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别处是非洲
2021-05-30王虎皮
王虎皮
非洲人的轻和中国人的重
“你要到广州的白云机场去看看,那里的非洲人都是大包小包的带着尽可能多的东西回家。”广州天秀市场的马里商人Cisse告诉我。
而我却认为非洲机场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有些机场就是一个简易的二层楼,通常只有一条行李传送带,时不时还会突然停电。但就是这样的地方却承载了中国人在非洲所有的等待、得到和失去。这里有着许多来创业的中国人对非洲的梦想,也有着因为离别而洒下的泪水。
我从安哥拉首都罗安达飞往莫桑比克首都马普托。海关男女各一长队,听说要脱衣服检查。好不容易轮到了我,进了小屋才知道,就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正在用一个iPhone打电话。另一个年轻一点但依然肥胖的女人把我几个书包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点点地翻。翻到了我的钱包,一张张地数着我的宽乍(当地货币)、美金和人民币,弄得我好像很有钱的样子。每遇到一件她看上去好奇的东西,就拿出来慢慢把玩,连我的口红都要仔细端详是什么品牌和颜色的。我有一种人权强烈被侵犯的耻辱感,心想她肯定是在每个人身上勒索财物的女贪官,说不准她们的iPhone也是从游客身上搜刮来的。在小屋子里的每一分钟都让我有度日如年的感觉,见她们丝毫没有停止搜索的意思,我终于爆发了:“你们知不知道后面有多少人在等,这种搜索有什么意思?要钱吗?”
“这是程序!”胖女人狠狠地回答。
“因为我是中国人,你就想捞几个钱。”
“我要找你们机场的领导。”我提高了嗓门,而且还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五分钟后,一个男人慢悠悠地走进来,很绅士地对我说:
“女士,我能帮您做什么呢?”我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委屈全都说了出来,可是因为自己太激动,嘴里只会说:“她因为我是中国人,就使劲搜我的行李。还拿走了我的指甲刀。”说完话后,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谁会去在乎一个指甲刀?
“这是我们的规矩,不是针对中国人的。”男人还是慢条斯理地说话,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感觉自己很委屈,加上旅途的疲劳,禁不住在机场哭起來,搞得所有等飞机的旅客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带着如此气愤的心情我到了马普托机场,同样看到了箱子塞得满满的中国人。在马普托机场的正常通道出机场过海关要两个小时。几乎和这里所有的中国旅客一样,我的箱子被警察打开检查。
“风油精?”带贝雷帽的家伙低声用中文问我。我先是一惊,然后明白了他找我要风油精,有了刚才的经历,我心想我有也不给你,就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儿。
我前面是一队来这里做建筑施工项目的工人。他们的箱子里几乎全是日用品,平均一个人带七八双鞋;四五支牙膏。有的竟然还带洗衣粉、卫生纸,甚至是黄瓜!看着眼前这一箱箱小商品,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在这个陌生国家两年将要度过的生活:一个洗头水、牙刷、肥皂、方便面、创可贴、六神花露水和廉价“解放”鞋构成的世界。每个人的箱子都是在机场被捆绑过的,有的还裹上了一层层塑料布,像个巨大的蚕茧似的被海关人员解剖分析。
带贝雷帽的边检人员有说有笑,他们不紧不慢地检查着每一个箱子,旁边一个能听懂葡萄牙语的中国人告诉我:“人家不明白怎么每个中国人都和做生意似的拿这么多东西,要求每人按照莫桑比克的当地海关法律上税。”
轻快活泼的非洲人不能理解的是中国文化里的重。他们打开和看到的是一箱箱廉价的“中国制造”小商品,而不知道这些廉价产品背后有多少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家庭的期待、无奈、怀疑和希望。两年不能回家对任何一个人都意味着孤独和等待,我想我眼前的这些建筑工人也许都有赚钱回家娶媳妇盖房子的梦想。在实现梦想的路上,他们的家人给他们塞满了廉价小商品来支持他们在非洲的每一天。
为这些家人的关怀上税?这不是中国人的作风,大家选择的是给小费。一双“解放”牌球鞋在国内卖十元左右,在这里要上大约一元钱的税。一个带八双鞋的工人其实也能付得起几块钱的税钱。可没有一个中国工人选择付税,因为“太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有人都决定一起给海关人员几十美金的小费来“破财免灾”。结果算下来,小费比海关税还要高。
“在国内来非洲前打那好几针要五百块钱。我给他十美元小费多值。”另一名也在排队的国人如是说。
我现在突然明白似乎在非洲大家都觉得中国人是给小费的代名词。我想刚才自己如果给那海关胖女人几美金的小费,也许就真的免了在机场丢人的争吵。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要找她的领导还威胁要给海关写信。
但“花钱消灾”,这值得吗?难道在非洲真的要到处给小费?
