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有暖,诗意向前
2021-05-28陈婕妤
陈婕妤
初见我师,他就自诩是一扇移动的窗口、一枚执着的导游,而我们势必要成为他口中所谓辽阔世界的“俘虏”。俘虏,多霸气的词。《鸿门宴》中范增说:“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当时的我压根不信眼前这个和温润秀气、翩然如玉这些词毫无干系的语文老师有如此本领。但你知道的,目之所及并非全部,周老师还是打破了一切来自外界的偏见,成为了我高中乃至未来一生最不可忘却的导师。
第一节语文课如期而至。课上的我,一直都保持着“旁听”的态度,不说话,偶尔假装在思考,假装在顿悟,“乖巧、不温不火”是我的固有标签。往常,逢老师提问时,我也总能幸运地凭着感觉答上几句蒙混过关,但周老师却出乎意料地没那么好敷衍。我回答完问题后,他不但做出了评价,还指出了问题所在,就在我准备安心坐下时,他说:“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孩子,有一定的文学功底和素养,我知道你的实力绝不止于此。”从学十几年,我这样没有存在感的小透明,何曾在众目睽睽下听到过如此有温度的话语?我记不清自己当时的表情,只是心中燃起一丛跳跃的烛火,恍惚间发现窗外的余晖竟暖了几分。
那天下午有三节课,前两节都是数学。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罗列了几十条解题公式和学习计划,看起来像是在培养黎曼和柯尔莫哥洛夫。课室里一阵昏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花儿在夕照凌乱的光辉里低语。自分科以后,几乎所有人都做好了奋力搏取的准备,每门课程都容不得一丝懈怠,但语文课却隐隐成了其中最尴尬的课,何哉?语文嘛,不算太难,尽是些死记硬背的事,课堂一贯是乏味黯然的知识传授,我们对此没有别样的期待。然而那天周老师的出现似一束微光,蓦地闯进了课室,然后迅速铺展,抢占那原本属于昏暗的阵地。在庄子“有用”和“无用”的讨论声中,光波一层层地扩散,教室里逐渐明亮起来。
爱上语文?嗯,爱上语文的诗意!
周老师最大的本事就是跑题。那是普普通通的一节语文课,上完《我有一个梦想》后,周老师就带我们去班级的实践基地探幽觅胜,要每个人即兴说一句关于“梦想”的话语,组成一首首长诗。周老师正准备抛砖引玉,突然,一句发问让场面凝固了:“老师,与其讲那些,还不如让我们多背几首古诗,这有什么用呢?”在一片寂静中,周老师推了推滑到鼻梁的黑色镜框,笑了笑说:“博尔赫斯有次被一位中年妇女问起,‘写诗有什么用?’ 这位盲诗人说,‘夜莺的叫声有什么用?’ 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我有过无法抑制的愤青岁月,也有过绵绵浓郁的悠长宁静,这个回答是我最喜欢的,正是你口中所谓的‘无用之用’ 发酵成了今天的我。孩子,你会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
后来,周老师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们展示掩藏在诗卷里的文本生命和文学张力,在青春的躁动中留下了安静而又温煦的印痕。他的每次跑题都是用心细密的横向拓展,或是寻根究底的纵向深入,让我精神贫瘠的少年时代得以褪去愚钝和麻木,在纷杂的洪流中拥有灵魂的丰盈和灵动,完成自我精神世界的突围,不再胆怯懦弱,勇敢面对生命的旅途。
毕业前夕,周老师在整整两周的时间里,利用晚自修的时间,逐个邀请班上的同学去“喝茶谈心”,我们每天都在猜测下一个会是谁,紧张的学习氛围在这样的忐忑中竟得到了奇妙的缓解。轮到我时,我打趣道:“周老师,我们这群座位上的少年可是成功地被你俘虏了,不知有没有什么优待俘虏的政策?”周老师被逗得合不拢嘴,一边把他珍藏的明信片和我们之前参加各种演讲、征文比赛获奖的画册递给我,一边用欣慰的眼神看着我说:“这是我的荣幸,记得以生命最好的姿态前行,莫要负重前行,欣然而为就好,孩子。”这个受不了字正腔圆赞美、不喜欢正装肃穆言辞的老师,用最真诚清新的课堂,教会了我让灵魂萌发哲思,让生命充满诗意,我心中的感激如大雨滂沱。
