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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新时期边地小说的宗教书写

2021-05-29于京一

扬子江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大地小说

于京一

人文地理学有一句名言:文化产生于自然景观。边地小说就是新时期中国文学与宗教文化水乳交融的重镇。一方面,边地严酷的地理风貌决定并生成的生态结构、生计组织及生产方式,为宗教的产生营构了相应的物质基础;另一方面,边地是多民族尤其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密集地,而少数民族是宗教文化最为普泛的群体。因此,边地小说中密布着俯首即是的宗教文化形态、弥漫着浓郁的宗教文化气息,并与边地人民的精神诉求和价值取向彼此契合、相得益彰。

一、丰富多彩的物质形态

众所周知,中国的边地是各种宗教信仰纷纭荟萃、交流融合的枢纽。就宗教文化的流播而言,穿越甘肃长廊和新疆腹地的古丝绸之路,是佛教、伊斯兰教、道教、基督教等宗教,以及中华文明、希腊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文明碰撞和汇合的锋面;新疆、内蒙古的大草原和大兴安岭的林地则是中国萨满教最牢固的生发地和最广阔的流传地。西南边陲则聚集着众多主要信奉天主教、基督教、道教的少数民族。边地小说对此进行了详尽而全面的呈现,尤其是对中国边地生活影响深远的三种宗教:藏传佛教、伊斯兰教和萨满教。在各种宗教派别的笼罩下,边地小说洋溢着一种神秘、虚幻但又严肃、虔诚的神性大光,让读者在经历跌宕起伏、妙趣横生的故事,享受摇曳生姿、暗影婆娑的神思的同时也感悟到生命的神奇与伟俊、人性的纯洁与朴素,给人以极大的震撼和抚慰。

首先,边地小说中神话传说密布。中国文学向来讲究务实,谨小慎微、一本正经的孔子力避“怪力乱神”,大约从《诗经》开始,文学便打下了与现实生活密切勾连的厚实底色,神话传说凤毛麟角。在现代化大行其道,理性精神与实用价值占据主导的今天,一切与经济发展、物质消费无关的虚幻想象均被弃若敝屣,无形中造就了中国文学想象力萎缩、审美性缺失的普遍症候。令人欣慰的是,新时期边地小说钟情的宗教书写却为神话传说的延续和呈现构建了不可多得的平台。而且“神话以一种浪漫想象来表达神性观念及其灵性世界,远古人类在这种浪漫想象中开始探索世界和人生的起源及归宿,并对其存在和意义提出了‘是什么和‘为什么等根本性问题。” 神话传说在人类宗教的演绎史上拥有无可替代的象征意蕴,某种程度上对宗教的义理和仪式也葆有发生学意义上正本清源的作用。

因此,边地小说中的神话传说,不可仅看作是原始初民的幼稚单纯与憨态可掬,实则包蕴着极为简洁却又异常深邃的真义,是人类文明亘古累积的结晶,是沉淀在集体无意识深处的人类智慧的神髓;它们并非静态的过时之物,而是以一种动态的势能穿越时间隧道影响至今。恰如英国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神话在一个原始社会里,就是说在其活生生的自发形式下面,并不仅仅是讲述出来的故事,而是一个有生命的实在。......人们相信神话产生在那些最遥远的时代,而且自那时以来,继续不断地影响着世界和人类的命运。”

《水乳大地》中噶丹寺的来历,是一个马上就要修得格西学位的云游僧得到莲花生大师的神启放弃学位,告别寺庙、云游四方、化缘筹谋,寻得金牦牛显灵之地修建而成。野贡土司家族原本只是一户普通的藏民,它的发达与流传来自神灵对其善良的回馈,而某一天,当这个家族的善良丧失殆尽时,神灵同样会做出让其败落的命运决定。《悲悯大地》中英雄扎杰的传说感天动地,作为流浪四方为民除害的刀客,他与残害牧民的独角龙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搏杀,虽然最后一头独角龙让扎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也成就了他一世英雄的传奇和美名。还有流浪部落的老祖母朗姆一生都活在关于故乡的传说中  。阿来在《尘埃落定》中也书写了众多的民俗与传说,如关于世界起源的神话: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虚空说声:“哈!”就有了水、火和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

