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散的筵席
2021-05-29徐久富
徐久富
大马勺是屯子里摆席掌勺的。小个儿,像个瘦猴儿,离人们心里的厨师,肥头大耳脖颈子流油式的人物偏差太远。
西院王大娘是他一个拐弯儿亲家,见他跳马猴似的忙活,取笑他:“二伏萝卜球蛋蛋,咋没长开呢。”大马勺也不急,干着手里的活儿:“头伏萝卜能长开?撒砖堆上看看。”
“种高粱出谷子,秆儿细呀!”冯小六腻缝儿。
“下差种儿,你咋不说下差种儿了呢。”王大娘拍打着手里的簸箕。
大马勺撩水磨刀,刀锋对着面门虚着眼儿瞅:“踏实卧着啊,磨完了,挨个儿抹,笋鸡上不了架。”
二哥娶亲,大马勺和刘铁嘴儿,一个帮衬做菜,一个落头忙。
办事头两天请他俩,母亲炒几个菜,烫上酒,父亲陪着。新媳妇娘家那头来几挂车,男客多少,女客多少,刘铁嘴儿听了,仰脖干了盅酒,抹嘴巴:“好说,包我身上,等着当老公公吧。”“那是,那是,仰仗你了,正日儿交权了啊,他叔。”侧过身父亲又和大马勺交待摆多少席做多少菜。“去,撕篇儿纸,踅摸个笔头儿,划拉菜单子。”我正蹲地上烧水,大马勺用脚尖儿挑了挑我的屁股。
第二天,安排好杀猪的之后,父亲领我奔了景星街菜园子。卖菜的老张头引着我们爷儿俩走进暖棚,按单拿菜过了秤。从棚梁上拽下镰刀,割几刀韭菜,薅几把水萝卜塞到筐里。父亲推让,老张头佯装生气:“你看,给就拿着,办事人多,过油、下夜,不吃个啥的,省得奔大堆儿抓。”
我和父亲过晌到的家,刘铁嘴儿把掌勺的、烧火的、做饭的、端盘子的都喊齐了,事情头上,办事的东家镰刀头弋横快也白快,离开这帮人——自己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
日头冒嘴儿,送亲的两挂大马车到了,缠着红布缨的大鞭咔咔山响,车老板子也罩了干净褂子,马喷着白鼻儿,没等鞭炮全炸完,迎亲的就迫不及待地往大车跟前凑,鞭炮扬起的蓝烟里接暖壶的,端洗脸盆的,绷大镜子的,拥着披红挂彩的二哥二嫂进了屋。
进屋坐福,红布裹着的斧子塞进被褥,新人坐一坐。坐了福,二嫂下地给客人点烟。
条桌摆上,炕桌拼上,四仙抱角儿,八仙捉对儿,八仙桌子盖井口——随得方就得圆。桌子是从东西两院前后街临时借的,带着各家的饭味菜汤水儿。
盯着仪程走得差不离,刘铁嘴儿冲掌勺的嚷:“开~席~~”悠悠扬扬一声,大马勺手里的家伙叮当一敲算是回应。
“油着,慢回身~~”,方盘手一亮嗓,四六八碟摆上桌。
摆桌是个技术活,好的方盘手,一边走菜一边摆,菜盘端正,不偏不倚不压,后菜摞前菜,桌面干净不流不淌。盅盘碟碗是落忙的满大街借来的,大小不一杂花样儿,张家的,王家的,李家的,赵家的,肩儿挨肩儿,脸儿对脸儿,人见天磕头碰脸,遇到事儿,盘子们也能凑到一个桌上。
煎炒烹炸,熘油汆炖,大人的寒暄,孩子的跑闹,主家的喜急,宾客的福祝,热热闹闹一起烩了,喧闹的上边是锅灶上飘起带着香味儿的白烟,白烟的上头,长生天空濛地罩着,罩着这属于人间贫俗小民难得的喜乐。