夏意浓酣别离在,三载戛然沙漏尽。带着周老师的美好寄望,我们这些小小的蒲公英乘着毕业的风飘到了四面八方。大学时我也主修新闻传媒专业,那时一心梦想着仗剑走天涯,看世间繁华喧嚣,还不太确定要不要成为一名语文老师。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周三下午,思政课导师发给我们一张薄如蝉翼的白纸后,让我们把自己认为生命中最珍贵的五样东西列出来,然后逐次筛选,但最终只能留下一样。我在诸多选择中不断倾斜摇摆,刚开始落笔时的新鲜雀跃荡然无存,咬牙写下后又持续陷入取舍的矛盾,到最后的果决与放弃,我经历了一番相当激烈的灵魂拷问。我终于严肃清晰地认识到对自己最重要的实际部分,导师所倡导的自然的、人文的、深刻的思考把我从人云亦云的懵懂状态解放出来,独特又直接地在我的认知世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学就业时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三尺讲台,我渴望成为和周老师那般合格的导游,带领学生探索语文的瑰丽世界,我想象了无数次自己在博尔赫斯的书房里向孩童描述莎士比亚逸事的画面。但我发现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而易举。在我跌跌撞撞,屡屡陷入那一道道小沟渠时,我遇到了生命中另一个弥足珍贵的存在,卓老师。
作为教学白丁的我,对教材毫无办法,教课文和自己读书完全不是一码事,我的“教”和学生的“学”厘然分明,学习共同体不复存在。我痛苦地看着太阳从黎明中孕育,而我无声无息地茫然无措着。我的窘境卓老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安慰我不必去羡慕老教师的信手拈来,谁不是从举步维艰中重重突围的呢?年轻教师的课不见得不夺目生辉。我仍记得那一个个皎洁的夏夜,在学校空旷的阶梯室里,卓老师站在讲台上一遍又一遍地陪我试讲,然后充当我的学生去预设、发现、修改,不厌其烦。具体到一个小小提问,一句看似微不足道的评价语,卓老师用实际行动教我把学生放在课堂的最中央。在说的同时,细腻地倾听学生眉宇之间的信息,多想一想,学生的不能、不会、不想是为什么,一点点改变自己的课堂。
我时常和卓老师交流思维与认知上的疑难点,比如,这节课的学习支架妥否?能否帮助学生解决问题?如此提问能否让学生思维之流奔腾?我不再是城堡中的卡夫卡,眼神颓丧,我可以像巴尔扎克那样自信地说:“我在粉碎一切障碍。”我把学生当成是彼此智慧流动、精神共生、各美其美的同路人,课堂的生成则是学生给我的“礼物”,遇见学生,是一种生命的奇妙,学生暖心的问候和支持则是生活动人的双向馈赠。我相信老师安慰学生是常态,但是能有心疼人的孩子来安慰老师,是感动,是幸福。有我的学生,才有我;但也因为有我,才有我的学生。
卓老师超乎常人深耕于学习的努力与勤奋,至诚至真的热爱,让他的教育教学研究在岁月里日渐丰美深致。但我却陷入停滞不前的尴尬局面。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和一系列与教学无关的琐碎循环,让专业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变得有些“木讷”,职业好似成了我在理想和现实里挣扎的夹缝。一天大课间,曙光和暖,卓老师突然和我提起了写作,他认为一个好的教师只有深入钻研教学,具备一定的教研能力,才能走得更远,才能带给学生更多,而写作就是最好的专业成长路径。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好备课,认真上好课,学生跟着学不就行了吗?没有这个必要。于是我很率真地表达了这个观点。我至今记得当时卓老师的那番话:“如果你愿意,我想叫你一声 ‘孩子’,痴长你几十岁,我真切地知道你现在的感受,有这样的感受很正常。我到了40岁才有人叫我写,而且是随便说说。管建刚说他是写着写着才有了一点水平,不是有了水平才写。只有写,你才会知道不足的具体方位,你才能让你的教育信条落地,体会到生活的幸福感。更重要的是,写作不仅是你追求的专业成长路径,还会是你自我突围和自我实现的方式,多一点生命温度的在场。”这轻柔有力的话语如万钧磐石,猛然击中了我心灵最柔软的角落。《诗》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能得此良师益友,我何其有幸啊!
于是,我如孩童学步般蹒跚前行,努力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即使我有诸多这般或那般不足,卓老师借着时光的温婉敦厚,用他的善良真诚,用他的智慧才情、宽容耐心,为我的人生设下了温暖诗意的伏笔,让我的教师生涯迎来一片万里晴空。每当我因自己成长速度太慢而心生歉意懊恼时,他总是笑称这也是一种乐趣,他让我坚信:唯有实力和纯粹的热爱方能锻造生命最好的姿态。后来,我也在学生身上体会到了“静静地等待一个人成长的乐趣”。
日月山川,无言自温厚,不语也儒雅。恩师们如暗夜里的星辰,用智慧的诗意砥砺我的思想,点亮仰望苍穹的勇气,触动灵魂的厚度,我也当让新生代生命拔节的声音更诗意饱满地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