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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认识吴文津雷颂平夫妇的

2021-05-30王婉迪

藏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师母吴先生夫妇

2021年2月,加州大学博士生王婉迪所著《书剑万里缘:吴文津雷颂平合传》中文繁体字版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此书简体版将于今年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本文系王婉迪讲述与吴文津雷颂平夫妇交往、如何成就《书剑万里缘》的手记。

2013年,我在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读硕士,老师艾朗诺教授刚从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到斯坦福大学任教不久。他是北美首屈一指的汉学家,圆眼镜后一双和善而清澈的蓝眼睛,私下交流时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为人温文尔雅,颇有儒者之风,很受学生喜爱;师母陈毓贤女士是知名作家、学者,开朗活泼,与艾朗诺教授的平和沉稳形成鲜明对比。我第一次听说哈佛燕京图书馆老馆长吴文津先生,就是在艾朗诺教授的课上,他把吴先生称为“我亲爱的芳邻”,言辞里满含敬重与欣赏。艾朗诺教授上世纪70年代在哈佛大学东亚系读博士,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几乎每天都会在图书馆和吴先生打个照面,没想到两人几十年未再见,后来竟成了邻居。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6年之后,我会有机会真正认识吴文津先生和他的太太雷颂平女士,并亲聆他们夫妇详细讲述自己近百年的人生经历。

初次见到吴先生夫妇,是2019年春天的一个午后。第一印象里,他们两位的面庞都粉扑扑的,衣着整洁,全身带着清新的气息,虽然已经97岁高龄,却没有一丝迟暮的味道。人们常用“矍铢”形容人虽老迈但精神健旺,似乎这是一种不合常理的现象,但吴先生和吴太太却神采焕发得如此自然平常。吴先生面容慈祥,说话时声音洪亮,弯弯的寿星眉露着笑意,圆润饱满的耳垂引人注意,正合中国人所形容的福相。听师母说吴先生直到2016年下半年才停止自己开车,近来才用拐杖。吴太太娇小玲珑,看起来只有七十来岁,面容依然可见昔日的清秀灵动。她出身侨领之家,举手投足间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和师母一来一往热烈地讲着广东话。我突然想起师母曾和我说,艾朗诺教授的中文启蒙老师白先勇先生曾到吴家做客,见过他们后大叫:“哎哟,这对夫妇怎么那么可爱!”

把吴先生夫妇跟他们的籍贯——四川和广东联系起来,会一眼发现他们身上鲜明的地域特征:吴先生举手投足间没有“洋味”,一口纯正的北方官话,可知来自中国大陆,如果不是在无名指上戴枚婚戒,我几乎认为他就是一位地道的中国老人;吴太太说话时常自然地夹杂一段流利英文,偶尔耸耸肩或摊摊手,神态很西化,便可知是在此地长大的华侨了。和两位老人结识的初衷,是想作文写一写世界知名图书馆学家吴文津和他太太。然而在和这两位老人的密切接触中,我深深被岁月在他们身上醇厚的积淀所吸引,感受着他们史诗般的传奇人生,最终发觉所思所想很难用一篇小文容纳,于是萌生了为他们作传的想法。师母曾用几年的时间采访哈佛的老教授、著名学者洪业,她在上世纪80年代用英文所写的《洪业传》由哈佛大学出版后,其中文版2013年在中国重刊时,曾被多家媒体评为“年度十大好书”。可以说是《洪业传》启发了我写传记的想法,于是便和师母商量,她不仅对这一想法极力支持,還建议我们每周在她家相聚。

