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伯
2021-05-25安学斌
安学斌
青龙河产鱼,可是青龙村的人却不以打鱼为生。青龙河的脾气太难琢磨,河里到处是石头,站河边看,没啥异样,下了水不是旋涡、就是陷坑。青龙村的老辈人,谁都能讲几个身边人溺水丧命的事儿,都说青龙河邪性。
更可怕的是,青龙河两岸尽是悬崖峭壁,水涨得快、水头急,上游来场雨,下边不知道咋回事儿,水头就老虎似的呼啸着扑过来了,跑不快的,那就生死难料。
青龙村只有一个人敢靠打鱼过日子。这人姓鱼,他的家是个苇席搭的窝棚,就在河边儿的高岗上。
鱼家四辈人在青龙河打鱼,祖传的手艺。不过,如今渔家的子孙都念书、种地、做工,鱼家有祖训,打鱼是为糊口,不许靠打鱼发财,除了他。
他四十多岁年纪,鹰眼钩鼻、尖耳翘嘴,瞅着像鱼鹰转世。他对孩子们好,捞上来蛤蜊,他用水煮了,孩子们闻到香味儿凑到窝棚跟前,他乐呵呵分蛤蜊肉给孩子们,一人一口,孩子们像嚼口香糖似的嚼来嚼去,越嚼越香。
孩子们都叫他鱼伯。村里人说:“鱼伯本来带着新婚的媳妇在外地生活,不知怎么被媳妇伤了心,做生意又被同乡骗,心灰意冷,才回到村里来,重新捡起祖宗的手艺,打鱼糊口。”
鱼伯打鱼不用小眼网,他会看鱼汛,别人看着缓缓流过的河水没啥稀奇,他的眼光却能穿过水面看到河底。每天,他拎着一张陷网,在河岸上边走边看鱼汛,突然甩出去,陷网张开,像浑圆的罩子,眨眼间落进水里,这时往上拉,河水翻腾起来,不一会儿陷网拉到岸上,几条金鳞闪烁的鲤鱼在网里挣扎。
这时,鱼伯挑两条大鲤鱼用柳条一穿,其余的拿着网一抖搂,又扔回河里。这两条大鲤鱼送到范家鱼庄,过了秤、结了钱,鱼伯回家把陷网挂起来晾晒,收工回窝棚喝茶。
鱼伯一天吃的喝的开销,就算计着卖鱼的钱用,鱼分量重一点,多卖块儿八毛,就吃点荤腥;鱼的分量轻了,卖的钱少,就盐水煮青菜,日子清苦,也没存钱。
范家鱼庄的老板想扩大经营,央求鱼伯每天多打几条鱼,鱼伯摇摇头,这青龙河精灵,赏谁饭吃,看人品行。打起鱼来不分大小一扫光的,青龙河让他没饭吃,只有温饱知足的人,青龙河才能让他天天有收获。
鱼伯有时候在河边钓柳根儿、川丁子这些小鱼,让孩子们拾掇好,他拿着裹上白面放油里炸,炸鱼之前已经查准了数,一人一条,谁也别想多吃。
有一次,鱼伯突发高烧,以为挺一挺就熬过去了,哪知道第二天就烧糊涂了,一个人躺在窝棚里昏了醒,醒了昏的,也不知道躺了几天。
这天,他稍微精神点儿了,只觉得全身像软面条一样没力气,突然闻到一阵饭菜的香气,立刻精神一振,睁开眼一看,窝棚里多了一个叫小虎的村里孩子。
小虎这孩子仁义,每次来鱼伯的窝棚,总不声不响地帮鱼伯扫地刷盘子,鱼伯一直很喜欢他。
“小虎,你咋知道我病了?”鱼伯有气无力地问。