对生死态度的改变
一项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支持的调查显示,在中国,48%的人认为蚊虫叮咬会传染艾滋病毒,30%的人不知道如何正确避孕,65%的人不愿意和艾滋病感染者住在一起。这些信息显示出中国目前存在着对艾滋病的普遍误解和严重歧视。
我想自己虽然不歧视艾滋病人,但也属于那些不愿意和艾滋病患者住在一起的65%的一份子。
我从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出发坐着非洲特有的出租车——蓝白相间的破旧小公共汽车去见一个刚到埃塞俄比亚六个月的中国河南医生:胡峤。
胡峤所在的阿达玛医院位于一个名字很令人神往的城市那支雷特,它的英文名字是《圣经》中记载过的耶稣的故乡。以色列和它同名的城市被翻译成拿撒勒。
埃塞人极度信教,汽车的最前方挂了耶稣的肖像,一束粉红色的塑料假花簇拥着低头沉思的耶稣。我一路上都在想《拿撒勒的耶稣》,这个在西方家喻户晓的作品第一次把耶稣当成了一个人而不是神来对待。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埃塞农民手拿镰头,估计是去哪里帮人锄地。几只苍蝇在我们的头上乱转。我的后背突然一阵瘙痒,掀开衣服一看,一排错落有致的红斑出现在腰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再次扭头瞪了一眼旁边如马一样招苍蝇的男人,估计是他把身上的跳蚤传给了我。连一只小小的跳蚤都能让我如此扫兴,我想如果自己每天和艾滋病人住在一起,不被传染也要被自己的心理恐惧或猜疑而吓死。
汽车刚刚驶进那支雷特,就见到处都是开着红艳花朵的合欢树和一种开满淡紫色绚烂花朵的树。一些小商贩在大街上卖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和层层色彩不同的果汁。
中国医疗队的住所就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安静小院子里,还没进屋,就看到一面五星红旗挂在了屋子的正中间。今天是周日,正好赶上亚的斯亚贝巴的中国志愿医生也过来玩,大家正在吃刚刚钓上来的鱼。院子的对面就是中国医生所在的那支雷特公立医院一一阿达玛医院。
胡峤是中国卫生部派来的援非医生。每届医生的任期是两年。在埃塞俄比亚援非的十几名医生分别来自河南省不同的医院。
刚一进胡峤所在的外科门诊部,就注意到了走廊里也挂了耶稣的肖像。还没站稳,几个患者家属的小孩子跑过来用蹩脚的英语朝我们要“巧克力”,我说自己没有出门随身带巧克力的习惯,就把圆珠笔给了他们。接着病房里一个腿上打了石膏的中年男子见了我马上来了精神,悬着吊在半空的腿,满面笑容地要我给他和坐在地上的家属拍合影。他使劲地扭着能动的上半身把胡峤一把抱在怀里摆造型,还很专业地问我是不是逆光。
我发现医院里的病人整体看上去都有一种乐观的态度,一些半残半拐或是正在打着点滴的人还有心思向我这个健全人微笑。令我吃惊的是,医院里最现代化的建筑竟然是防治艾滋病中心,它明亮的有机玻璃甚至和医院其他的房子有些格格不入。
“哦,这是国际捐助的。在非洲有些事情其实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医院普遍在用中国早已淘汰几十年的药,比如青霉素什么的;另一方面就是这里某些医疗器材竟然比中国还先进。比如国际捐赠的手术缝线,在这里就可以奢侈地使用,在国内我们可舍不得这么大量地用线。哪怕在埃塞俄比亚一个地方小医院里,医生也大多在欧美学习过。其实来了非洲之后,我开始考虑科技发展对医疗的作用。有时科技过度发展,反而会使人过于依赖这些外界的东西,忘记人本身存在的力量。”说话间,我发现胡峤已经洗了两次手。
