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力的世界,锵锵三人行
2021-05-30许晓迪
许晓迪
今年年夏天,今日美术馆“宫崎骏与吉卜力的世界”展览上排起了长队。小孩子们兴冲冲地钻进龙猫巴士,大人们也手擎荷叶,站在等公交的龙猫旁边合影。
穿过展厅的大门,迎面是一幅放大的照片。吉卜力的三巨头——宫崎骏、铃木敏夫、高畑勋——坐在花坛前,背后的小楼是手绘的,浓密的爬山虎覆下,绿意盎然。那是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最初的样子。
“撒哈拉沙漠上吹拂的热风”
1958年,17岁的宫崎骏看了日本史上第一部彩色动画长片《白蛇传》,被深深打动,缩在桌炉边哭了一晚。“就是这个,这就是我一辈子要从事的事业。”
5年后大学毕业,宫崎骏如愿进入东映动画公司,结识了前辈高畑勋。这个东京大学毕业生,总在迟到前一秒走进公司,坐下就掏出面包猛吃,发出很大的咀嚼声,人送外号“阿朴”(形容大口吃东西的样子)。
两人都是左翼青年,热衷群众运动,喜欢法国动画大师保罗·古里莫,为中国的《铁扇公主》、《小蝌蚪找妈妈》和苏联的《冰雪女王》着迷,从政治到审美,一拍即合。1965年,高畑勋导演处女作《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把宫崎骏拉进团队。结果,高畑勋的拖延症让原本8个月的制作周期延长到3年,经费一路飞涨,票房惨不忍睹。
之后,两人跳槽,亲密合作,又分道扬镳。直到1978年,一个被要求在3个星期内创刊一本动画杂志的绝望的编辑,找到了他们。
编辑叫铃木敏夫。1972年进入德间书店出版社,正准备大展拳脚时,却被调去负责动画杂志《Animage》的创刊。对动画一窍不通的铃木,找来三个女高中生打听情况。从她们口中,他听到了10年前的“名作”——《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
铃木打电话给高畑勋。一个小时后,高畑勋还在絮絮叨叨,主题只有一个:我不想见你。然后把电话给了凑巧在旁边的宫崎骏。宫崎骏则直截了当:8个页码说不明白,得16页。半小时后,铃木决定放弃采访,心想“这都什么人啊”。因为无法释怀,他半夜跑去看了《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结果大受震撼。
他决定再访这两个怪人。此时,高畑勋在制作《小麻烦千惠》,宫崎骏则在赶制导演处女作《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铃木跑去采访,宫崎骏权当没这号人,埋头工作到深夜两三点,突然说:“我回去了,你们明天9点再来吧。”第二天早上9点,铃木又去了。直到第三天,埋头画分镜的宫崎骏,开口问了第一句话。就这样,铃木和他们混成了朋友,“感觉像一下子交了两个喜欢的女朋友,然后每天每天都在一起”。
那几年,宫崎骏拿着画稿到处毛遂自荐,却被当时的主流嫌弃“题材陈腐,没有票房”。铃木在这时伸出援手。1982年,宫崎骏的漫画《风之谷》开始在他主编的《Animage》上连载。故事背景设定在工业文明毁灭数千年后,展示人类与腐海森林的生存对决。
连载一年后,德间书店愿意出资,把它搬上大银幕。这是宫崎骏的背水一战。他想请高畑勋当制片人,对方“这个不行”“那个没有”地找了一堆借口推辞。居酒屋里,喝醉的宫崎骏当着铃木敏夫的面失声痛哭:“我为高畑先生付出了15年的青春,他竟然一点都不想帮我。”第二天,铃木去找高畑勋,向他怒吼:“对你来说宫先生(宫崎骏被铃木他们昵称为‘宫)到底算什么?”高畑勋痛快地答应了。
在哪里制作呢?“宫崎+高畑”的组合早已声名远播——做完一部作品,拖垮一家公司。苦苦寻觅之际,一家叫Topcraft的公司从天而降。1984年,《风之谷》上映,入选那一年《电影旬报》“十佳电影”。
不出意外地,Topcraft倒闭了。为了不再“祸害”同行,他们决定自己做。铃木赶紧去商店买了本《如何创建股份公司》,现学现卖。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成立。“吉卜力”是阿拉伯语,意为“撒哈拉沙漠上吹拂的热风”,曾被意大利空军用作侦察机的名字,又被飞机狂热爱好者宫崎骏拿来做了工作室的名字。
“我们互不尊重”
日本动画界开始刮起了旋风。1988年4月,吉卜力的两部划时代作品——宫崎骏的《龙猫》与高畑勋的《萤火虫之墓》——同时上映。
