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地图“顽疾”难治，会“传染”自动驾驶专用高精地图吗？

谭婧

“前方经过火车道口，撞不过火车的请避让，前方直行，路口有丈母娘，副驾驶坐的如果不是原配，建议您上桥右拐赶紧跑……”

语音导航时时弘扬真、善、美与麝香正气，电子地图导航一路陪你看尽尘世繁华。

第一个网页版电子地图问世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日后会是手机标配。

转眼，自动驾驶来了，带来了专用地图，俗称高精地图。

在自动驾驶L2到L3的道路上，传统车厂的内心是懵的，估计每天的日记里写满了“卧槽”。

香车宝马误以为岁月静好，阳光和煦，于是，喝着香槟，和四维图新把传统电子地图的合同一口气签到了2029年。

还没干杯，就狂风四起，飞沙走石，马斯克带着特斯拉电动车，杀到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

遮天蔽日之中，高精地图，邪魅一笑。

电子地图行业做的是一个周期长、投入高、回报慢的生意。可能没被竞争对手打死，自己先把自己玩死。

刚开始亏损很正常的，后面慢慢地就倒闭了。

墓志铭刻下壮志未酬：“地图彪悍，入坑谨慎。”

电子地图的战事，第一局，胜负已分。

2005年，海外，谷歌地图问世，不到十年，成为谷歌第二大数字资产（第一是搜索）。

两个谷歌冷知识。

其一，谷歌地图上一一一开始只有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其他地方都是……汪洋大海。

其二，谷歌并非全球首个在线地图公司。在注意到竞争对手动作后，才醒悟。

在中国，谷歌地图没有资质。

第一局，全剧终。

谷歌可能要静坐反思，寻找出路，否则日后将徘徊在世界最大汽车市场的门外。

第二局，大半已过，杀进头部的企业是，高德、百度、四维图新。

电子地图制造成本高，这点很多人都知道。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经数据采集、制作、质检。从背包、自行车、汽车，到无人机，有多栖采集和全自动采集。

中科院专家，地图学与地理信息系统的一位博士说：“路网复杂地区的（生产）成本更高，看看北京，路网这么复杂，应该投个几千万，才能把数据测回来。”

并且，还要更新。更新频率看城市，一线城市一年更新三到四次。

翻山越岭，千苦万难之后，电子地图厂商羽扇纶巾谈笑间，支撑数十亿公里回传轨迹，分钟级别路况更新，气质直逼凡尔赛本宫。

你以为电子地图是贵族体质，其实它还是谍战体质。除了资质申请、外资限制、加密算法，还有技术革命。

自动驾驶汽车地图与智能手机电子地图是两码事。朴素的道理是，一个给车看，一个给人看。这意味着，电子地图有一场变化。

不是四季轮换，气温变化，而是地壳变化，随机事件很多。或者好比，你在翻黄页，我在用手机导航。

自动驾驶厂商的观点是，把印刷制作一本黄页的成功经验复制在制作手机中使用的电子地图上，恐怕不合适。所以，电子地图上的成功经验也无法复制到高精地图上。

反对的声音来自老牌电子地图厂商，他们认为：“自动驾驶，是一揽子数据。电子地图是自动驾驶绕不过去的基础。”

基礎或可说明重要性，但老牌厂商更想高呼的是，老牌更有优势。

一名自动驾驶公司的资深电子地图研发人员匿名告诉“亲爱的数据”：“我以前是做传统地图的，跳槽到自动驾驶（公司）就是为了高精地图。之前没有接触过，当做完高精地图之后，我发现以前的认知完全被颠覆。虽然和二维地图的部分知识是相通的，但是，高精地图让你更加深入，要有创造性才能做得好。”

生产地图得想清楚目的，带着目的制图，自动驾驶厂商，不同的自动化级别，不同的种类，比如小件物流车、乘用车、卡车货运，地图的开发重点都不同。想一张地图走天下，恐怕不行。

甚至说，瞄准不同的自动驾驶的赛道，就是瞄准不同的特点，高精地图开发才不会“迷路”。

的确，电子地图与高精地图，有所不同。

谷歌Waymo发言人曾说：“对于自动驾驶车辆来说，知道道路的速度限制，比知道街道的名称更为重要。”

