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
2021-05-30山本文绪
〔日本〕山本文绪
看到任何不会游泳的人,我都不感到吃惊。游泳学校就是让人从不会到会的场所。对于有些不会游泳的人来说,别说无法将身体浮在水面上,就是将脸露出水面也无法做到。
我认为即使是这样一些人,如果能做到持之以恒,不用多久也能学会游泳。参加奥运会当然不切实际,但至少他们最终都能从游泳这项运动中找到乐趣。
不过,尽管隔了好长时间,有件事对我震动不小。我带的是平日里白天的初级班,性别不限,但学员几乎都是家庭主妇,之前这个班从未有男性加入。
但唯独他是个男的:年龄估计四十五岁,身高约一米六五,体重七十公斤左右,头顶没有多少头发,手脚及腹部却长着乌黑的体毛。我不了解他的职业和他妻子的状况,不过可以确定,他是真的不会游泳。
“好,鸣门先生,身体再放松一些。”我对他说道。讲实话,他连手臂前伸、双脚交替打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他总是因用力过度而失去平衡,无法照直向前游,双脚又在不停地使劲打水,溅到了周围人身上。大家都流露出厌烦的神情。
“不要用力!放松些!放松些!”他拼命向前游,我在他耳旁大声喊。不知是呼吸困难还是怎么的,他猛地将头抬了起来,像水中突然冒出一条大章鱼,把我吓得够呛。他的身體则立刻失去了平衡,晃晃悠悠往下沉。我慌忙拽住他的胳膊。虽然泳池深度仅到成人的胸部,但深浅水区都会发生事故。
“鸣门先生,我说过多少遍了,脚着地后身体弯曲,再慢慢将头抬起来,”我盯着头戴鲜红泳帽、佩戴着防水镜、气喘吁吁的他,“不然的话,很危险的。”
“对……对不起,刚想要站起来,脚底滑了一下……”
“是吗?这样是会有危险的,要把脚站稳了再抬头,明白吗?”
“明……明白。”他沮丧地点了点头,再次到泳池边开始练习双脚交替打水。我心烦意乱地看着水花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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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有人在轻叩我的房门,“美子,不吃晚饭吗?”
“我不想吃……对不起,你们俩吃吧!”我躺在床上,对走廊上的母亲说。
片刻的沉静后,我听到母亲趿着拖鞋走下台阶的声音。这种对话方式已持续一年多了,尽管我每天都说不想吃,但晚饭时间母亲还是一定要过来喊我。母亲喜欢烹调,晚饭很丰盛,如果这么吃下去,我会胖得不成样子的。但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我和父母在一起吃饭感到苦不堪言,所以,下班路上会简单吃些三明治、荞麦面条什么的再回家。但一到夜深,肚子饿极了,我又忍不住吃起了炸薯条和巧克力。我苦涩地微笑,这么弄下去是不会瘦的。
与以往相比,我的体重增加了大约五公斤。这是饮食量没变,运动量却大大减少所致。三年前我还是游泳赛事的选手。从小学时起,我就定期前往游泳俱乐部。不过,并不是我主动要去的,而是以前当游泳选手的父母把我送到那里的。
我从未感到游泳是件快乐的事情。我小学时就被要求每天游两千到三千米,常累到呕吐,但还得继续游。中学一年级时,在市里的比赛中拿了冠军,但高中时只参加过一次校际比赛,这些便是我所获得的奖项了。即是说,之后的我再也没有超越中学一年级时的自己。父母似乎想将我往奥运会级别的选手上培养,而我没能满足他们的愿望。但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全身心投入了,也竭尽全力了,当时为了得到父母的夸奖,只想着能把成绩提高一秒也好。
不过,十九岁时我就放弃了游泳,因为自十七岁时游出自己的最好成绩后,再也没能刷新过。
父亲非但没有责怪我,还和善地看着我说:“一直以来辛苦你了。”而母亲则注视着我说:“可以好好歇一歇了。”一年的时间里我的确无所事事,只是在房间里闲躺着,看看电视,吃吃点心,剩下的时间就是睡得昏天黑地。
当运动员的时候,我不能随意和朋友们出去玩。我曾想过,如果哪一天不游泳了,就和朋友们轻松地看看电影,或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可如今真成自由人了,却一点儿也不愿意见人,也许是羞于自己的挫折吧。
尽管如此,我一年里仍是闲待着,实在不想到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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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二十岁了,今后不能总靠父母抚养。父母和我之间产生的不睦气氛,让我感到有些窒息。
我萌生了找工作的念头,去买了本招聘杂志,但看后想了想,几乎没有适合我干的。
如果说我有什么比别人稍强些的,那就只有游泳了。
“自由泳换气时,要这样把耳朵贴在肩上,脸部倾斜上扬,然后快速吸气。”初级班里的中青年女士并排站在水中扬臂练习换气,站在最旁边的鸣门先生也在挥动手臂。“再游一次,还有,鸣门先生,把这个系上。”我把辅助救生圈递给了他,“贴在后背上,对,对,在腹部系上带子,这样游起来会容易很多。”
“真不好意思,就我一个人这样。”他羞涩地说道。他确实没有达到换气的合格水准,当初和他一起学的人已经游得不错了,我又不能只关照这位大叔。
“好,那么从头开始。”我站在泳池中间,大家按顺序向我游来。看到她们勤恳练习的身姿,我内心被深深打动,同时又有些困惑,她们为什么那么认真呢?