藏地的神话传说俯拾皆是,蒙古草原与新疆大漠的神话传说也极为盛行。《金色的阿尔泰》中关于蒙古人来历的传说:“蒙古最早的叫法是萌古,是从柔弱中萌动强大的意思。” 也有老妈妈讲述的关于麦子的奇异传说。夸父逐日勞累而死,“夸父的子孙在最肥沃的地方种麦子,麦子在太阳最张狂的夏天就长出密密的刺猛扎太阳,太阳如芒在背” 。还有关于叶尔马克英勇与狂傲的传说。《大河》中的草原英雄拜大人、米尔罕、托海,个个都拥有一段顶天立地、神武英勇的传奇人生,可歌可泣、动人肺腑。总之,边地小说四处散落的神话传说如同一粒粒晶莹的珍珠,使小说文本透射出璀璨而绚丽的光彩。

其次,边地小说中神秘气息浓厚。宗教诞生于因神秘不可知而起的恐惧,由恐惧而生敬仰,又由敬仰而心生距离,愈加感到神秘莫测。因此,可以说宗教生于神秘而又凝注于神秘,宗教之为宗教,神秘主义是其本质。“神秘主义是一种普遍的宗教现象,是与宗教的各个层面都有关系的一种性质,而不是一个独立的看作研究对象的实体。” 新时期边地小说中神秘气息四处弥漫,甚至构成某些作品的叙述基调。

《水乳大地》中诸多与宗教有关的人事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神秘气息。傲慢的基督神父们依靠狡诈与蛮横获得了立足之处,但这种世俗的取胜并没有真正赢得神圣的名义,因此新建的教堂尖顶被风吹进澜沧江,重新安装时又被炸雷击中燃烧起来。泽仁达娃在“文革”中以放牧为生,他对石子念经文来控制犏牛和羊群。和阿贵这位纳西族的祭祀使者,一生都在与神灵的神奇交往中延续,即使是死亡也显得神秘莫测,他是在被红卫兵批判中被“署”神收走的,“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到了地上,可是他就像泼到干旱的土地上的一瓢水,马上就被大地吸收了,人们竟然到处找不到他的尸体。一个祭祀自然的东巴,在大自然中总有很多的神灵朋友。这个时候神灵的帮助既不晚,也不迟”。 此外,像转世灵童的寻找、五世让迥活佛的虹化都让人领略到一种无法言传的神秘与庄严,生命的伟大与奥迹令人既惊诧又感动。总之,在边地宗教神秘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见多不怪的寻常事,倘若缺失这些神秘可能才真正让人感到诡异而不自在;正如小说所言“多年以来人和魔鬼都在这片峡谷里共生共存,如果没有魔鬼,人们的生活反而会缺乏色彩,就像没有动物人类就会觉得孤独一样”。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宗教神秘大都融入鄂温克人的日常生活风习中。他们崇拜熊,所以吃它的时候要像乌鸦一样“呀呀呀”地叫上一刻,以此让熊的魂灵知道,不是人要吃它们的肉,而是乌鸦。鄂温克人敬畏各种神灵,他们的神统称为“玛鲁”,被装在一个圆形皮口袋里,供奉在希楞柱入口的正对面,出猎前常常要在神像前磕头。他们还敬畏火神和“白那查”山神。萨满“跳神”成为鄂温克人最为神秘有趣也最为庄重肃穆的宗教仪式,无论生老病死,还是婚丧嫁娶,都以“跳神”来推向高潮,获得神谕。当然,成为萨满的显迹也极为神奇,以尼都萨满为例,在即将成为萨满时,他的手指被刀子划破了,“只见他竖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气得冲它踢了一脚,谁知这块巨石竟然像鸟一样飞了起来,……”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二、虔诚素朴的精神诉求

蒂利希曾断言:“宗教是人的终极关怀”,伊利亚德认为宗教禀性乃是一种“人类学常数”,大多数西方学者坚持认为宗教乃人的天性、坚持宗教意识和宗教思想在所有人中都公开或潜藏地存在。 正如我国宗教思想家王治心所说:“宗教思想,不一定有任何组织,任何制度,在原始人类以至于现代文明人中,日常生活所表现出来的崇拜与神秘思想,都是属于它的范围之内。虽不必人人都有宗教的信仰,却不能说人人都没有宗教思想。” 可见,信仰的力量来自内在的宗教精神,而非外在的宗教形式。无独有偶,沉浸于宗教思索与感悟中的史铁生也曾经表达过类似的观念:“如果宗教是人们在‘不知时对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但其发自生命本原的固执的向往却锻造了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便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 。新时期中国边地小说真正令人惊诧和感佩之处,就在于其在广阔而厚实的宗教精神的护佑下高扬而起的信仰之旗。

