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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藤幸子的北京题材日本小说研究

2021-05-27梁玉婷

美与时代·下 2021年3期

摘  要:作为现代国际大都市的北京,拥有着三千多年的丰富文化历史底蕴,一座充满神秘感,令人向往的古都之城。各国游者和知识分子纷纷来到北京,无不被北京的古老所感染,创作了无数以北京题材为中心的诗歌、游记、小说等不同体裁的文学。这其中包括日本知识分子的北京书写。加藤幸子是作为“日本少国民”的身份来到北京,经历了战时和战后的两种不同的北京体验,为了铭记少时北京体验,创作了以北京为舞台背景,少女佐智为叙述主人公的三部小说。通过对三部小说即《梦墙》《北京海棠的街》《长江》的文本细读,进一步分析北京体验对加藤幸子产生的影响以及心境变化。

关键词:加藤幸子;北京体验;日本小说

一、加藤幸子的北京体验

加藤幸子于1937年出生在北海道山公园附近的小村庄。父亲是一名农林技师,母亲从事图书馆整理书籍工作。叔父是日本著名的剧作家加藤道武,祖父加藤武夫是地质学家。可以看出来加藤幸子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的大家庭。

在加藤幸子五岁半的时候,从事农业昆虫职业的父亲接到了前往中国北京某大学教书的命令,加藤幸子和父母远渡北京,在与故乡札幌不同的北京风景空间,开始了长达将近七年的异国生活。

初来的北京生活对于幼小的加藤幸子来说,一切充满着新鲜感。在日本侵略者占领的北京四合院中,即“日本宿舍”里感受着北京的春夏秋冬。但自从第二年上了国民学校,安逸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对国民学校的校规不熟悉,经常遭到老师的毒打和罚站。国民学校的体验是难以忘记,痛苦的北京体验。在每部北京题材的小说中,加藤幸子总是会提起这段苦难记忆。在加藤幸子还是国民学校三年级的时候,解放的日子终于来临。1945年8月15日,是日本人沉默的日子,国民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们不敢承认日本战败的事实而放声痛哭,而加藤幸子在《长江》中写道:“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1]39因为这一天似乎改变了加藤幸子的命运,结束了战时备受压迫欺凌的国民学校生涯,迎来了战后可以称得上所谓的幸福自由的北京生活。

本应该返迁回日本的加藤幸子一家,因为父亲特殊的职业——病虫害专家,继续留在北京,在政府机关任职。在北京又生活了两年。只不过“日本宿舍”改名为“日俘管理处”,原本住在一起的日本人都纷纷返迁,中国军队入住“日俘管理处”,加藤幸子自此开始接触中国人,与中国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在这里,认识了给加藤幸子一家带来当时很难买到的家庭必需品——糖、同时和加藤幸子一起看电影、送加藤幸子日本刀的中国兵。不久,加藤幸子一家就搬入离北京宣武门不远的受水河胡同。在《战争与友情——我的战争体验》中,加藤幸子提到战后的北京体验,“认识的日本人基本都回日本了,所以无论是邻居还是工作场所,我们一家都只和中国人相处。这时我的朋友也都是中国的小孩儿”[2]。在充满神圣空间的国际学校又重新开始了学生生涯。在受水河胡同的这段时光中,可以说是加藤幸子刻骨铭心的战后北京体验。在这个纯洁的北京空间,认识了中国车夫老高和他的儿子午寅,遇到了邻居中国少年福平,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战后“一等国民”身份的丧失,被骂为“小日本”和遭到了中国小朋友扔石子的体验是难以避免的,但是笔者认为加藤幸子的战后北京体验总体来说是美满幸福的。

二、痛苦的北京體验

——以《北京海棠的街》为例

众所周知,学校的作用是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使学生能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能够开心地学习并锻炼学生的意志。但是,为了满足战争的需要,日本明治维新后,与军人敕语并列,教育敕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1940年,日本小学校改名为国民学校,在一定程度上,教育是为政治而服务,从这方面来看,国民学校就是军国主义的产物。

国民学校对小说主人公佐智来说是一个充满束缚,不愿回忆的压抑的空间。在国民学校里,有一位和佐智要好的,性格相似的日本伙伴中西晋。将来成为一位建筑家梦想的中西晋,却被国民学校的小田切老师完全否定。“小田切老师每天在班上说中西晋这样的傻瓜如果到战场上,只是送死的货。老师这么一说,班上同学也都欺负他,他们都叫他‘傻帽晋,‘晋傻帽。”[3]96当时国民学校鼓励学生积极投入战争中,“教师们这样鼓励学生,生为日本男子,却不参加这场圣战,是一生的耻辱。大家的前途不可限量。首先希望志愿的是陆海军航空兵,其次是满蒙开拓义勇军,不能征战的人应该志愿成为产业战士或农民”[4]。教师们在对日本儿童洗脑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中,中西晋自然也成为老师和同学嘲笑的目标。国民学校是束缚孩子们梦想的场所。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佐智在国民学校也备受压迫,当然也少不了老师的惩罚—扇耳光子,罚站。有一次仅仅因为练字笔忘带就被小田切老师扇了一个耳光,也剥夺了上课的权利,和中西晋一起罚站在教室门口。而且国民学校制定了过多繁琐规则,每天早会就被灌输圣战;在学校要时刻带着手巾;所有的东西都要贴名牌;不能违背命令;吃饭速度要快,不能浪费等。通过对幼年儿童身体的规范来灌输日本当时鼓吹的“忠君爱国”思想,使每个儿童打造为服从命令、对外侵略的尖兵。如果记不住细小入微的规则,就会遭到毒打。这些规则,大部分是对身体的管束。通过对小学生身体的细微管理,得到一个个无思想、顺从的身体。国民学校就好比一个权力空间,从最高领导者校长到教师,再至各班的班长、副班长,层层等级、层层监视,此时的国民学校不同于普通学校,被赋予了更多含义。渐渐对国民学校产生厌烦心理的佐智开始抵触上学,以装病来逃离那个压抑病态的空间。

