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修复工作中的审美与抉择
2021-05-30王岚
王岚
2003年,著名西班牙保护理论专家萨尔瓦多·穆尼奥斯·比尼亚斯提出了关于“保护必然依赖品味之选”的观点,在他的著作《当代保护理论》一书中,列举西班牙瓦伦西亚大教堂的修复案例对这一观点进行说明。
瓦伦西亚教堂始建于1262年,最初是一座地中海哥特风格的建筑,经过几个世纪的建造维护,于18世纪后期整修为新古典主义风格,20世纪70年代,人们重新修缮,决定除去后期的新古典主义风格,恢复为早期象征辉煌民族精神的哥特风格。但当教堂内部新古典主义的装饰被凿去,直至哥特风格内核时,人们发现基建部分的安全状况不佳,已无法满足全部恢复哥特风格的建造条件。
恢复文物的原初状态,保护文物历史价值,是修复工作的主要目的。但此时,为适应新的状况,保护师就要对后续的处理方法进行选择,最终所形成的结果也代表了修复人员个性品味的选择。
“品味”一词,包含个人主观偏好的意味,似乎与按部就班、恪守传统标准的文物修复工作相悖。但比尼亚斯指出:我们不能忽视“品味之选在每个保护处理中都会发生”这一事实。
“修复师个性品味存在于细微之处”
在古籍文献修复工作中,修复师由主观出发的思考贯穿在从制定修复方案、采用何种修复方法,以及最终达到怎样的修复效果等一系列问题上,除了必须遵循修复原则和操作规范以外,修复师个人审美能力与个人品味也逐渐成为决定文献修复到何种程度的重要因素。
一套古籍是精修还是简修,选择什么样的补纸,不适宜保留的部分如何处理,等等。在动手修书之前,工作人员必须对客观材料和修复方法进行研究、取舍。
如果是委托修复的文献,通常会由甲方提出自己的修复标准:例如装帧形式保持原样或是改装;必须保留文献内某些标记;修复是为收藏或售卖的需求等,修复师要详细了解委托人的修复目的和要求,如遇到甲方提出的要求与修复原则相悖或不利于文献保护时,修复师也会提出自己的意见进行协商。
委托修复的工作中,以甲方的需求与品味为主导,修复师的工作相当于提供技术支持,最终实施的修复方法和形成的修复效果是建立在藏品持有者与工作人员彼此信任的基础上完成的。
然而大多时候,修书工作中并没有确凿的甲方标准,尤其在公藏单位从事修复工作的人员,一套书的修复工序全部由个人负责,常因修书过程中遇到的不确定因素引发反复思考。
例如一些民国时期的线装书,装订比较粗糙,书衣和护叶各为两张单叶,两张纸简单地点浆糊粘接在一起。修复中需将书衣与护叶揭开,分别修补。但重新装回时,又发现书衣与护叶的纸张边缘并不是直线,无法与齐栏后的书口保持齐平。
此时是应该按照原样装回?还是效仿普通古籍上书皮方式:为书衣接出一个可供内折的窄边,粘在护叶上使其看上去稍显美观呢?虽然只是一个小问题,但也要经过修复师谨慎判断后再做处理。此时,修复人员的主观意见将对最终修复效果产生一定影响。
类似的,代表修复师个性品味的操作处理总是存在于修书工作的细微之处,于不经意间带给观者不同的感受。
曾见过一个纸捻,露在书芯外面的纸头盘成了一个别致的圆形,比起常见到纸捻横在书芯上的形式,圆形纸捻锤平后凹陷进书眼中,使书册触摸起来更加平整。这种小创意对文献修复后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当后人在撤下书衣看到纸捻时,仍不禁对前人颇具新意的处理方式心生赞叹。
“修复中要注重对文献可读性的塑造”
精美的古籍文献同样干净整洁,而破损的古籍文献各有不同的破损情况,修复师力求在修复技法上精益求精,致力于将破烂不堪的书册修复完好,展现它们最初的样貌。但偶尔,不做过度处理的方式,也体现出不同寻常的修复理念。
2020年我在国家图书馆参加培训班学习时,向古籍修复专家朱振彬老师请教清洗书叶污渍的问题。根据以往经验,一直认为纸张上的污渍和水渍全部清洗干净是为最佳。但朱老师却说,用水洗书叶,有可能会造成纸张纤维随水涨开,后期不易压平,所以也可以只洗到不遮挡文字即可。留下来的一点水痕,还能展示出文献曾经的状况,让破损痕迹作为文献的历史信息一并流传下去。