鸡是整鸡,鸡冠鸡尖鸡两胸,鸡翅鸡爪鸡五脏,特制的木头盘子盛着,垫白菜叶,不漏油。清蒸白条鸡压在桌心,成了压桌菜。桌长不发话不能吃,年老的不动筷不能吃,不到最后不能吃。
鱼是全鱼,全须全尾,勾芡淋汤,红烧鲤鱼一翻身,成了浇汁鱼。也盛在特制的长条木头盘子里,垫白菜叶,裹着汤上桌。
狮子头不叫狮子头,叫肉丸子。汆丸子,炸丸子,四喜丸子。四喜丸子哪够啊,一桌坐严大小八位。丸子出锅,掌勺的拿筷子中间来一下,大小不管,人人有份儿就得。丸子馅赶上啥算啥,遇上材料不足,豆腐渣芡粉面子,倒油抟和,炸出来一模样。
红烧肉不叫红烧肉,叫老虎肉。透着油汪解馋与霸气。
汆丸子,老虎肉,盛碗,连汤带肉端上来,搛起一块,塞嘴里,狼吞虎咽,刚想咂摸一下味儿,被下边的馋虫逮了去。丸子哪舍得吃呢,挎兜里摸手绢,褶褶巴巴包起来,带回家给老小儿。
菜上齐了,刘铁嘴儿凑上席面知候娘家客人:“菜齐了,慢用。”娘家这头代东的起身打赏:“东家有赏,双报四十。”收了赏钱,刘铁嘴儿这边又知候:“厨房赏菜了啊!”大馬勺心领神会,材料早已预备好,过油炸馃和挂浆苹果,既显自家手艺,也补东家面子。
瞧瞧吃喝差不多,娘家送亲代东的起身张罗:“差不多了啊,酒量大的后手高点儿。”
娘家客人下桌,难免不观照一下新姑爷,叮嘱几句新娘子。拉手揽腕热络客套,亲戚坐定了,肚里满了油水,送亲任务圆满完成。这边送着娘家客人,那边婆家客人坐严了席。
坐席赛过小年节。女客这桌,刚开始还都宾着,没话搭拉话。后院的大侄媳妇领个半大小子,肥头大嘴一阵胡撸。上来一盘空一盘,比檐上的雪化得还快。说话耽误肚子,女人们都放弃了说笑,闷着头紧吃。父亲杵在桌边,喊大马勺,哪个菜充足,赶紧添点儿,盆干碗净,让人笑话。
男客桌上不能缺酒。酒是屯西头烧锅出的。汤汆了的酒壶,一敞口,曲子味儿打鼻子冲,到嗓子里有些呛,刚出锅,没困的酒,生性劲还没过,干噎。
酒是人话的肥田粉,几口入肚,话顺嗓子眼儿往出挤着长。喝酒人话多拉长谈,有人借着酒劲开始撩闲。正好大马勺趁换席的空当,背着手凑各桌客气。“菜咋样啊,可口不?”“挺好,挺好,手艺不赖。”客气是幌子,显摆身份是真。大马勺嘴还没等合上,隔桌有人觑着他往自己的桌上来,拿筷子假装上菜盘里扒拉两下,边扒拉边叨咕:“鸡腰子哪去了,鸡腰子哪去了。”边上人心领神会,附言:“那还能哪去,厨子空嘴吃了,补~~。”大马勺听了也不急,两眼眯缝着回上一两句:“赶紧,赶紧地,吃完下去给下悠倒地方。”大伙听了,敛了笑声,紧喝几盅,拍屁股下桌,捋肚皮打着饱嗝,走人。
回勺是大马勺的兄弟。父母殁了和哥嫂一起过。大马勺孩子多,困难,回勺三十多了也没给娶上老婆。回勺的个子不高,横粗,车轴汉子。大马勺忙不过来的时候,总叫回勺搭帮手。酒喝工夫长了,菜凉了,坐席的扯着脖子向厨房嚷:“回回勺,大师傅受累给回回勺”。“回啥勺,下悠菜还没地儿凑呢。”“不添,凉了,给热一下子。”大马勺手占着,忙不过来,一边干活儿一边叫他兄弟,“回勺,去给那桌回回勺。”