身体的规训、肉体的惩罚、精神的创伤在国民学校这个封闭压抑的空间给加藤幸子带来的只有痛苦的体验,痛苦的回忆。

三、矛盾的北京体验——以《梦墙》为例

《梦墙》是加藤幸子创作的第一部北京题材小说,于1983年荣获日本纯文学奖—第88届芥川奖。大江健三郎高度评价说:“这是在战争刚刚结束之时,中国少年与日本少女两个人的经历,如从今天小说的一般的构思来说,是以统一的视点来写的。但是对此从无尝试,后半向着他们的共生自然的展开。正是由于这一书写风格,把近三十年前的北京的自然与人栩栩如生地回顾了。”[5]《梦墙》主要讲述战后,同住一屋檐下的日本少女佐智和中国少年午寅相处过程中关系的微妙变化,文化差异导致无法跨越的横沟,以及佐智内心深处渴望跨越这道障碍矛盾的内心心理。《梦墙》对当今跨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中国少年午寅出生于山西省的一座小山村。出生时因为村庄闹瘟疫,没有食物吃,长得瘦小。父亲老高为了生计,三年前离开午寅来到北京当了人力车夫,雇主是佐智一家,而家里也就剩下午寅、午寅的母亲和祖母。三人平淡无奇地过着农村最为朴实的生活。但是战火纷飞的年代,随着日本军的进驻,打破了村庄以往的宁静。日本兵欺凌了午寅的母亲,连传统封建思想浓厚的祖母也无可奈何。最终母亲因为战争离开了年幼的午寅,对日本人的痛恨,就如同刺刀般地深深扎进午寅的内心。而母亲的离开,创造了与日本少女佐智相遇的机会。

天真无邪的童心,拉近了与佐智之间的距离。午寅和“大姐”佐智在四合院的庭院里开心地玩耍,但是文化的差异、年龄的差异带来的是彼此间的生疏。佐智越来越喜欢一个人的时光,而午寅自从上学,有了新的中国伙伴,也不觉得孤单,再者内心深处无法忘记大姐佐智是日本人这个事实。两个孩子之间原本就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着纯真友谊的建立。无论如何冲破重重阻碍,最终因为身份的不同,渐行渐远,远离彼此。佐智离开北京时,车夫老高失声痛哭,而午寅躲在角落里没有出来告别。这是一场永别,在小说的最后,加藤幸子这样写道:“被拉开的那道门缝充满诱惑,仿佛在挥手召唤佐智——‘电影银幕一晃而过——一座古老的博大的城墙,一位少年坐在灰色的砖墙上吹着口琴,佐智深信他就是午寅。”[3]72在自己的梦幻中,午寅吹着口琴送别佐智,但这只是幻想,是寄望,是不可实现的梦而已。即使彼此相处了很长时间,但都深藏秘密,从未真正敞开心扉。四合院充斥着与中国人共存生活空间的美好记忆,但那只是记忆不能持久,就像佐智父母所说:“在这种情况下,你和中国人很难有真正的友谊。爸爸的话让你失望了,而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呢。”[3]42佐智却不以为然,与午寅的相处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国别,文化,身份,思想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带来的是人与人之间无形墙的建立。而如何跨越拆除这道封闭的心墙也许是成年后的加藤幸子创作这部小说的另一意图。

1983年的加藤幸子,四旬已过。此时中日关系正处于“蜜月期”,两个国家少男少女之间的心墙更是代表两个国家之间的心墙,只要不同国籍的人与人之间跨过了彼此的界限,那么国与国之间的误解也会迎刃而解。总有一天会跨越鸿沟,实现真正的理解与和平。《梦墙》的梦与墙分别被赋予新的蕴意,矛盾的北京体验的产生源泉正是矛盾的内心心理,这正是加藤幸子只有经历过与众不同的北京体验才能创作的一部佳作。