首先,仁爱和慈悲。世界各大宗教的教义无一例外都以仁爱与慈悲作为精神始基,这也是宗教能够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永葆生命的重要缘由。《悲悯大地》以坚韧之笔书写了“一个人的成佛史”:阿拉西替父报仇,怀着满腔仇恨射死了色厉内荏的朗萨头人,却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罪感所淹没;最终,为了消弭两个家族之间永无止息的仇恨,救赎自己犯下的罪孽,也为了启悟峡谷两岸的芸芸众生,他在父亲和贡巴活佛的启悟下剃度出家,成为洛桑丹增喇嘛,以悲悯之心承担起整个峡谷的灾难和苦痛,以宽广仁慈的胸怀抚慰求佛路上芸芸众生的伤悲和艰难,开始了洗净罪恶、悟得佛性、修得佛心的苦难而辉煌的旅程。当格布村的人们要追杀杀害玉丹的杀手时,洛桑丹增说:“那个杀我兄弟的人,脚上连一双好靴子都没有,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一处温暖的火塘,地狱之火正追逐着他的马蹄扬起的尘埃,我担心他死的时候,身边恐怕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这难道不是对一个恶人最好的报应吗?人心中的杀心一起,报应也就像影子一样会跟随终生。我不愿意你们为了自己的善良和侠义而背负上杀生的罪孽。” 后来,当遵照仁钦上师的教诲彻悟了爱仇人如亲人时,洛桑丹增才真正达到了仁爱与慈悲的最高境界。小說的结尾才会上演佛界的“佛、法、僧”三宝降伏俗界三宝“快刀、快马、快枪”的场面,既惊心动魄又感人肺腑。这已经不是两个家族的斗法,甚至也不是人与人、俗界与俗界之间的斗争,而是一个俗世英雄和佛菩萨的斗法,是俗界与神界的较量。最终,佛性的宽容融化了人世的仇恨、佛光的璀璨照亮了地狱深处的黑暗,就连一直以来执迷不悟的达波多杰也由衷地慨叹洛桑丹增喇嘛才是藏民族真正的英雄,是一位真正的活佛。小说借助洛桑丹增的成佛展示的不仅是一个人的成佛史,也是一个民族的成佛史,更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文本中令人尊敬的贡巴活佛、扎翁活佛和喇嘛上师们,共同以佛祖的慈悲支撑起一片善良的天空,开拓出一片仁爱的大地。如面对来犯的朗萨家族的军队,贡巴活佛为挽救峡谷西岸的生灵免遭涂炭,孤身坐在狭窄的通道口说道:“大地可以承受一切,但绝对承受不住人间沉重的恶行。一个贫贱的僧侣,能为你们奉献的唯一慈悲,就是站在地狱的大门口,阻挡你们奔向死亡的脚步。” 总之,《悲悯大地》以宗教的仁爱与悲悯树立起一面永不倒下的信仰旗帜。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宗教的仁爱与慈悲主要表现在神巫萨满身上。以妮浩萨满为例,她每次为拯救别人而做祈祷仪式,都会失去自己一个可爱的孩子;尽管有的人在俗世看来并不值得拯救,但妮浩总是竭力履行一个萨满的职责。她为救助异族重病的小孩,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果格力,她留下了生病的小孩,就要把自己的孩子顶上去,因为那是上天的安排和旨意;马粪包因亵渎神灵而遭惩罚被熊骨卡住了喉咙,仁慈的妮浩只能出手相救,付出的代价是小女儿库托坎被马蜂蜇死;为拯救因饥饿偷吃驯鹿仔而胀肚子将死的少年,妮浩腹中的胎儿尚未来到人间就草草结束了生命的历程。妮浩萨满将仁爱与悲悯的甘露洒向那些需要帮助和解救的人,但其自身不仅忍受着巨大的失子之痛,而且承担起命定的孤独和凄凉——为了免除失子的痛苦,她再也不敢生养孩子,女儿贝尔娜甚至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逃离母亲妮浩。其他诸神如腾格里(《狼图腾》)、长生天(《乌尔禾》)等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把仁爱和慈悲赋予子民,让他们在广阔的天地之间自由健康地诞生、成长、生活和逝去。