我之所以决定采访吴先生夫妇并为他们作传,有这样几个原因:首先,作为一个在美国进行中国研究的留学生,我非常敬重吴先生作为世界级图书馆学家为推进学术发展作出的贡献,也很想知道吴先生是怎样做出了如此出色的成绩;其次,吴先生夫妇年近百岁,依然身体健康、思维敏捷,且近七十年的感情历久弥坚,我很想了解这其中的奥秘和智慧。除此之外,他们的人格魅力与气韵风度也令我十分仰慕,我很愿意多和他们接触,沾染一点他们的气质。如今在世上,他们的同龄人已经不多,而他们可称为“传奇”的人生经历是值得保存下来的珍贵历史。在吴先生和吴太太身上,我看到了中国文化斩不断的纽带,也看到了他们扎根在美国的从容与自信。两种文化和生活方式在他们身上奇妙地“和解”了,或者说,他们自身已经与两种文化交融,而我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们四个人的确是一个有意思的组合:吴太太和师母都是广东人且都是海外第三代华侨,而我和吴先生则来自中国大陆。吴先生曾多年担任东亚图书馆馆长,而我则是东亚系的学生;我本科读的比较文学,这又和师母一样;我们四人,都曾经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念书,而吴先生工作过的斯坦福大学,正是我的母校。因为这些“缘分”,我对他们所谈起的许多人和事,常常都有亲切感,即使是闻所未闻的,也怀着浓厚的兴趣。

吴先生谈话一贯严谨认真,每述说一事,时间、地点、人物以及前因后果都极为清楚,像极了新闻写作的五个“W”——who(何人),what(何事),when(何时),where(何地),why(为何)。我每次提前发给他的问题提纲,见面时自己尚要再扫一眼备忘录,而他却往椅子上一坐,拐杖立在身前,双手交叠放在拐杖柄上,逐个回答我提的问题,记忆力之惊人,思维之清晰,令我自惭形秽。

吴先生虽然一丝不苟,但言谈不乏幽默,他常常逗我们笑,自己也眯起寿星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笑起来。吴先生的文章非常严谨凝练,他的文集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取名《美国东亚图书馆发展史及其他》,是极好的专业读物,却让一般读者有些望而生畏。可是如果面对面,就会发现他是一个说话很生动的人。吴先生有轻微的耳背,再加上听不惯我的京腔,有时需要我大声、缓慢地讲话,有时需要翻译成英语,有时则由师母重复。不过,即使听不太清我的问题,只由其中几个关键词生发开来,他也能讲得头头是道,把我心里的疑问解答清楚。吴先生谈图书馆学头头是道,但生活家事方面就处处需要吴太太这位贤内助帮忙,比如吴先生说当年从西海岸的斯坦福搬到东海岸的哈佛,房子卖了某某价,吴太太就在旁边比手指头,以示纠正,谁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一目了然。此外,吴太太常给吴先生的谈话补充些感性的细节,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介绍吴先生抗战经历和学术贡献的文字并不少,但鲜有触及他的家庭。能在《书剑万里缘》里讲述他们将近七十年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是我一点“不务正业”的私心。他们幸福的“秘诀”,从两个人如何回忆往事就可见一二。我总结了三点。首先是彼此的了解和兴趣。我发现,即便是聊到二人的生活中完全不交叉的部分,关于对方,他们也有很多话要讲。例如吴先生抗战期间作为空军翻译官的经历,又或是吴太太童年移民美国的经历,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对方那一段的人生,但常常可以替对方讲上一大段,可见他们多年来有极多的交流,对彼此的人生经历抱有极大的兴趣。其次是相互欣赏和尊重。吴太太曾说她总觉得吴先生的事就是最重要的,因此即使有时要一人操持全家,自己也从不觉得辛苦委屈;而吴先生在言语之间,也不掩饰对吴太太无所不能、独当一面的信任和欣赏。我想,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独立的成就,所以在对方的眼中分外可敬可爱。最后是他们对往事的珍视。一张学生时代的老照片,两个人闭上眼睛就能准确说出谁在第几排第几个,足见他们都是极重感情的人。聊起熟悉的过往经历,他们或大笑,或唏嘘,有时眼睛还会湿润。回忆的根须已经深深扎进时间的土壤,近七十年的风风雨雨,将他们的感情浇灌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无论是工作时还是退休后,吴先生作为著名的图书馆学家一直被追访,因此对于作传,他总是谦虚地说不必了,但我想他的人生故事不能只局限在一两篇章里,还应当有更全面、完整、详细的记录。许多人对为吴先生作传这一想法不会惊讶,之前师母也曾有过这一想法。但是对我来说,这本书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一本“合传”,因为吴先生绝不仅仅是一位杰出的图书馆学家,还有许多其他角色,而他的人生历程,又与他七十年的婚姻密不可分,离开吴太太叙述他的人生,怎么都不会是完整和圆满的。

