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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卷怅北望怀旧忆人师

2021-05-30徐雁

藏书报 2021年28期
关键词:老师

惊闻白化文先生(1930年8月27日-2021年7月6日)在北京驾鹤仙逝的消息后,我默默地把他老人家先后签赠的著述,从雁斋书橱的顶柜里取了出来,拍了几张书影,速速分享到了“书友及学海社社友”微信群里。想起我爷爷晚年说过的“一个人死了,就好比风把书的一叶给翻过去了”之类的话,便想着在清夜里,要静静地为白先生写上一篇纪念文字,把我们师生交往之中的那些不该随风飘逝的书事,给记录下来,以见老辈仪型而示有心的来者。

记得在37年前求学燕园期间,我们图书馆学系突然开出了一门专业课,名叫“文学书籍目录学”。原来是系里调进了一位名叫“白化文”的先生。一听这名字,同学们不禁相视莞尔,何以故?因与“白话文”完全谐音也。

等到秋学期第一次开课,穿着短袖衫的白化文先生,在同学们期待的目光中走进了课堂。当日白先生才过知天命之年,再加上眉发也都泛白了,这在正当青葱年华的我们学生看来,真是一位既“白”又“老”名副其实的先生了。正因为如此,也许是听惯了系办公室老师张口闭口地叫“老白、老白”,背地里也就有个别同学会没大没小地说“老白的课怎样怎样”。

原来白先生本名白迺桢.出生于天津,幼时在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生活过。后随其曾经留法的母亲定居北平,就读于私立育英中学。1951年9月起入学北大中文系,于1955年7月毕业。我后来在他签赠我夫妇的《负笈北京大学》(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中,读到了2005年8月,他写在同题文章里的这几段话:

1952年院系调整……北大可说基本上恢复抗战前三个学院原状。得多失少。图书馆收益最大,燕京大学、中法大学两校图书馆几乎是连锅端。其中燕大善本书籍甚多,中法的法文书籍为北京之冠。清华的文科、理科书籍也来了一些。当时,北大图书馆号称“全国第二大馆”,仅次于北京图书馆。

从1952年秋季至1955年春季,“运动”不多不大,反而提出“向科学进军”等口号。我们有了宝贵的三年正规学习机会……1955年初夏,以李希凡、蓝翎发表文章为契机,批判《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倾向的“运动”逐渐开始。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因种种原因,躲过“反右”一劫。那是后来的事了。

我不敢妄攀,不敢说是哪位先生的真正弟子……可是,我又觉得,我所以还能在北大呆着,混上个职称,与北大的整个大环境以及上述的各位老师都有密切关系。我能远远地窥见门墙,大略了解老师们的治学之道,并不时受到老师们的训诲和提携,这就比不在北大的人占的便宜大多了……我也曾是一个学生,只恨自己太不努力,十分愧对母校与师门的培育而已。

我们1980级图书馆学专业的文科生,应该是白先生正式调回母校,担任图书馆学系教师后所教的首班学生,说来我们该都是他的“本科大弟子”了。话说白先生讲课,与系里其他老师的风格不大一样,首先是说话特别“溜”,用词特别“文”。如在话语中偶及师长尊者,他都称“字”不称“名”,比如说到王重民先生、邓广铭先生,就表情端肃地口称“有三师”“恭三师”,似乎他的老师就站在他跟前,这让我辈后生听着肃然而生敬意。

还有,白先生的课堂讲授,不是照本宣科、循序渐进的那一款。两节课讲下来,内容会很丰富,对于那些喜欢做课堂笔记,以备期末温习的女生们来说,收获也许不会大。但如我,则非常喜欢听他那些即兴发散开来的话题,如在书本上读到或曾经听说过的学术界先辈的懿言和嘉行。

遗憾的是,我们当时虽已在年级上读到了“本三”,但在实际腹笥内,依然是知识浅、读书少,再加上接受的是“文革十年浩劫”(1966-1976年)时期的基础教育,底子薄,见识尤短。因此,白先生话语所及的学人文事,对于我们来说.大多数实属天方之夜谭。犹忆一次课上,述及敦煌史事,他情不自禁地痛惜道:“有三师的目录学或有人还可以多少继承一点下来,可他的敦煌学,在我们图书馆学系,可真成了后继无人的‘绝学啦!”