要热的菜,被回勺端回,墙旮旯小炉子上热,,叮叮当当,一通忙活,热好端上桌。大伙看回勺耷拉个脸,为求个和气,特意逗他:“回勺,这么跟着忙活,你哥咋不给说个媳妇?”“你嫂子对你好不,你哥不在,她让你回勺不?”回勺嘴笨,不会玩笑,吭哧半天整不出一句儿,一赌气,勺子往锅台一甩,蹲一边儿抽烟儿去了。
喝着喝着,脸红了,头也沉了,舌头都大了,长在自己嘴里,愣是不听使唤,噜噜半天也听不出来个数。趔趔趄趄下了桌,扳着门框往外挪,大门街撞见老婆孩子,女人一边嘟囔,一边和孩子架着男人膀子往家走。
近晌午,三悠席下来,客人陆续走了。刘铁嘴儿领着落忙的凑一桌,大马勺把菜拼齐整,最后上桌,被推让到炕里。
酒越喝越顺溜,话越唠越多。大马勺有点喝上头了,湿毛巾撸一把脸,带着醉意比划着马勺:“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哥哥,唉,苦了俺兄弟。”大伙劝上一阵,又喝几杯,各回各家了。
人客都走了,父亲清点桌凳,和二哥往回送。
母亲在外屋忙碌,把剩菜混着倒进二缸,留了大烩菜,搬仓房里冻上,过年吃。
猪喝着槽子里的油泔水,狗站在墙角啃骨头,猫趴在炕脚底下嚼鱼刺,大公鸡也领一群母鸡在当院里撒着欢找食儿。
大马勺几十年灶台熏着,到老儿,落了病,一闻油烟就咳嗽。小勺子接了他的班。小勺子的书没念几本,脑袋瓜挺灵,接过这门家传手艺,想着法变着样地捯饬,置办了喜棚桌凳盘子碗,雇了一个上灶师傅两个配菜的,外搭三个服务员。大马勺去了知宾一角,全家一套班子,不用外挂东西请别人,挣了都是家里的。钱也不贵,两千多一场,现在这行情,多花五七八百的没人在乎,更有图省事的,连让小勺子开菜单都省了,东家点菜,小勺子置办,静等现成的了。
大马勺还活着,除非至亲至近做宴,再也不乐意抛头露面。街上走走,暖地坐坐。偶尔捅开电视瞧瞧里头的烹饪节目。沙爹酱烤培根,那些新鮮玩意让大马勺觉着有意思——那是不愁吃喝之后,大马勺生活里唯一不多的一点意思。“妈的,生的不是时候不是地儿,换个,躲开这脚踩地界活一回,咱也能在大饭店子里弄个厨主还是主厨当当!”——甭管是对着空了的酒杯,沏上的茶杯;也甭管是对着窗户外头连天遍野的大烟儿炮,还是回春忽然高蓝起来的天,有人声大,没人儿声儿小点儿,总以自己能听见为宜。颠来倒去,大马勺总是磨叨那句话。越说越觉着有理,不说,让他感觉身边的日子发空少了些抓挠物。其情形,有点如炒锅上了火眼儿,火苗子一舌一舌舔着锅帮儿起了蓝烟儿,眼目间没有要炒的东西,烘脸干呛憋得慌。
——选自西部散文网
当然,记忆中最美好最触动灵魂的,是老师白雪。是那个喝了红酒面带羞涩面如桃花的老师白雪、是那个在懵懂年纪里一个人既扮演主角又扮演配角的上演爱情独角戏的代课老师白雪。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