其次,坚韧和谦逊。如果说仁爱与慈悲是宗教信仰的精神内核,那么,实现这种精神内核需要的则是坚韧与谦逊。《悲悯大地》在叙述“一个人的成佛史”时表达的最为清晰和突出。洛桑丹增喇嘛由一个身陷孽缘的俗世之人阿拉西修习到连他的俗世敌人都钦佩不已的大活佛,依凭的就是坚韧和谦逊。他要磕长头到圣城拉萨朝圣,以用脚步和身体丈量大地这种拙朴而虔诚的方式与大地接触拥抱,以显热忱与诚挚。一路上洛桑丹增遍尝饥饿、寒冻、野兽、瘟疫、魔鬼和仇人的追杀等各种艰难险阻,却屡屡依靠坚韧和佛性的伟力化解并支撑下来。到达拉萨时,他已经丧失了兄弟、父亲、妻子和女儿四位至亲;一路的朝拜不仅是对身体与意志的考验,也是对一切尘俗欲念的考验,一个虔诚向佛的喇嘛时时刻刻都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如果说苦难和艰险加持的是坚韧和忠诚,那么亲人遭难甚至丧生加持的则是佛性的识见和佛心的修持,是他脱离凡尘、心如止水、万物齐一、大慈大悲的初始法门,即修心。

《水乳大地》同样洒满了令人敬仰的坚韧和谦逊之光。基督神父杜朗迪和沙利士不远万里闯入西藏,为了让耶稣基督的普世之爱照进古老的藏民族的心灵,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任何艰难都没有击退神父们对上帝的赤诚和热爱,神父们的关爱和感化终于敲开了重重苦难困厄下的底层藏民,基督耶稣终于收获了属于他的心灵。这种坚韧和谦逊在沙利士神父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在近百年的历史河流中,沙利士神父经历了教争的流血、死亡和杀戮,经历了饥饿与瘟疫的横行与肆虐,经历了白手起家于荒山野岭的艰难和困苦,也经历了独自深陷高山雪域的孤寂和清冷,最终在历史的揉搓和宗教的纠缠不休中,他彻悟了宗教的真谛:由一个偏执的基督徒转变为一个尊重一切宗教的宗教家,甚至劝说初来的巴勃神父应该学习一些藏传佛教和东巴教的知识,因为“一个只懂一种宗教的人,并不算真正懂得了自己所拥有的宗教”。 在建设教堂的观念上,他也获得了天启般的觉悟,“教堂当然要建,但关键看你采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是带有某种挑衅性的傲慢建一座西式教堂呢,还是建一处能和西藏的环境相适应的上帝的避风港。上帝不会在乎教堂的形式,他在哪儿都可以立身安命”。 藏传佛教也表现出了令人敬佩的坚韧和谦逊,仅举两例:一是“文革”后,面对成为一堆废墟的噶丹寺,六世让迥活佛一个人默默无闻地着手清理工作,当杨新民有些气馁时,活佛认为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废墟尚在其次,真正无法清除的是压在藏族人心灵上的废墟,他打算用一千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任务。二是五世让迥活佛胜过了执意要一试高低的四川大喇嘛后,说了一段发人深省的话:“我战胜了你,让我感到羞愧,因为这并不能说明我的德行就有多高远。我只是想告诉你,法力深厚的人,不应该经常显示自己的法力,那是爱好虚荣的表现。” 正是共同的坚韧和谦逊以及由此而生的宽容让各种宗教获得了共存共荣的宝贵信念。