自动驾驶汽车如果达不到要求精度就无法安全行驶。

与常规地图相比，高精地图更详尽，有弯道曲率、路面坡度、交通灯、停止标识等，还有点云数据。除了对地理位置的精确反映外，高精地图还需要和LIDAR（即激光雷达）技术收集到的数以亿计的三维点进行交互。

传统GPS地图的精度是五到十米，而目前，已有厂商能够在几厘米的精度范围内绘制道路地图。

有钞能力的谷歌，自动驾驶汽车Waymo一骑绝尘的背后，少不了高精地图的功劳。有公开论文指出，高精地图技术的创新，降低自动驾驶感知识别的难度。

笔者观察到，在自动驾驶疯狂烧钱的节奏里，谷歌也是着急变现，先是拼着命把激光雷达成本降了90%，全场一折。随后，谷歌卖自研激光雷达续命。但是，谷歌未把高精地图作为商业化产品。

宝马用着四维图新的地图数据，其实特斯拉也是。四维图新将底层地图数据信息（比如栅栏、瓦片、POI）提供给特斯拉和宝马，两家车厂各自继续处理，开发出车载导航系统。

因此，即使底图一样，特斯拉和宝马这两家汽车制造商最终呈现给司机的导航系统，看上去（用户界面）也大不相同。你用巴拉巴拉小魔仙的粉色地图，我用那么普通又那么自信的蓝色地图。

数据对于地图来说特别重要，没有数据，就没有地图服务。地图数据的生产成本谁来承担？答案是，谁生产，谁就承担。

说到这里，底图数据非常重要，是一切地图的基础，数据权益归属是电子地图企业的生命线。

但这里又是电子地图的一个“顽疾”，也是创新者最怕陷入的窘境。

伴随互联网技术的快速发展，新型电子地图版权侵权案件时有发生。

有观点称：“爬虫软件，让地图数据满天飞，不信你去淘宝，都能买到。”

不止于此，2018年，智能公交APP“车来了”，利用网络爬虫技术大量获取、无偿使用他人实时公交信息数据（原本属于谷米公司“酷米客”软件）。法院认为实为一种“不劳而获” “食人而肥”的行为。

电子地图来之如此不易，资质如此之难，限制如此之多，成本如此之高，侵权这两个字，说出来嘴里都有腥味。为什么？吃人不吐骨头，一口血腥味。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就怕有更甚者。

奇虎360侵权四图维新电子地图著作权，索赔一个亿，赔偿一千万。

这场恩怨，持续六年，官司四年，直到2020年12月，方才落幕。

代理案件的律所官网总结是：“2014年，奇虎公司与四维图新合作未果的情况下，奇虎公司通过XX公司以低价向四维公司购买地图数据产品，并由XX公司为奇虎公司提供专属服务器，为奇虎公司提供专属的数据服务。”

官司牵扯四家公司。四维图新公司是原告。奇虎公司是被告，法定代表人周鸿祎。

其他兩家，则是名气较小的中间图商（下文简称“小图商”）。

官司一打好几年，人财力的消耗，气闷心酸，骨鲠在喉。电子地图怎么个“偷”法？

话说，四维图新公司是电子地图数据制作的重要企业。

公司在研发方面很舍得投入，人员占比接近 60%。研发投入营收占比，不仅在A股计算机板块，在整个A股市场，也长期位居最高之列。近5年来，公司研发投入的营收占比一直在40%以上。

如今，知识产权被侵，官司真费力，铁汉也落泪。郭德纲常说：“我挺厌恶那种不明白任何情况，就劝你一定要大度的人，离他远一点，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

一审败诉，没有认定涉案电子地图的著作权。时隔三年，二审。官司涉及大量技术事实，二审民事判决书在网络公布后，技术争议焦点浮出水面。

双方激辩。

奇虎公司第一把争辩：“涉案基础地理测绘数据不构成著作权法意义上的作品，不受著作权法保护。基础地理测绘数据是指以数字化形式表示的地理标的物的经纬度信息。”

