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一议:具体经验的概括和理念的深化
2021-05-30孙彦君
孙彦君
【摘要】王安石的《伤仲永》属于论说文,但不是先有论点后举例子,而是一事一议的层层演绎。与此类似,《游褒禅山记》名为“记”,实则借记游程不断进行反思,从感性经验得出抽象观念,推演出七个层次的人生道理,使读者不但领悟其结论的深邃,而且享受了思考的过程。
【关键词】经典论说文,多层次演绎,文脉
王安石的《伤仲永》篇幅很短,比起他的许多大块头文章,并不见得有多大的分量,却成为历史名篇,为什么呢?
文章的目的是议论,但没有用“论”的写法,而是采用了一事一论的方法,这在《文心雕龙》中不是属于“论”的范畴,而是属于“说”的范畴。不过从文本实际来看,又不完全是《文心雕龙》中的“说”,因为刘勰总结他那时的历史经验,主要是从先秦游说之士的历史经验出发,总结出其主要特点乃是用巧妙的比喻进行说理,谓之“喻巧理至”“飞文敏以济辞”。从那以后,“说”作为文体,经过唐宋古文运动后有了很大的发展,出现了像韩愈《师说》和柳宗元《捕蛇者说》那样的经典,并不依靠比喻先声夺人,而是发展到從一件事概括出普遍的道理来。
一事乃个别之事,一论乃普遍之理。以个别之事,推出普遍之理,很难不带片面性。例如,韩信少时曾在强者面前不敢对抗,甘受胯下之辱,不能由此推断少时缺乏自尊者日后一概有出息。杰克·伦敦初写小说时经常被退稿,后来一举成名,不能由此断定经常被退稿者将来一定是文学大家。《伤仲永》立论的前提是某种世俗预期:小时决定论。关于这一点,有经典文献提供了分析的空间。
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中有: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
这个十岁的孩子很有先秦游说之士的急智,自己姓孔,就说自己是孔子的后代,对方姓李,就算是老子的后代。孔子生于公元前6世纪(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孔融则生活在公元2世纪(公元153年—208年),血统相去六七百年,不论说自己是孔子的后代,还是说对方是老子的后代,皆可谓牵强附会,至于说有“亲”,则明显可能性渺茫。这恰恰表现出孩子丰富的历史知识储备和现场敏捷应对的能耐。主宾纷纷惊异,但是太中大夫陈韪不以为然,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意思是小时候有这样的表现,长大了并不一定会有相应的水平。孔融反驳说:“想君小时,必当了了。”这个反驳有点人身攻击,是针锋相对的,但反驳的前提是对方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种反驳方法在中国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西方辩论术中叫作“以你的话语来确证我的观点”。
《世说新语》中的这篇文章暗示了一个道理:人在小时候有不凡的表现,并不注定长大了很杰出。但是,该文并没有从道理上说明为什么。王安石的文章恰恰从道理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表面上看,王安石的文章不过是为《世说新语》“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提供一个新的案例,实际上,他提供案例是为了作为立论的出发点,进行因果分析。他给出的例子与《世说新语》的质量也不同。第一,不是一时现场的应对,而是一个比较完整的过程。从小时为诗文的不同凡响到二十岁左右退化为平庸,对比非常尖锐。第二,在叙事过程中提示了两个原因:父亲把他拿来展览、获利,没有让他不断学习。
文章写到这里,一般说来可谓完成了主题。但是,《伤仲永》之所以成为经典,就在于王安石意识到这件事只是个别现象,道理很浅白,他要在这一个案的基础上,进行理念的升华。
许多赏析文章都说到,此文的好处在即事立论,其实关键不在于立论,而在于从具体的、感性的事上升到普遍的、抽象的论,当中要有一个过渡。这个过渡就是“受之天也”,“天”即天分、天资。有了这个普遍的、抽象的“天”,才能把具体的、感性的记叙转向理性的议论。这个“天”的意思是先天的,是自然的遗传。文章从“天”深入下去,推出另外一个字“贤”,“贤”是属于人的,就过渡到了“人”。在“天”与“人”的矛盾中推理,没有用一般化的字眼“高”,而是用了一个相当雅的“贤”字,这里就隐含着其不但是智力而且是品味的高,不但是一般的“贤于材人”,而且在程度上强化到比较极端的“远矣”。这样高的天资,这样“贤”的程度,却转化为平庸,“卒之为众人”,淹没在众人之中了(“泯然众人矣”)。作者在这里不着痕迹地把主题提升到中国古典哲学的两个范畴——“天”和“人”。当然,王安石没有作“天人合一”的演绎,也没有作“人定胜天”的阐释,而是展开了“天”与“人”的相辅相成。光是“受之天”并不够,还要“学”,即“受之人”,这就不仅仅是狭隘意义上的“学”,而是广义上的人文传承。有了“人”学,“天”资才不至于荒废。
写到这里,主题已经深化。本来可以结束了,但是王安石不满足,又将推理向新的层次推进:联系到实际,受之于天者不受之于人,结果是平庸,何况现实中天资本来就不高的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耶”,即最后可能连平庸的“众人”都不如。
王安石写这篇文章,与《世说新语》最大的不同是,不限于表现一个孩子的智慧,也不仅仅说天资好的人要学习,更主要的是向天资并不高的众人发出警示。
