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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谈长篇小说《666号》

2021-05-27朱又可

南方周末 2021-05-27
关键词:严歌苓抗联图纸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1936年,杨靖宇、王德泰、赵尚志等发布的《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军队建制宣言》。

视觉中国 ❘图

◀上接第17版

特别是张桂堂领导的监狱暴动,最终以一当十地让几百抗联战友成功逃亡,这种壮举是发生在闵志宏眼前的,因此,有所耳闻的赵司令的故事以及抗联的精神,被张桂堂活生生地再现出来。这是闵志宏完成精神心灵蜕变的最关键一步。最后他的生死选择来了,他感到生不能为人杰,至少应该死为鬼雄。作为一个乡村二人转演员,他对中国历史上的英雄是有所了解的,但他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周围人对英雄(他扮演的赵司令)的敬仰、尊重、服从,这种感觉也是会令人陶醉、令人上瘾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宁可英勇赴死,也不能再做回人渣了。

南方周末:除了“666号”,张桂堂这个英雄人物也是特别富于感染力的,你如何塑造这样的人物?

严歌苓:张桂堂比“666号”难写。这个人物是纯粹的虚构。难写之处在于如何把他写成一个能够“落地”的英雄人物。他参加抗联,是他大儿子和妻子的惨死促成的,日本人不仅是他民族的仇人,更是他家族的仇人。他参加抗联是出于报仇的初衷。这是他作为普通男人、亡国之人“落地”的地方。在抗联的战斗中,他碰巧近距离地接触到赵霖宇这样的伟大人物,他的初衷和伟大事业终于结合起来,他的人格开始了升华。他成了整个越狱的策划者,也成了变闵志宏为“赵霖宇将军”的总导演。我想,他是为了民族的自由解放而牺牲,也是为了妻子、儿子的复仇而牺牲。通过这两点,我希望他由普通达到高贵。

南方周末:张桂堂策划了抗联战俘的越狱暴动,监狱暴动确有这样的实例吧。

严歌苓:是的,抗联战士被成群监禁的监狱,我记得长春的一个监狱发生过暴动,策划得非常周密严谨,成功地跑出去很多抗联战俘。一个叫赵国栋的抗联师长在1945年8月被日本监狱绞杀,他的英雄气概让负责行刑的刽子手郭天宝胆战心惊,直说“那五块钱我不要了!”因为他每执行一次绞刑,就能得到五块钱奖金。他宁愿舍弃那份奖金,也不愿成为杀死赵国栋这样的英雄的刽子手。

“我能够写得像的,一是四川人,二是东北人”

南方周末:要写好日本人的监狱、写好典狱长和曹长等人物,你做了许多功课吧? 因为监狱里的细节写得非常具体可感。

严歌苓:是的,我研读了很多有关伪满监狱的史实,也看到不少有关监狱的照片,而且我自己综合这些监狱照片,为这部小说画了一幅立体图纸,也画了一张平面图纸。在小说里各种情节发生在不同场景时,我都不断地回去看这些图纸,从而找到人物位置,让自己不至于写乱。群像戏写不好就会在地理上把自己搞乱,坐标也找不到,特别是暴动的场景,假如让读者如临其境,就要在场景和地理位置上写清,写清了,才可信。可惜我写完一个作品,所有笔记和图纸都被我扔掉,这是我们家一直搬家造成的后遗症。不及时处理掉笔记什么的,越堆越多,越来越乱,最后形成堆积焦虑症。我先生保留所有文件、账目,我看了就晕,所以我从来不保留任何笔记。那些笔记和图纸,也只有我一个人懂,对别人都没用处。隔一段时间,连我自己也看不懂了,所以保留也没有太大的价值。

南方周末:你没有去过东北,可是小说中的东北生活气息和语言、细节都让人觉得真实可信,这是怎么做到的?

严歌苓:我父亲“文革”前期下放到马鞍山钢铁公司的工厂劳动改造。1950年代把小半个鞍山搬到马鞍山来,所以我们的邻居都是东北来的工人,他们特别有特色的语言以及生活习惯,我从小就了解。记得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吃生茄子,茄子上抹上大酱,就那么啃着吃。还记得他们的床全都拼在一起,全家人头朝外躺在拼接起来的超大床上。还有孩子们的母亲,我妈妈叫她大嫂,一个礼拜要用粗盐给四个孩子刷牙,粗盐刷完的牙齿,白得耀眼。

《小姨多鹤》中的人物也都是东北人,我感到就是写我的邻居,他们的嬉笑怒骂,我一闭上眼睛就出画面、出音效,所以写起来应该说得心应手。我能够写得像的人,一是四川人,二是东北人。因为我在少年时到四川参军,而童年跟东北人为邻,这两个年龄段是人最容易吸收外界营养的时候,最好奇、最有模仿能力,当年我开玩笑说四川乡下话,战友们都说我比他们说得还土。

南方周末:这部小说无论是对话还是叙述,简洁,成熟又老到,似乎是你要写“抗拍性强的作品”的证明,这是要回归纯粹的文学吗?

严歌苓:我做人做事一向是无可无不可,可有可无。写小说,我能从中获得极大乐趣。写小说是寂寞的,有时也很艰苦。比如我得了严重的腰椎病,每天大部分时间是站着写作,但我相信,任何不能够从中得到乐趣的工作,都不会让人坚持做下去。所以,《陆犯焉识》这部小说出版的时候,我跟媒体说“这是一部具有‘抗拍性的小说”,其实,这句话是跟朋友们聊天时,丁杨说出来的。我很幸运能有一批读书的朋友,比如老六(张立宪),比如丁杨。我只管写,不管写出的结果,想得太多,就写不好了。

写《666号》,因为要用东北风味的语言来叙述,当然在语言特色上是有考量的。但促使我写这部小说最有力的因素,竟然是性格的倔强,是不服气! 因为所有懒惰的媒体人在采访我时,都不认真做功课,也不花时间去阅读我的作品,总是沿袭前面媒体的论调“你是最擅长写女性的女作家”,这就让我犯倔、不服气。我常常反驳他们,难道“陆犯焉识”不是男性主人公吗? 难道我用英文写的长篇《赴宴者》不是男性主人公吗? 陆焉识所在的监狱里,所有难友、看守、指导员,不都是男性吗? 我怎么就不擅长写男性呢? 基于这种反驳,我用了两部作品来说话,一部是《666号》,另一部是发表在《收获》杂志上的《小站》,写了一个当代解放军在西藏高原的小兵站,以及汽车兵,这一群男性形象。但愿这些媒体人不再懒惰和马虎,看了这两部长篇之后不会再来跟我说同样的陈词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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