四、幸福的北京体验——以《长江》为例

小说《长江》发表于2002年,这部小说荣获第43届每日艺术奖。高根泽纪子认为,《长江》其实就是作家本人自传性作品的集大成者[6]。《长江》的时间跨度比《梦墙》《北京海棠的街》要广,写法也更为成熟独特。通过主人公中国少年福平以及日本少女佐智的出生、成长,北京的相遇、相处到分离,经过半个世纪再次北京相遇的平行叙述,两人相遇后的身世背景、生活环境的对比,纯正友谊的建立过程的波折,以及分离时的不舍,再次相遇成年人佐智心境的变化更为清晰地描绘出来。《长江》中写道:“我所认识的福,是我在北市度过的儿童时光中,能够唤起我感伤回忆的一个男孩子的名字。”[1]173福平对加藤幸子来说是北京体验中无人可替代的温和的中国人之一。

福平的身世更让人同情,襁褓之时因为战争就随父母、叔母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与佐智幸福安稳的家乡幼年生活天壤之别,从家乡南京到长沙,又从长沙到贵州,贵州到北京。与佐智相遇之前,迎来的是辗转颠簸的命运。出生时未能享受爷爷奶奶的疼爱就与他们永别,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叔母、自己养的小狗被日本人无情地杀害。对日本人有着抵触情感的福平,正是向佐智扔石子的中国人‘元凶之一。这也是与佐智友谊建立过程中波折产生的原因。

来到北京后,作为佐智的邻居,福平的父亲和佐智父亲是同事。命运安排似的惡作剧,鬼使神差地让福平对佐智一家产生浓厚的兴趣,从门口的辱骂到忍不住在佐智家门缝处偷看,最后竟然到佐智家里频繁做客,两人在四合院无拘无束地玩耍,此时四合院已不是单纯的物理空间的象征,更是成为见证两个孩童之间友情,默契升温的空间。所有的生活步入正轨时,“佐智感觉自己好像被青鸟包围,多么的自由幸福。越来越喜欢国际学校的朋友,中国的朋友。妈妈也时不时地编织衣服和看看书,表情也变得温和。魔女的噩梦也渐渐远去,晚上被惊醒的次数也渐渐较少”[1]108。在这古都北京魅惑的空间下,在这温馨满溢的北京空间下,从国民学校解放后的佐智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熟悉了不同北海道的生活,熟悉了北京的味道,一切是如此的安谧而又美好。

佐智回国后,就这样两人在自己的国家重新开始各自的新生活。相隔41年,佐智和福平再次在北京相遇,只不过两人已不是当年的孩童,两人都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孩时受水河胡同幸福的北京体验脑海里挥之不去,再次的北京之访已不是幼年北京的记忆,文明现代化的北京充满着陌生感,和曾经的玩伴福平踏入儿时的住宅,佐智寻找的只是以前的记忆,和福平之间共同话语也只存在于在受水河胡同两人共同拥有的儿童回忆,除此之外对福平的过往一无所知。但是福平的热情让佐智再次感受到这段深厚的友谊,对北京的再访是淡淡的乡愁。将北京看作是“第二故乡”的加藤幸子,曾说道:“虽然我出生在札幌,但是如果有人问我故乡是哪里,像故乡一样让我怀念的是北京。”[7]如果战后的北京体验是和在国民学校一样痛苦的话,笔者认为加藤幸子应该不会有勇气再次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异国体验。战后的北京体验虽然有孩童之间的误解,却收获了一份份坚定不移的友情,这正是相隔将近半个世纪,两人又跨越时间,距离的阻隔,再次相遇北京的重要原因。

五、结语

高根泽由纪子在论文《加藤幸子的感官世界》指出:“对加藤幸子的文学发挥了决定影响的,是她幼年时期的中国体验。”加藤幸子称自己是“文学少女”和“生物少女”的结合体,而芥川奖小说《梦墙》的诞生,给加藤幸子的文学创作带来的更多是认可、激励和动力。因此以北京体验为素材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梦墙》可以说是加藤幸子文学创作的一个转折点。

通过三部小说的分析,加藤幸子的北京书写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同于其他日本文人的以北京为题材的文学创作。因为加藤幸子的北京体验是儿时少女的回忆,是作为一名日本“少国民”来到北京,拥有战时,战后的双重记忆。北京书写掺杂着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和独特的书写技巧,从作品中能够深深体会到加藤幸子对北京持有特殊的情感,而北京书写注定一切都是回忆,是儿童和成人这段时光的一去不复返,是中国与日本之间地理空间的距离,更是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

参考文献:

[1]加藤幸子.江[M].京:新潮社,2001:39.

[2]加藤幸子.戦争と友情-私の戦争体験-[M].東京:文藝春秋株式会社,2002.

[3]加藤幸子.梦墙·北京海棠街[M].彤,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

[4]国民教育研究所編.近現代日本教育小史.改訂[M].草土文化,1989.

[5]大江健三郎.『芥川賞選評』[J].文藝春秋,1983(3).

[6]高根泽纪子.加藤幸子的感觉世界[J].竺家荣,译.世界文学,2002(4):213-217.

[7]山里胜己,等.自然和文学的对话  都市·田园·野生[M].刘曼,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154.

作者简介:梁玉婷,大连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