我在人前人后从来不叫他“白老师”,也不说“化文先生”,一贯的称呼是“白先生”。因为我是一个尊师敬老的人,从小在苏州乡下,是由做过当地“耕读小学”教师的爷爷带大的。况且,慈眉善目的“白老先生”那一口京腔京调,确实让我这个来自南蛮之地的觖舌学子听着悦耳!

至于白先生不带丁点炫耀偶及的“求学经验”,比如说想求得老教授的“真学问”,就要多想点办法去坐坐他们家的沙发啦;如果做不成“入室弟子”,就算做一个“登堂弟子”,也比自己在没边的学问里乱摸索要强得多啦;以及“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自学,靠自己学。我的老经验:听谁的课,就读谁的书!”等等,总是令我人心入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总之,“文学书籍目录学”,是我那时真心爱听的专业课之一。也许是师生间自有心印的缘故罢,2002年他在《承泽副墨》(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的自序里写道:“慨自朽人自北京大学退休以来,端居多暇,不免回头观看,发现咱家的能耐不过如此。马戏团淘汰的老狗熊,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啦!塌下心来整理书稿,慢慢地冒出一些敝帚自珍的心理,想一想,印出来看看也不错呀!秋禾同志与我旧有课堂观摩之雅。他一向十分照顾朽人,遇见事由就想着提携在下。朽人向他倾诉了出书的瘾头,他就忙活起来……没想到,没到半个月,他就报捷催稿啦!真神呐!”

8年后,白先生在为我《江淮雁斋读书志》(岳麓書社2010年版)作序时,又在开篇段落里写上了“秋禾(我的笔名之一)在燕园求学期间于我有课堂观摩之谊,一九八四年初夏毕业后又时相过从,我们熟悉得不得了……”。白纸黑字,这样的话,无论何时读来,都令我怦然感动。自然,这是后话。

在课前课后的时候,不免在校园里与白先生不期而遇,尤其是在进出校图书馆的南门前,或者是五院(图书馆学系、中文系办公室联合所在地)的东南边门,时而就打上了照面。见到我们这些总是三五成群、嘻哈走路的老学生,他总会默立路边,等待大家先行走过;即使是面对那些从身旁走过而“旁若无师”的男女生,他也总是态度蔼然,既不愠,更不会怒。

我所见闻到的白先生,他就是如此老派,如此一以贯之地循规矩、讲礼数;自然,这样子有时也就因不合所谓的“时宜”,而让不少人心生敬畏而远之。

请允许我在这里转录下多年前的旧文片段,因为其中包含着耐人寻味的“旧闻”。故事发生在北大95周年校庆日的前一天,我为与时在武汉大学图书情报学院任教的王余光学长共同主编的《中国读书大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到母校筹办一个有二三十位北大内外专家学者和媒体人士参加的品评会。

为邀请到名满神州的季羡林先生到会,白先生带我前往位于未名后湖北侧的朗润园13号楼季宅去。我在后来所写的一篇随笔文章中回忆其场景道:

叩开朗润园季宅,季先生出迎,我随白先生一躬到底,肃手侍立一侧。季老引我们进入一楼对门那套听说因为藏书而被北大校方特授的书屋里,示意我们落座。

这时白先生突然一改刚才的慢声细气而朗声说道:“老师您可先坐稳了!”季老表示来客先坐。白先生道:“这位年轻主编是我的学生。老师您坐稳了,学生我才敢坐;我坐了,他才好坐!”这样才次序落座,我申明仰慕之意,呈上请柬、赠书……辞出时,白先生又是一躬到底:“老师您可坐稳了,学生们告假了!”随后躬身退出,但季老不但没有稳坐,而是相送到楼门外湖边,才殷殷作别。白先生悄悄告知我:“这可是季先生给学生你的面子!”……