我非常感激吴先生夫妇的分享,近七十年的年龄差让我们在知识、阅历、思维方式等方面都有巨大的差异,但他们亲切、毫无保留地接纳我进入他们的世界。师母曾记下艾朗诺教授对吴先生夫妇的一句评价,这话是他讲给著名学者张隆溪的,我认为十分准确:“吴文津和雷颂平最棒的地方就是他们总能跟上你的思想和话语,你跟他们说话时完全不用因为他们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而在说话方式和内容上迁就他们。”此言不虚,人们总说五年的年龄差距就可以形成“代沟”,但我与年龄相差七十多岁的吴先生夫妇却从无时间隔阂感,他们不仅属于他们年轻时的时代,也确确实实地活在当下。

采访吴先生夫妇给我最大的震动,是他们乐观超然的人生态度。当年吴先生在美国参加中国飞行员的培训项目,项目结束之后,国民政府承诺这些为参加抗战而投笔从戎的青年,可以在美国把大学读完,由政府资助学费。后来内战爆发,国民政府自顾不暇,承诺自然泡了汤,于是昔日的少校翻译官,也要到餐馆里打杂,在工厂里做工,去赚一点小钱。我问吴先生“从前做翻译官时,地位高、待遇好,突然要打零工,心理落差大不大?”他笑着说:“年轻时不在乎,也不觉得苦,别人还有更苦的。”

后来又听吴太太讲到他们刚结婚时,在西雅图租一间小房子,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小得不能再小的厕所,洗澡时忘了拿肥皂,一步就可从厕所迈出来,拿了肥皂,再一步跨回去。我问:“您结婚之前是侨领富商家庭做阔小姐的,这样因陋就简的生活是否過得惯?”吴太太笑笑说:“没关系啊,当时也知道,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又如吴太太说起吴先生曾出差到全世界周游一年,考察各地图书馆的情况,她一个人在家负责卖房子、搬家、照顾一双儿女等事,在我听来这是一个有点凄凉的故事,但她津津乐道,分明是在讲年轻时的骄傲事。

吴先生在哈佛的最后十年里,图书馆面临自动化变革,那时他常要到世界各地募款。“对中国人来说,伸手向别人要钱,大抵都是不愿意的”,吴太太正心里替他发愁,他却紧接着说:“不过既然有这个需要,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挑战。”

我从吴先生和吴太太身上看到了他们对一切人生苦难云淡风轻的生活态度。或许有人会说,经过如此长的时间洗礼,一切不愉快的记忆都可以变得无关紧要,但从他们的叙述中,我能感到他们不是在描述当下的感受,而是在回忆当时的心境,并不是时间让他们豁达,而是这种豁达让他们走过了如此长的时间。曾经以为,从战争中走来、在异国他乡打拼的人老去之后都会有一种如“抗争史”一般斗志昂扬的过往,或者一个教会我们“战胜”困难的“人生指南”,但他们的故事却是那么平和从容、安详美好。

《礼记·学记》中说:“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吴先生夫妇性格恬淡,不爱主动宣扬,须得有我和师母这样的叩钟之人,而他们的答语,却像是叩钟之后,发出的悠扬悦耳的回响,袅袅余音,沁入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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