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边,是我的天涯海角
2021-05-30莉莉吴
莉莉吴
记得在某次作者访谈会上,我被人问道:“你人生中觉得最辛酸的是什么时候?”阳台上的茉莉花散发着香气,空气里流动着细小的尘埃,我的心脏却好似被电流击过,最终一字一顿地回答:“大概是他对我说出‘谢谢的一刹那吧。”
幼年时,他带我去新开张的鳄鱼馆看鳄鱼。几十平方米的房间,大半个深绿色的池子里,竟密密麻麻地趴着三十多条鳄鱼,更有大人买了活的鸭子往下丢,我的视野里一片血红色。而他却嬉笑地看着,全然不顾小小的我站在木质的吊桥上瑟瑟发抖,最后被血腥的场面吓得放声大哭。自此,我便落下了怕水的毛病,直到现在也不肯接近水潭一步。
母亲有过责怪,他却只是笑,并推脱是我太胆小的缘故,其理直气壮的程度竟让人连训斥也不能够。后来,我慢慢长大,他却还是一样的不靠谱:任性、自我、暴躁,开心的时候一切都好说,生气的时候全家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通过考试,我就觉得十分害怕。”青春期的我曾经非常自以为是地在日记本里写下这样的句子,甚至私心里觉得是因为母亲择偶的眼光太差,才导致我们的生活如此辛苦。他本就不是能干的大人,在社会上处处碰壁,不免在家里变得暴躁无常,哪怕很少和我们提及“艰辛”一类的字眼,也能让人从细枝末节里窥探到生活的窘状。
“我会变得闪闪发亮,我会拥有光芒万丈的人生,绝不会重蹈父辈的道路!”我非常理直气壮地说出类似的话,语气肯定得像是一种宣言。而他却对这一切并不知情,或者说,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并不值得被平等地对待。有一次,他仅仅因为生气,就撕掉了我放在书桌上的画册,并在面对我的质问时,气势更加强硬地吼了回来:“那本来就是我给你钱去买的东西吧!”直到最后,我被母亲强拉着回房间,心情依然委屈至极,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这种人抚育长大。
“等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会给他很多的爱、很多的尊重,我是绝对不舍得让他这么难过的,我会是个很棒的大人。”我带着这份郑重的心情入睡。夜间惊醒,却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灯下,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粘画册,脸上竞流露出些许羞惭的神色。我站在房门后,看见他笨拙的动作,也看见他额头上深如刀刻的纹路,忽然就有些理解母亲劝慰我的话:“你别怨你爸。他虽没本事,但心是好的,要是连你都瞧不起他,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了一本拼凑得十分粗糙的画册,还有夹在书页里的40元钱,而他故作无事地摆摆手,让我重新去买一本。
17岁时,我有了第一个喜欢的人。对方是清朗、俊秀的少年,寡言少语,气质清冽,一如操场边的香樟树。而我却是灰头土脸的高中女生,穿肥大的黑白校服,戴朴素的黑框眼镜,照镜子时甚至难过得想要哭出来。
这份自卑是深潜于海底的鲸鱼,庞大,隐秘,却并非不可察觉。我开始偷偷看一些时尚杂志,开始尝试减肥,也开始学着其他女生的样子变换发型……他明明比少年先一步意识到我的改变,却只会貌似讽刺地说一句:“要那么好看做什么呢?”
我想要让少年看我一眼啊,想被喜欢的人注视啊,难道这样也有错吗?
但是,少年终究还是喜欢了漂亮、纤细的女孩,而我站在他们身边,难看得像是电视剧里的丑角。也是在那天晚上,情绪激烈的我在父母面前痛哭失声,第一次明确地表达了对自己的厌弃之情,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无可救药了。这份厌弃来得如此强烈,甚至无法被母亲的劝慰所平息,偏偏他还在一旁气急败坏地斥责我无用,拿我和别人家的孩子做对比,最后激得我口不择言,直接说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在这个家里出生。”
母亲告诉我,为着这句话,他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再后来,我高考结束,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对珍珠耳环,非让我戴上,而我不明所以,只觉得珍珠的色泽一般,款式也普通,便在戴了两天后随手将其扔进抽屉里,不予理会。直到两个月后,他假装不经意地问起,我才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不喜欢,那种东西不适合我。”
“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小了一些,他的语气有点儿不可思议的委屈,“我问了的,很多年轻女孩都在戴啊,而且你又不是不好看。”
今年九月,他来了我所在的城市。我从公司请了假去火车站接他,又为他订了两天的宾馆,而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险些连公交车都坐错方向。
“我以前來过武汉,只是现在变化太大了。”他如此自我辩解道,并在经过某些标志性建筑时故意指给我看,而我则附和地点头,假装忘记那些地名,也假装看不见他鬓角冒出的白发。
坐地铁时,他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地铁卡捏在手里,在仪器上贴了好几次,旋转式的栅栏都没变化,他不敢过,我只能在身后推着他慢慢往前走,好不容易过了安检,他才回过身来看我,然后说了句“谢谢”。
心脏好似被重锤击中,我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哭出声来,曾经那个脾气暴躁到自负的男人,终于被岁月打磨成衰老的模样,行动迟缓,言语温和,甚至会为了一点儿小事而向女儿道谢。他平等地对待了我,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我还会这样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