再次,敬畏与超越。世人要想获得最后的救赎,必得经历千辛万苦的修持,达到一种对宗教神圣的敬畏和超越。惟有如此,才会自愿舍弃一切虚妄的念想和不切实际的幻梦,从而挣脱各种俗世欲念的拘囿和缠绕,完成对功名利禄等“我执”的超越,抵达一种大自在与大逍遥的境界。《悲悯大地》中,仁钦上师教诲洛桑丹增喇嘛道:“心创造了一切,痛苦和欢乐,骄傲和卑琐,欲望和贪婪,希望和恐惧。我要你把这一切都在心里吹掉,就像风把天上混乱的云吹干净一样,只留下一片湛蓝无垠的天空。心如果像天空一般透明、广阔、纤尘不染,悲心才会生起,你才可以见到心中的佛菩萨。” 修心的关键不止是心之创造物,还特别指向心自体。仁钦上师又说,修心“不过是把散乱的心带回家而已。其实回家的人并没有刻意地想到放松,因为它根本就不需要去想。你越是想要放松,就越放松不了,放松到连放松的念头都没有时,你的心就像河里顺水而漂走的木头了。” 如此看来,修心强调的其实是修持人的意念,是一种内在于心的观想和状态,是面对自我与世界的方式和评判之法理,是一种内在的正本清源的修为。佛菩萨为验证洛桑丹增的悲心是否真正生成,居然采用在俗世看来极其残忍的方式:以洛桑丹增的老阿妈作祭品,以狼心来与佛心两相对照与对峙。老阿妈救助并讨饭喂养受伤的瘸狼,却丧身狼口;洛桑丹增下山恰遇此狼冻僵而奄奄一息,起先觉得这是因果报应,然而仁钦上师“爱你的仇人”却棒喝于脑际,于是他以慈悲之心克服仇恨,欲以糌粑喂它,不想被其咬住手腕,一念之间,电光石火,喇嘛遂又割肉相喂。佛菩萨终于证得他业障已除,修得大慈大悲之佛心。凡人阿拉西向洛桑丹增喇嘛的转变绝不仅仅是名字的改变,这种转变是心智境界的转变,是一种平常心向菩萨心的提升与超越。由此可见,佛界修持的并非只是一种内在的意念性知识,而更追求将其内化之后的实践,即先来化己、再来化人,于此才显佛心的广大无边与超越普度。

三、难能可贵的写作伦理与艺术品质

回顾近四十年的发展历程,新时期文学很大程度上充当着时代主潮阐释和解说的角色,由此难免因承载着过多的社会附加值而偏离自我,并或多或少失却了自我本性。边地小说中的宗教书写基本清除了这些无为的负重,为文学敞开了直抵人类心灵的道路。

第一,从经验写作到心灵写作的飞跃。新时期以来,在小说领域确实涌现出一批思想厚重、艺术上乘的经典之作;然而也出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很多作品只是日常生活经验的巨大容器,写作则成为这些经验的堆积和链接;加之工业化时代快节奏生活的压抑、迷惘和疲惫不堪,进一步催生了消费性文学的快餐化发展。边地小说中的宗教书写和信仰叙事,则开辟了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重建精神家园的可能,并完成了从经验写作到心灵书写的飞跃和提升。

例如范稳从不掩饰自己是汉人,以“他者”的身份进入藏文化,但他依凭对藏地民俗风情的痴迷和宗教信仰的敬畏与崇拜,实现了文化主体身份的转变,能够以藏民族和藏文化的视角来观察和审视世界。也许这种外族与本族视角的交叉与叠合,更能发掘出藏地宗教的本真意义。那些直剖自我心灵世界疑虑和信仰的藏地田野笔记,显示出范稳对藏地的热爱和敬仰;对真实的追求和对神灵的敬畏同样让人钦佩,正是这种态度让范稳可以将自我之心灵匍匐在这片古老又神奇的滇藏相接的土地上,一边静静地倾听、一边细细地体味,最终写下了荡气回肠、石破天惊的“藏地三部曲”。也许作品中的某些风俗和礼仪在外人看来过于呆板,某些宗教义理也显得些许严肃;但是,透过宗教的外衣人们能够感受到内在的信仰和态度,那是一种人类自古以来对理想和希望的坚执与追求,是一种纯洁、高尚、真诚又肃穆的精神仪式。因此,范稳的宗教书写并非意在赞颂某种宗教本身的博大和真理,而是向世人宣示宗教追求和信仰坚守的态度,亦即他强调的不是“信什么”而是“我信”和“怎样信”。在欲望纷飞的时代里,新时期边地小说关于心灵写作的意义在于以一种精纯的理想和坚执的信念抵抗物质主义的吞噬和虚无主义的侵蚀,以文学的方式追问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为探寻和挖掘多维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精神血脉做出了难能可贵的努力,为华夏民族精神的重建和腾飞提供了某种可能。