这话说的，做基础地理测绘的人听了，都要哭了。经纬度信息是客观的，地图辛辛苦苦做的，结果呢？

法槌是正义的，法院是公正的：“四维图新对涉案电子地图产品享有完整的著作权。”

一槌树起了地图权益的界石，余音绕梁。判决充分认定了关于经过实质投入所获得的数据竞争优势属于可保护范围（法益）。

漫长的一审到二审，如鲠在喉。

支持四维图新熬过二审的，可能是那句老话：“我要拿回失去的。”

笔者推测，四维图新想起诉奇虎拿了底图（数据），但是奇虎作为被告一直否认说：“只是API服务而已，没有碰数据。”

按照合同约定，小图商只能在自有网站使用这些数据，但可以向其他企业提供API（应用程序接口）服务。“调取API”这个动作，又埋下了隐患。

于是，激辩开始。奇虎公司争辩。

用户在使用360地图的时候，奇虎公司调取小图商提供的API服务，调取的是服务器上存储的地图图片，完全符合“不脱离网站及网站服务器”的限制。

这里要有一段科普，API是啥？

Application Programming Interface，全称“应用程序接口”，用来提供应用程序与开发人员得以访问的一组例程，无需访问源码，无需理解内部工作的细节。

用了API，方便后来人，同意用API，但不等于用一切API。这时候，关键要了解，到底允许调用多大范围API服务（也就是“最大开放权限”）？

按照一般技术人员的理解，“最大权限”通常包括对于该服务器上所有资料（包括地图、相关数据）的所有操作，包括查看、浏览、检索、拷贝、编辑、删除和修改等各种操作权限，这时候，操作者可以视为该服务器上的资料（包括地图、相关数据）的实际控制人。

这里加一句，四维图新没有给“最大开放权限”，奇虎公司与“中间商”的协议，自然也不应该有这一权限。奇虎公司仅可以使用“小图商”自有网站上的互联网地图的范围。

到底超不超出权限，这是关键，大战N个回合。

首先，四维图新发现小图商的某IP地址的服务器上存储了四维图新和奇虎两个公司的程序文件。

法院认为：“无法排除奇虎公司可以控制并使用该IP地址的服务器的可能性。双方的证据都不能证明该接口地址对应的代码被执行。”

接着，四维图新发现奇虎公司地图网站代码含有“地理坐标”与“墨卡托坐标”之间的转换方法。

因为只有对基础地理测绘数据进行操作才需要进行地理坐标转换。如果不需要处理基础地理测绘数据，为什么会有墨卡托坐标？

于是，四维图新公司努力保持克制，问道：“墨卡托坐标，怎么解释？”

空谷没有回音。

但是，上述是在推理。严谨一些，就是仅能证明奇虎公司地图网站中存在这一程序，不能证明奇虎公司通过使用四维图新公司的涉案导航电子地图相关数据运行了该程序。

有代码，但不代表运行了，法院逻辑可真严谨。或者说，这些不是直接证据。

奇虎公司不慌不忙，争辩第三把：“地图中的POI信息是客观信息，对这些信息的汇编仅仅是‘额头流汗，并没有独创性，不构成受著作权法保护的作品。”

这里的POI，英文全称Point of interest，也就是用户感兴趣的点，就比如学校、餐馆、停车场的坐标。虽然你可以反驳，经纬度都是客观存在的，但也不是凭空存在。

谁的额头也不想白白流汗，可能有人认为这类工作技术含量不高。

比如《天下无贼》里的盗贼，就认为：“我最烦你们这些打劫的，没有一点技术含量。”

伤害性强，侮辱性更强。

后期加工固然也很重要，但是不能否认前期数据处理的重要性，拿“技术含量”偷换概念。

紧接着，轮到四维图新公司抛出第二重点：同错的数据怎么解释？两张地图，为什么有一模一样的错误？

想想上学的时候，有人经常抄作业，错题也会原模原样抄过来，更有甚者，连同学的名字也抄过来，笑煞群众。不过，抄作业只要脸皮厚，这些都不是事儿。

地图里有什么样的暗记呢？应该是，四维图新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人为错误”的暗记。