我担任游泳教练要满两年了,工作时间是每周四天,只教初级班。当然,拿到的报酬仍不足以养活自己,所以又在亲戚经营的餐馆里打了份工,这样一来收入还可以。
由于我不具备培训少儿和孕妇的资质,不能教少儿班和孕妇班;又没有最近所流行的配乐水上运动的经历,所以这些也不能教。我们俱乐部有一位年长的女教练,不知何时取得了一级指导员的资质,还在别的游泳学校学习并掌握了配乐水上运动,她已经完全可以带班了。此前我们一起在更衣室时,她说她还在为取得锅炉工程师的资质而努力学习,一旦取得了这个资质,找室内温水泳池的相关工作会容易些。
勉强能游二十五米的主妇们,在我面前拼力游过。而游在最后的鸣门先生中途站了起来。他被水呛着了,似乎换气失败时喝了不少水。
对于儿童时代就走进游泳俱乐部的我来说,看到不会游泳和运动神经差的男人就会瞧不起他们。我觉得这样不对,但这只是个人好恶吧。
无论是教练、俱乐部的朋友,还是我周围的男人,都有游泳练就的强健体魄。我还是头一次近距离看到中年男性浑身净是下坠的肥肉。我从生理上很反感,当然脸上又不能流露出来。
鸣门先生不停地挥动着毛茸茸的手脚,溅起一大片水花,奔这边游来。我内心异常烦躁。明明就是不行,可他一直憋着劲,似乎就要迸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在大庭广众之下丑态百出,我不愿意看到,也不希望别人看到。
我在水中无意识地轻抚自己的腰部。今天早上刚来例假,浑身无力,止血塞和镇痛剂都用过了,仍不见好转,就想赶紧从水中出来。我瞥了眼墙上的钟表,看这节课还剩多长时间。恰好这时鸣门先生游到我面前,他的手“啪”地碰到我的胸部,我条件反射地大叫一声“哎呀!”并将他的手打了下来。
我发出的尖叫声,连自己也感到惊讶。鸣门先生身上滴着水,呆呆地张着嘴。“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慌忙道歉。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反应过激了。他猛力划水不小心碰到我,我大声对他叫喊显然不对,于是我向惊慌失措的鸣门先生一个劲地道歉。
那些阿姨笑看我俩在泳池中间相互鞠躬致歉。这时耳边有谁在小声说:“用不着那样尖叫吧,自我意识也太强了!”
我在更衣室换完衣服后,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俱乐部。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累,长时间以来总是浑身疲惫,始终不见缓解。我才二十二岁,怎么这么糟糕?
我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老师!”我被人叫住了,抬头一看,鸣门先生正从书店里出来,“先前的事实在是对不起。”他很难为情地说。
我慌忙摇着头,“哪里的话,我丝毫不怨鸣门先生,是我不该大叫。”
“不,可是……”他挠着头,句末含糊不清。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身穿西装和极普通的衬衫,下着西式短裤。服装整洁的他,看上去要比穿泳装时年轻得多。
“那就这样吧……”他喃喃自语,“下周还请多多关照。”说着便很有礼貌地垂首走开。
“那个……鸣门先生……”这次是我把他叫住的。
他有些诧异,回头望着我,“有什么事吗?”
“想问个不太礼貌的事情,”我吸了口气,“你当初怎么想要学游泳的呢?”
他听闻后笑逐颜开。“啊,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大叔,到全是女人的班里,应该感到丢人?”他直白地说道。
“哪有的事……”我变得语塞。
“我也觉得不好意思,这个岁数连游泳都不会,太难为情了呀!”他眼角的皱纹里显出为人的谦和,让我为之一惊。“我还想对你说,我有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儿子,他学习成绩很好,但体育运动完全不行。”
“是吗?”
“是的。是这样,我在学生时代,父亲是个医生,一有游泳课或其他体育课,他就给我开假的诊断书让我休息。尽管我的学习成绩是全优,但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遗憾,”他又挠了挠头,“可我又无力抗争。长大成人后,我继承父业,也当了医生,终日忙于工作,最近稍好一点,还有些休息时间,就想再挑战一下自己。”
我抬头注视着他,他宽慰地笑着。
“我已是四十五岁的人了,而我的梦想是在大海里游泳,不知今后是否能实现这个梦想。”
我缓缓却是堅定地点头说:“当然能。”
“是吗?那我太高兴了。”鸣门先生神情显得有些亢奋。
“我也曾经一心要把游泳学会。”
“你不是游得很好吗?”
“还不行,我只会游泳。”
“现在的年轻人说话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我和鸣门先生相视而笑,便分头走开了。
今天我想回家,和父母一起围坐在餐桌旁,品尝母亲做的晚饭。
我要重新思考一下今后。此时,我觉得浑身的疲劳有些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