在次日下午于勺园“友爱亭”如期举行的新书品评会上,季先生说:“我拿到《中国读书大辞典》以前的思想活动是:‘读书怎么能编成‘大辞典?但这是一个闪念。读到这部书以后,发现设计、印装都是出色的。规模很大,内容无所不包。如果要查找什么东西,得心应手。因此,我感到读书第一次有了这么好的辞典……我希望《中国读书大辞典》再版时,能看到人人爱读书这样一种现象。”

“百氏菁华副墨传。”在白先生的众多著述中,我只有缘帮助他老人家打理过两种。第一种是前已述及的《承泽副墨》,另一种是《退士副墨》(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两书间隔的时间有十五年。看官不难注意到,这两种书的名字中,都有“副墨”二字。所谓“副墨”,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对文字、文章的别称。其意思,或如王先谦(1842-1917年)所说:“文字是翰墨为之,然文字非道,不过传道之助,故谓之副墨。”

《承泽副墨》是我与南京友人策划选题,并担任主编的“六朝松随笔文库”中的一种。白先生除支持了我们这部26万余字的随笔集外,还出面替我们求得了太老师吴小如先生(1922-2014年)的珍贵墨宝——丛书名题签。

知情者大概都知道,白先生和夫人李鼎霞女士共同居住的单元楼房先后有两处,第一处是位于北大校园外西侧的承泽园公寓,第二处是更向西偏的颐和山庄之紫霄园小区。为此,他先后自号“承泽退士”和“颐和退士”。

白先生内心里颇为偏爱这承泽园公寓,不仅仅因为这园子大有来头和典故,而且因为它距离北大确实比较近,往来校区毕竟便利多多。何以见得?因为我在《承泽副墨》所写的自序里,发现有“何修得此”一语。全书分为4辑,依次是《读书与随笔》《敦煌与佛教》《序言与小启》及《自序与漫忆》,乃是白先生在2001年正式退休之后问世的第一部随笔集。

距此十余年之后,忽然念想到年事已高的“颐和退士”,一定已积存了不少刊登在各色报刊上的文章,偏巧那几年,我与上海友人王宗义先生等共同主编着一套名为“全民阅读书香文丛”的书。我想替白先生略作归拢,编集一本随笔在第4辑里。但当时白先生已经足不出户,要请他亲自动手编集已非易事。于是想到我的一个硕士弟子江少莉正好在北大读博,便把这个集稿成书的任务交代给了她。

江女史自然不辱使命,胜任愉快。且看2017年冬,她在北大畅春园公寓为《退士副墨》一书所写的“编后记”。容我略作引述如下:

今春徐雁教授來信,嘱我为白化文先生编选一本书稿,以他老人家近年来所写文、史类随笔文章为主题,尽量突出“书文化”这一主题……我想导师之所以把这一任务托付于我,大概是因为我如今是北大在读博士生,而白先生又是徐老师当年在北大图书馆学系求学期间的授课教师,这里面大约隐含着一种薪传式的人文寓意吧?

到达位于颐和山庄紫霄园的白府,白先生夫人李鼎霞老师来开了门。但见阳光房花草错落,进到屋内则觉满室清朗,房内洋溢着文雅的生活气息……谈到编书一事,仙风道骨的白先生为我提供了他历年来的著作书目,又从电脑中找出了一份2014年以来在各种报刊上发表文章的篇目,以及几篇新写但尚未正式刊出的文章,说是也可以编进这本新书里……以编者的体会和感悟,读白先生其文其书,犹如聆听其教其诲,不仅增广见闻,而且增长学识。白先生的文字,看了,真不白看!

《退士副墨》凡12万余字,正文内容分为上、中、下三辑,自然各有重点。该书的“代前言”,用的是当年江女史在苏州图书馆主持馆刊《今日阅读》时,特约白先生所写的《对我产生巨大影响的四种书》。

人死不能复生,生活仍需继续。对于一个学者来说,他的文化生命原本就已倾注在字里行间。既然书比人长寿,那么,就让我们展读白先生的遗著,在字句篇章中寻觅那不死的人文精魂,激活他的人文生命罢!

(2021年7月8日夜.于金陵雁斋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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