为了让我有更直观的理解,朱老师找出他多年前修复过的文献照片,翻开的书叶上果然留有半圈淡褐色水渍,水印并不遮挡文字,更不影响书册修复后的平整度。淡淡的痕迹不仅没有削弱文献的历史特征,反而使观者对遥远的过去产生无尽遐想。
在西方保护理论界,将这一表现称之为“文物的可读性”(出自1964年《威尼斯宪章》),早期代表了建筑文物的历史可读性和真实性,后来这一概念被广泛应用在各类艺术品修复理论中。文献外观的破败说明曾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对破损痕迹稍作保留,使其在递藏过程中产生的物理变化也成为珍贵历史资料的一部分。
修复中对文献可读性的塑造,一方面要尊重文献的原初状态,另一方面有赖于修复师的工作经验、学识修养及审美能力。
“修复中的品味之选要在实践中积累经验”
古籍修复工作不是艺术创作,必须在遵循修复原则和修复技术规范的基础上进行操作,如今在修旧如旧的标准要求下,我们不提倡擅自改装书册。而中国历史上却不乏自行改装书籍的爱书之人,这其中务必要为清代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黄丕烈提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嘉庆七年(1802),黄丕烈40岁,举家迁至苏州城东悬桥巷,这汇集了他最喜爱的书肆。第二年,黄丕烈在苏州书商五柳主人陶蕴辉处,以番银五圆购得南宋临安府棚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刻本《唐女郎鱼玄机诗集》(也称《鱼集》)。
在苏州小巷,黄丕烈对《鱼集》的装帧进行了一番改良——有别于宋代常見的“蝴蝶装”装帧。在肖振堂、丁瑜编著的《中国古籍装订修补技术》一书中,称其为蝴蝶装的第二种做法:
“将书叶折好后,按册嫩齐,加入护叶,折口向内,放在桌面上,用夹板压住书的一半,露出折口,夹板上压石头等重物,左手揪起书叶,右手在折口的背面以平均的距离,点上三、四点稍稠的浆糊。这样一册书的书叶就连在一起了。”
后人以他的姓氏将这种装帧命名为“黄装”,现藏于国家图书馆。黄装的好处是保留了蝴蝶装展平书叶的形式:书口朝内,不伤版心。点稠糨糊粘接,控制最小的用浆量。现在看来,与20世纪文物保护提出的最小干预原则相得益彰。
虽然改装者不是专业修复师,但改装形式并不违背书籍保存理念和阅读习惯需要。走过百年历史,颇具创新风格的“黄装”向世人展现了爱书人于多年读书藏书过程中所形成的个人品味与审美意趣。
古籍修复工作多是修补书册,修复的基本方法以拆开书,逐叶修补、喷水压平、重新装订为主。因文献尺寸不大,工作空间有一桌足矣,技法上很少涉及大尺幅的托裱,除了修补函套和一些丝织品书衣外,也鲜有添加装饰性绢绫镶衬。在各类文物修复技艺里,修书工作显得相对低调和朴素。然而,工序上简单不意味古籍修复的难度降低。修复中的品味之选也是修书工作思想性的展现,是对修复师学识、经验和技术水平的综合考察,要在实践工作中不断积累经验,探讨不同的修复方法,提升对古籍文献破损的宏观分析能力及修复处理的判断决策能力。从修复师的角度出发,对修复方法进行审慎思考再做处理,是手工劳动区别于机械化装订的重要体现。
如何恰当地实现修旧如旧,是修复师的永恒话题。修复与保护工作始终是以人为中心的活动,操作中的品味之选要依托修复师的个人技术能力、认知水平和审美价值,这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也是让古籍保护事业良好传承并展现勃勃生机的重要元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