地图的谍战体质，又可管中窥豹。

原来，四维图新公司交付的数据，包含故意标错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葡葡酒学院”等五个暗记，在奇虎公司网站地图上按照错误的暗记信息搜索，均可得到相应的信息。

在这一点上，法院认为：“该经纬度信息与四维图新公司地图光盘中的信息一致，证明奇虎公司使用了四维图新公司的基础地理信息数据。”

“不能仅通过对比几处相同错误，推断360地图网站上的POI数据是直接获取、复制了四维图新公司的数据。”奇虎第四把争辩。

这一把似乎没有动摇结论，法院认为：“如果POI是基础地理数据提供商各自独立收集整理的情况，其出现相同错误的几率很小。”

最后，四维图新公司的证据证明了“三大事实”。

第一，小图商给奇虎公司最大的开放权限，供奇虎公司自由调取并使用数据及服务器中的地图、相关数据及在线服务功能。

第二，小图商的服务器中存储有奇虎公司的程序文件。360地图浏览器网页显示的一部分内容是来自于该服务器中奇虎公司的程序文件所包含的代碼执行的结果。

第三，奇虎公司360地图网站的底图数据（POI）来源于四维图新公司。

接下来，奇虎公司应当提交证据证明四维图新公司主张的事实不成立或者真伪不明。

然而，重点在于，第一点，被告奇虎公司的证据未能充分证明小图商设计开发了互联网地图API应用程序，通过互联网地图API应用程序向奇虎公司提供栅格瓦片地图服务。

第二点，被告奇虎公司也没有对服务器中存储奇虎公司360地图浏览器网页的程序文件、奇虎公司360地图网站的数据来源于四维图新公司的导航电子地图数据，作出合理解释。

小图商与奇虎公司的合作使用方式，超出了与四维图新公司合同约定的使用方式和使用范围。没有让你用的，你也用了。

事实既然清楚，那来谈钱吧。

赔偿金有两种计算方式：第一种，以收入及净利润作为计算依据。但是，奇虎因被诉行为获得的经济利益不得而知。

第二种，类似合同的使用费作为赔偿依据。就拿四家涉案公司彼此的合同金额参考计算，奇虎付给小图商在线地图许可费，第一年360万，第二年440万，第三年550万。

好消息来了，法院认定奇虎公司使用了涉案导航电子地图。北京市知识产权法院民事判决书（2019）京73民终1270号，撤销前述裁判，裁判被上诉人即被告向上述人即原告支付1000万赔偿金。

清华大学金勇军教授表示”：“2021年1月1日《民法典》生效后，这一类案件还得判罚惩罚性赔偿金；以本案的金额为例，惩罚性赔偿金是1000万人民币的数倍。在美国，是3倍以内。”

重复法院义正言辞的话：“通过合法途径获取的数据，应当受到法律保护，通过该数据获取的利益属于合法权益。”

翻看，2016年中国新闻网文章《360好搜PC端市场份额超35%活跃用户数3.8亿》的旧闻。

细想，知识产权的命运本就是创新者的命运，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辞。

此案虽了，但是，电子地图迈向高精地图的道路才开始。

世界经济论坛预计汽车行业的数字化转型将为该行业本身带来670亿美元的价值，并为全社会带来3.1万亿美元的经济效益。

粮仓大了，老鼠也会更多。电子地图“顽疾”难治，会“传染”自动驾驶专用高精地图吗？

高精地图的精度高，信息量更大，数据的爬取、盗窃、转卖必然会带来前所未有的风险。

这个世界什么风险最可怕？

未知风险，地质运动，海陆变迁。

百度已经大步向前，躬身入局，跻身车厂，但电子地图旧事难了。

在四维图新诉奇虎科技二审线下公开宣判后的第48天，也就是2021年1月20日晚，四维图新起诉百度的一审胜诉，四维图新是以“超出合同约定使用公司地图数据、提供车载服务”为由起诉百度，判连带赔偿6450万元。

但是，面对判决结果，百度反诉四维图新，要求赔偿经济损失9000万元。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而数据归属与竞争的浓雾，恐怕不易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