文章虽小,但是三个层次的推理在逻辑上层层深化,环环紧扣。这个警示是很理性的,同时在道理中又蕴含着情感。有赏析文章说,文章的题目是“伤仲永”,全文却没有一个“伤”字。然而笔者认为,这个“伤”字,不仅仅在仲永一人,也不仅仅在警示天资高的人,而是警示天资并不高的人,这就包括了绝大多数的人。没有超凡的天资,又不受学于人,连成年仲永那样平庸的水平都达不到,是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最后一句“得为众人而已耶”,用的是反问句,情感色彩比较浓,可谓情理交融。这篇文章一事一议,本来很可能陷于片面。作者不是先有论点,然后举例。这样的做法,思维是静止的、僵化的。本文是在叙事后概括出观念来,在推理的过程中,一步步从容推导,从前一个论点推出下一个论点,把最重要的警示放在最后。这样一来,思维就不是僵化的,而是活跃的,在叙事与分析之间演进,不断深化。
王安石的小型议论文章,往往采用这种方法。例如著名的《游褒禅山记》虽题为“记”,似乎是游记,如果立意仅仅是游记,就很煞风景:“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日:‘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王安石此文之所以经典,并不以目接景奇为务,而在其内心的反思,文脉的层层深化。游山不过是个引子,是特殊的、具体的事情,而反思却是普遍的人的心理。自己明明知道,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见愈奇,且“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却顶不住众人之议。出来以后,有人怪罪(咎其)“欲出者”,王安石却反省自己“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这是文脉的第二层次,表现了王安石责己严、责人宽的品格。文章已经超越了一般满足于游记享山水之樂的水准了。而这仅仅是个人的反思,王安石将其当作反思的台阶。
文脉进入第三层次,对个体经验进行超越,问题提升得既有历史的高度,又有经验的广度: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
这就是说,不仅仅是山水的游历,而且遍及对草木、虫鱼的观察,都能在认识上有所得,更重要的在于,这是古人的普遍经验。从当时人来说,“古人”这样的泛称比之王安石这样一个“今人”要权威得多,可信性就强得多。提高到这样的层次,本来已经大大超越了游记的传统预期,但王安石是个思想家,他并不满足于此,而是要由此顺理成章地将文脉推向第四层次,得出一种更带哲理l生的结论: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使夷近和险远的矛盾转化的条件是“有志”。在艰难险阻面前有志气、有毅力,才可能将逆境转化为顺境。这个论点不难得到论据,例如汉光武帝夸他部将耿弁的名言“有志者事竟成”。一般的文章到此可卒章显志了,但是王安石的文脉/思辨并没有结束。有了志气,就能顶住众人的舆论优势,“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王安石的精深在于,于他人无问题处,把文脉推向了第五层次,“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光是有志气、有毅力也不一定行,还要有相当的身体素质,要有足够的体力。这样是不是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志向呢?
文脉的第六个层次衍生出新的观念:即使有体力,如果“随以怠”,没有主见,也不行。文脉最精彩处依然不在于此,而在于第七个层次:就算有志气、有体力、有主见,也还不一定能成功,但是,“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只要尽力了,即使不能成功,也无怨无悔,这就是他最深邃的心得。
文章层层推进,经历了七个层次,得出的结论与“有志者事竟成”相反,显然更深刻。当然,这里有王安石作为一个改革家的内心密码:只要尽了最大的努力,不顾“众人”的反对,不理其讥笑,即使改革不成功,也是无怨无悔的。
两篇文章,都以记事为基础,从直接的、个人的经验提出问题,提升为理性的观念,又将观念层层分析,将论点有序深化。既有先叙后议,又有夹叙夹议,更有议中推演观感与思绪并进,如此笔墨,有诱导读者随作者思绪神游之妙。
与此文同为经典,常常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者还有苏轼的《石钟山记》。从立意上讲,其异曲同工之处在于,苏轼实地考察,先以为郦道元所记为误,后来反复深入调查方知古人不误,最后得出结论: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苏轼所写情节比较曲折,文字也比王安石潇洒,但是就思想深度而言,应该说比之王安石略逊一筹。
此等经典论说文从具体经验到抽象观念,从文脉层层推进深化观念的方法,在中学写作教学中具有很切实的典范意义。它不像中学议论文流行的说法,先有论点,然后组织与论点一致的事例进行“论证”。这样的“论证”是不可靠的,因为选择论点一致的材料,就意味着排除与论点不一致的材料,那就注定是片面的,这样的方法充其量只能起说明作用。而以《石钟山记》为代表的经典,则是从具体经验得出抽象观念,然后一层一层提出条件的限制,排除可能的片面,深化论点。这样得出的结论,不但可靠,而且带着思考的过程,读者不但领悟了结论,而且享受了思考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