第二,文学表达疆域的有效开拓。边地小说中的宗教书写,在抵达人类心灵的同时,也有效地开拓了文学之维的表达空间。正如有学者所言:“宗教不仅在叙述内容和细节上影响着小说文本,而且更体现在作家的文化心理、艺术思维方式和文本的叙述方式上。” 首先,全息思维方式的构建。与传统写作大多局限于人的世俗世界不同,宗教书写呈现的是一个民族整体的文化面貌和价值选择,尤其凸显出整个文化和价值在形成过程中关于神、人与自然之间密切而复杂的关系,某种程度上赋予了小說叙事广阔而丰富的思维视野。因此,边地小说中有关宗教的书写,其叙事者总是放缓叙述的脚步,遵从各种事物自身的意识展开叙事的枝蔓;这些小说文本既以人为叙事的焦点,同时也将神灵与万物的感觉、意志和情绪包罗其中,让它们与人同呼吸共相存。这种全息的思维方式对小说艺术思维的拓展意义重大,为小说世界注入了一种生生不息、水乳交融的活力。以红柯的文本世界为例:《美丽奴羊》中羊在吃草时发生的羊与草的亲昵交流与理解,《大河》中白熊与飞鸟、鱼类的相见甚欢,《金色的阿尔泰》中白云与山丘的相互依恋与逗趣,让人从万物的视角感受到大千世界的和谐与美妙;而《美丽奴羊》和《乌尔禾》中屠夫宰杀羊时的虔敬和静穆,《金色的阿尔泰》中营长面对荒原和庄稼的虔诚、成吉思汗面对土地的挚爱,《大河》中老金对纯真自我的坚执和众女子对爱情的坚贞,向人们展示的是神灵视野下生命的齐一和尊贵。全息思维方式摆脱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控制,以一种“生态整体观”和“万物有灵论”的姿态重新打量、定位这个世界,敞开了生存世界中最为神奇的一角。

其次,叙事思维空间的突破。新时期对传统小说思维空间的突破已经取得了一定的实绩,如梦幻、潜意识和科幻性质的虚构等。而边地小说中的宗教写作依然进一步大大开阔了小说叙事的思维空间,其开拓性不仅仅局限于向主体内在的探究,而且更注重向外在空间的延伸与构建。在边地小说中,阴阳相交成为习以为常(《悲悯大地》中都吉在生死线上的挣扎和阴阳两界的自由穿插、作者在田野考察中提及的“回阳人”和《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跳神时神人交融、化为一体)、天空与大地交相呼应(《水乳大地》中天上神灵与魔鬼的故事与地上人类和万物的故事紧密相连,以至于神灵魔鬼都来参与地上人类之间的战争)、过去与未来时光交错(《世纪之邀》和《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的时光倒流,《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对即将发生之事的神秘预测)、前生与来世循环与叠合(《悲悯大地》中活佛的转世,玉丹死后托生为花斑豹;《西藏,隐秘岁月》中次仁吉姆的循环转世和《风马之耀》中索朗仁增与乌金的穿越时空)等等。这些叙事思维空间的突破和打通,很大程度上为小说文体的表达空间和叙事容量提供了有效保障,使小说成为一种伸缩性更强的文学艺术样式。

最后,表现手法的丰富。边地作家的文本世界到处密布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奇思妙想和意味隽永的优美诗行,他们“把幻想与现实、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极度夸张的想象与非常真实的生活细节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把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和宗教典故都作为‘心理现实加以发掘”。 而如何将这些活生生的神奇景观转化为小说世界中的艺术元素,就需要巧妙地运用丰富多彩的艺术手法。因此,比喻、拟人、夸张、象征、通感、排比等各种修辞手法密集在边地小说中,加之叙事方式的自由转换和辗转腾挪,使得边地小说异彩纷呈。

综上所述,边地小说中的宗教书写意义重大,无论是精神维度还是艺术世界,都将对当下文坛及中国小说的未来产生积极的影响,值得令人期待。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新时期以来中国边地小说研究”(批准号16YJC75103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

【注释】

王晓朝:《宗教学基础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页。

[瑞士]荣格、[匈牙利]凯伦伊:《论神话的起源和基础》,《外国美学》(第2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439页。

范稳:《悲悯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7页。

红柯:《金色的阿尔泰》,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

红柯:《金色的阿尔泰》,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8页。

王晓朝:《宗教学基础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页。

范稳:《水乳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79页。

范稳:《水乳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182页。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页。

卓新平:《宗教理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

王治心:《中国宗教思想史大纲》,上海三联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

史铁生:《宿命的写作》,林建法、徐连源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页。

范稳:《悲悯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9页。

范稳:《悲悯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2页。

范稳:《水乳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页。

范穩:《水乳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页。

范稳:《水乳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8页。

范稳:《悲悯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66页。

范稳:《悲悯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68-369页。

逄增玉:《黑土地文化与东北作家群》,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60页。

赵德明:《试论神奇因素的艺术价值》,《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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