非洲的人口为全世界的10%,艾滋病人和病毒携带者占全世界艾滋病人总数的70%以上,埃塞俄比亚的官方说艾滋人群占总人口的12%。其实正是因为有这样高的艾滋病感染数字,才会有各个发达国家成比例的高额援助资金和像小联合国一样的尖端国际医生团队。在埃塞任何一个可以检查艾滋病病毒HIV抗体的地方,针对本国公民的检查都是免费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你提出需要检测HIV,会有专门的医生来跟你谈话,他们会了解你的详细情况,主要是可能的感染渠道、都有哪些危险行为、是否采取保护措施、你对艾滋病的认识和态度、如果你感染了你会怎么办、如何告知你的家人以及怎么保护你的家人、对艾滋病治疗知识的了解程度,等等,每个人大概要半个小时左右,然后才给你开化验单,这样的话他们对所有已发现的患者和新发现的患者都有详细的了解,对于国家真实了解艾滋病的感染状况,以及制定相应的预防控制措施都非常有用。
“其实这里的艾滋病感染率这么高,我们每天接触那么多病人,里面肯定有艾滋病患者。但没办法,这是我的T作。人生的经历决定了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作为一名医生,我每天都要面对生与死。一个医生对生死的态度决定着你如何做一名医生。在非洲的好处就是,我可以很轻松地为病人做一个手术,没有在国内来自医院和患者的双方压力。在国内我们做换肾、骨髓移植手术是常事。几乎所有的患者都要求用最科技、最先进的方法来治疗。我们对生命看得越来越重。可我在非洲却发现这里人对严重的病也是顺其自然地去治療,以一种很平和的态度让医生尽责。患者家属和国内不同的是有时发现病人在受苦,就决定不再去救病人。”胡峤来埃塞一个月的时间拍了六千多张照片。他觉得人这一生一定要经历过一些事情,看一些事情。
我不知道如果一个人每天面对鲜血和死亡是不是会变得麻木或愤世嫉俗。我也不知道埃塞人对生死的超脱是否和他们对宗教近乎痴迷的信仰有关。但我知道埃塞俄比亚,这个贫穷的国度有着人类历史上最美丽和繁琐的十字架。埃塞北方的拉利贝拉石教堂中藏着保存千年的手绘羊皮《圣经》,甚至连市场上卖的挖耳朵的银质耳勺上都雕刻着精美的东正教十字架。
埃塞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有一个国立博物馆。那里的一幅画给我很深的印象。画作名为《非洲的三个面孔》。它表现的是奴隶、女神和节日。画中让水深火热中的奴隶和欢歌载舞庆祝节日的人们平起平坐,只有带宗教色彩的女神高高在上。在埃塞俄比亚人们的平均年龄只有33岁,这里几乎人人信教,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个过程,觉得与其接受生的痛苦,不如选择有尊严地死去;与其受各种化学药品的折磨在痛苦中等待生命的结束,不如利用身体——这个生命中最后的武器死去。
每天早上5点,就有成群结队的人全身裹着白衣在拂晓中的大教堂前祈祷。这些传说中所罗门和示巴女王的后代们,相信死后的极乐世界和超自然的力量。
(摘自中国市场出版社《生活在别处,别处是非洲》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