,高禹明的远房表舅来了,这是一个憨厚朴实的老农民。他乐呵呵地挑着两筐满满的蔬菜,因为要挑去集市里售卖,便顺道送了一些来家里。陈喜珍望着这满筐的绿色,心里的小算盘开始哒哒作响。晚上,她靠在高禹明怀里,给高禹明画了一个璀璨的蓝图。
第二天天未亮,高禹明壮志凌云地开着他的小卡车出发了,他踏着路灯的倒影去找远房表舅批发蔬菜,顶着寒风拿着塑料无纺布来到邻近的小菜市街摆卖。然而一切并不那么遂人愿,陈喜珍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高禹明先是受到同行的排挤,然后是城管的督查,还要面对滞销的剩菜。高禹明破天荒地坚持了个把月,最终他面如土灰地把塑料无纺布送给那个曾经排挤他最激烈的同行。
高禹明又回到了这个温暖的笼子里,在这个爱的堡垒,他看似保留了自尊,却不可避免地散失了责任感。高禹明照旧喝酒钓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要愁明日愁。
三
陈喜珍望著眼前两个粉嘟嘟的小人儿,像小鸟儿似的等着鸟妈妈每天衔来食物。婆婆虽然健朗乐观,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母亲虽然年岁正好,但失去了丈夫的无助落寞还等着女儿来陪伴抚平。账单上的赤字每一天都张牙舞爪地窥视着陈喜珍,而她最心痛的莫过于丈夫的临阵脱逃与无所担当。她与高禹明的关系,已然是相欠的爱,也是包容的爱。陈喜珍坐在电脑前,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回车键,开始写她自生娃后的第一份简历。
一个星期后,陈喜珍收到了几个面试邀约。她庆幸自己脱离职场不久,曾经的工作经验与良好的技能表现让她的简历在众多人中脱颖而出。一大早,她就拿出了久违的化妆品,琳琅满目地摆了整个梳妆台。她给自己化了一个淡淡的妆容,不动声色地推开房门,公公婆婆此刻正在用餐。
“爸,妈,我去面试工作了。”陈喜珍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婆婆正眯着眼睛一边看手机一边咬馒头,陈喜珍的这一句话说得她有点不明所以。当她看到眼前光彩照人的媳妇时,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自信、美丽,一如她当年倔强好胜。空气好像凝固了一分钟,公公默许地点了点头,向陈喜珍挥挥手:“路上注意安全。”身后,婆婆望着房间里还在呼呼大睡的儿子,眼睛湿了。陈喜珍有些委屈,又有些欣慰,她也不想每天好强伪装,再掩饰着心里的担忧。
陈喜珍终于“逃离”了那个家,“离开”仿佛解开了她身上的枷锁。尽管有一定的工作经验,但年龄上的劣势仍旧让在家里禁锢了好些年的她屡受挫败。竞争对手们不乏满脸胶原蛋白、身材匀称的小女孩们,她每一回都故作淡定,实则落荒而逃。陈喜珍优雅地走出每一个面试单位的大门,再把高跟鞋蹬得噔噔作响。
陈喜珍终于可以原谅丈夫的临阵脱逃,不是付出就一定有回音。以前她在房地产公司做销售,那时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自带欢快与跳跃的节奏,深深地感染了每一个人。鱼既然游不出网,为什么不在这一摊水里好好地活下去?积蓄力量,积攒勇气,等待破网的一击。陈喜珍重新修拟了简历,她把薪资要求降低了一个台阶,又把求职意向放宽了一个身位。
两个星期后,陈喜珍找到一份配餐物流公司的工作。凌晨五点多,她起身洗漱,把瓶瓶罐罐塞回梳妆台的抽屉。她准时打了六点钟的早班卡,开始清点这一天向每家工厂配送的菜品,做好报表,再校对账目。中午十二点,她又匆匆地往娘家跑。如今她分饰女儿和母亲两个角色,被盼与祈盼之间,是一种叫爱的东西维系着。
因为这份工作只需上午上班,下午两点,陈喜珍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了家门,她看见高禹明正抱着小娃儿更换尿片,一切似乎做得娴熟有耐心。为了白天能够照顾孩子们,高禹明也开始每天晚上早些洗漱入睡,有时候接到网上订单又匆匆地去拿陶具包装邮寄。陈喜珍欣慰地笑了,这样也很好,各居其所,各胜其位。
岁月不常静好,但愿你也被温柔地吻过。
编辑 | 温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