“我爸说,你家窝棚好几天没冒烟了,不放心,让我来看看。鱼伯,快趁热吃吧,我妈包的酸菜猪肉馅饺子。”
那是鱼伯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他一口气把一大饭盒饺子都吃光了,这才发现,小虎带来的篮子里,还装着一小袋大米和几样常见药,他的眼泪就止不住了。鱼伯病好了以后,就进村给小虎家送去了两条大鱼。
小虎他爸叫老林,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小虎妈身体不好,常年病病歪歪的,家里日子也挺苦。从这时候起,老林没事儿就会到鱼伯的窝棚坐一会儿,抽袋烟,聊下家常话。不知不觉,处得越来越亲密。
这一年的除夕,老林一家三口带着丰盛的年夜饭,来到鱼伯的窝棚守岁,四个人说着唠着,一起放鞭炮和焰火,鱼伯心里高兴,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小虎妈带着小虎回家后,老林和鱼伯头挨着头睡在窝棚里,天一亮,鱼伯回忆昨晚说的话,似乎老林问他,鱼汛应该咋看?水头咋把握?自己晕晕乎乎顺口说了不少……
再一看枕边,已经空了。
之前,范老板屡次找鱼伯帮忙,说没有青龙河的大鲤鱼饭店不上座,答应给他高价,劝他挣了钱再盖房子、娶老伴。
鱼伯每次都是一套话,说:“青龙河养我这么多年,经我手丧命的大鲤鱼少说一万多条,都让我卖钱赚吃赚喝了,可我没起贪心,鱼不恨我、水里有鱼。现在我要是为了买房子娶老伴打鱼,那是违背祖训、靠打鱼发财,天也不容我。”
后来,范老板再也不来找鱼伯了,可范家鱼庄的生意却火爆起来,听人说,是有人每天卖给范老板八条青龙河野生大鱼,带火了饭馆的生意。鱼伯听说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望望村里正对着自己窝棚的小虎家的房子。
这一天,老林正在青龙河上游网鱼,按照鱼伯顺嘴说给他的方法,很快就满载而归。他高高兴兴上了岸,突然看到山一样杵在他眼前的鱼伯,不由得大吃一惊,手里装鱼的袋子落在地上。
“老……老哥,我……我……”老林张口结舌,磕巴着,话都说不圆全了。
“我知道你家穷,弟妹常年吃药看病的,小虎上学开销也不小,可是你听我的,咱再别这么干了,青龙河有眼睛,看得见哩。咱发财可以想别的法,靠这个,不行。”
老林不吭声,见鱼伯拎起袋子就往河边走,急了,扑上去抢回袋子,嚷嚷起来:“你靠青龙河吃了一辈子,自己承认的,打的大鱼就有一万多条,现在我才打了几百条,你凭啥来管我?这河是你个人家的?姓鱼?”
鱼伯的脸色很难看:“我再说一遍,青龙河有眼,看得真真的!这么下去,要遭报应的!”
“你打一万条没报应,我几百条就遭报应?别神神道道忽悠人了,不就是怕大家都来打鱼,坏了你的独家生意吗!”