两部作品都烙印着导演的童年记忆。宫崎骏诞生的1941年,日本正陷入战争泥沼。他的家族经营着生产零式战机的工厂,父亲却从不为生产战争武器而产生罪恶感。母亲因肺结核常年卧病在床,总说着“人类无药可救”。孤独的岁月里,漫画是他唯一的慰藉。《龙猫》里,小梅和小月也生活在昭和三十年代(1955-1965),她们的母亲住在医院,却在森林守护神“多多洛”的陪伴下,度过了温暖明澈的童年。
因为宣传不力,这两部包揽当年所有电影奖项的作品,分账收入加起来才5.9亿日元(约合人民币3100万元)。吸取教训后,吉卜力开始了它“有意思,有意义,能赚钱”的鼎盛时代,一次次刷新着日本电影票房纪录。
吉卜力的那些美好的故事里,总是寄寓着时代的注脚——《风之谷》的背景是“冷战”下的核竞赛;《百变狸猫》里,当山野密林的乡村被钢筋水泥的城市吞噬,拥有幻术的狸子决定发动反击;泡沫经济崩溃、阪神大地震、奥姆真理教事件后,《幽灵公主》鼓励大家要“活下去”;世纪转折时,人们的欲望与偏见横流,唯有像《千与千寻》里的荻野千寻那樣,才能发掘出“不被吞噬的力量”。
“宫崎骏是一名娱乐大师,高畑勋则是一名艺术家。”铃木敏夫如此评价自己的两位搭档,“但如果要说做人,他们两个都无药可救。”
宫崎骏从不写剧本,顽固地坚持手绘一张张分镜画稿,对CG(电脑绘图)厌恶至极。为了让吉卜力用上电脑,铃木买了日本象棋的软件,成功让宫崎骏“上套”,从此沉迷于跟电脑下象棋。直到有一天,铃木发现桌上有一张留言条:“我不会上当的!我再也不下象棋了。”跟“树懒的子孙”(宫崎骏语)高畑勋作战同样艰难,为了治他的拖延症,原本预计夏季上映的电影,铃木会伪造一张春天公映的海报,最后影片如期上映。
宫崎骏总结过他们友谊的小船为什么始终没翻:“因为我们彼此之间都不互相尊重。”
“要捅大家一起被人捅”
2012年12月,铃木宣布,宫崎骏的《起风了》和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将于第二年夏天同时公映。
在《起风了》中,宫崎骏首次把历史真实的人物作为主人公——日本“零式战机之父”堀越二郎。“设计飞机的人,无论他们的意图是多么善良,时代之风会把它转化为机械文明的工具,成为被诅咒的梦想。”
年龄的重力开始在宫崎骏身上显现。他的握力只有年轻时的一半;创作时,他把头发抓得凌乱,缩在椅后的脚抖动着,赌气地说着“分镜会画完的,电影会做完的,世界会完蛋的”。
当宫崎骏在工作室,每天定时做着音乐体操时,另一边的高畑勋,则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2013年的日本,“3·11”大地震、福岛核危机、修宪事件,自然灾害叠加政治转向,“这个国家强迫着我们向右转”。铃木敏夫接受采访,说“修改宪法是政治家的一意孤行”,宫崎骏为之担心:“不能让铃木一个人牺牲,要捅大家一起被人捅!”于是报纸上出现了他的“放声呐喊”:“修改宪法岂有此理。”他们又拉上高畑勋,在吉卜力的杂志《热风》上发表“反对修宪”的特辑。这些言论,加上《起风了》的上映,让宫崎骏被一些网友称为“反日本的卖国贼”。
這一年,72岁的宫崎骏第七次宣布退休。他的妻子听闻这个消息后,哼了一声。高畑勋则说,“虽然他说了这次是认真的,但反悔的可能性也很大”。
2016年8月,退休3年后,宫崎骏兴冲冲地拿着新动画的企划书找到铃木,告诉他想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前做好。铃木调侃他:“分镜没画完,你先死了怎么办?”“别这么说,搞得我不死都不行了。”
2018年,82岁的高畑勋去世。追思会上,宫崎骏回忆起与“阿朴”的相遇,一边说,一边痛哭。他一直觉得“阿朴”能活到90岁,将来“我和铃木死的时候,悼词都是高畑先生来念”。
吉卜力的风还在吹。2020年,《鬼灭之刃》剧场版上映,超越了《千与千寻》保持19年的纪录,成为日本影史票房冠军。有记者在住处附近逮住了正在捡垃圾的宫崎骏,问他的感想。宫崎骏说:“我现在只是捡破烂的老爷爷,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更重要。”
这才是宫崎骏。就连“黑粉”押井守(日本著名动画导演)都说:“我一点也不希望他安稳平静地生活。他不能这样过着简朴的退休生活,住在乡村小屋里画画,等小孩子来到他身边。如果他变成那样,我会觉得非常孤独。”
(邓园荐自《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