老林背着袋子走了。鱼伯站在河边,呆呆地看着那个快速移动的背影,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以后,魚伯就不再捕鱼了,有人在十几里外的镇上看见他,他在给人卖苦力,打零工。老林呢,这下过了明路,胆气壮了,大摇大摆就在鱼伯从前网鱼的地方摆开“战场”,每天都大获全胜。
没多久,老林就出了事。有目击者说,他正在网鱼,突然下起了雨。他看看袋子里只有两条鱼,不舍得离去,继续撒网,哪想到河水暴涨,一个浪头打到岸上,把他冲倒了。他在河里挣扎了半天,按说他的水性也不差,可竟然没浮起来。一天后,老林的尸体在下游被发现了。
老林的葬礼很寒酸,虽然他打了好几个月鱼,可是家境并没有多少改善,外头还欠着不少饥荒呢。
小虎妈悲伤过度,被送进医院,真是雪上加霜。
鱼伯出现在老林的葬礼上,一言不发地帮着忙活,小虎披麻戴孝,被白事先生教着给来吊丧的人磕头,磕到鱼伯这里,鱼伯拉起小虎,眼圈就红了。
老林的丧事过后,鱼伯又出现在青龙河岸边,他主动找到范老板,让他出高价每天收四条大鱼。
老林出事,范老板正在烦恼,看到鱼伯主动上门,真是喜出望外,赶紧答应下来。过后他才知道,原来林家实在拿不出小虎妈的治病钱,鱼伯打鱼是为了给小虎妈治病。
打这以后,鱼伯天天打四条鱼,一直到小虎妈病好出院。可小虎妈觉得家里太穷,不让小虎念书了,找个理发店让他去当学徒。鱼伯默默为小虎交上了学费,又去小虎家待了一小会儿,出来时送他的小虎妈抹着眼泪,对着鱼伯的背影深深鞠躬,好半天都没直起腰来。
从那以后,鱼伯就又开始每天打四条鱼,供小虎念书。
范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好,再次劝鱼伯多打几条,攒点养老钱,小虎虽然没了爹,那也不是你的骨血,对他再好也没用。
鱼伯说:“小虎爸走了,我有直接责任,如果当初我口风紧,他哪会……我心里过不去,现在只好舍了鱼给小虎念书,已经是对不住青龙河了,再多打就得砸饭碗。冷水河里的鱼长得慢,现在大鱼越来越少了……”
小虎争气,考上了县城的高中。鱼伯找到范老板,答应每天供应他六条大鲤鱼,预支了一万五千块钱,给小虎存上。
鱼伯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卖了鱼,坐在河边上久久不愿离开。
范老板想钱想昏了头,买了其他地方的鲤鱼冒充是青龙河鲤鱼,让嘴刁的食客吃出来了。
眼看要砸锅,范老板紧急请鱼伯帮着圆谎。鱼伯当着食客的面,飞起陷网,拉上来三条四五斤重的大鲤鱼,一字一顿地说:“冲着天说话,每天就抓六条那是传说,其实范老板能卖多少我就抓多少。”
范老板千恩万谢,请鱼伯喝酒。这回鱼伯破例放开量喝,醉得拿着空杯往嘴里倒,嚷嚷:“这人过几天好日子咋这么多讲究呢,哪儿的鲤鱼不一样?只有青龙河的鲤鱼是鱼?”
虎子上大学了,他告诉鱼伯,自己到大学勤工俭学,不用再寄钱了。青龙河供他从小学到大学,已经受累了,不能再折腾下去。
鱼伯还清了范老板的账,马上停手,又去劳务市场打零工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打鱼了,他说,得把从前欠青龙河的还回去,找补回去一点是一点。
幾年时间过去了,这一天,青龙河附近出现了很多民工,很快就挖出了两口大鱼塘,这两口鱼塘是范老板挖的,每天都能捞上来很多鱼。
可人们议论纷纷,说那些鱼压根不是什么养殖的,在往鱼塘里引青龙河水的时候,很多大鱼都进了鱼塘。范老板的生意依旧火爆,因为老食客吃得出来,说这养殖鱼就是青龙河野生鱼!
鱼伯怒了,立刻去找范老板,范老板满口否认,鱼伯正在发怒,一个人走进来,穿着体面,面带微笑,竟然是小虎!
“鱼伯,正主来了,有脾气冲他发吧,挖这鱼塘,可是小虎的主意!”范老板说。
鱼伯的脸阴沉下来,一个不好的预测让他双手发抖:“小虎,当初你爸为了捞鱼赚钱,骗我上了当,现在你也……”他的声音充满了悲凉。
“鱼伯!你误会了,我大学就是学的渔业养殖专业啊,我回到家乡工作,目的是合理开发资源,让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
原来,鱼塘的确抽的是青龙河的水养鱼,小虎给范老板抓了十几条肚子鼓鼓的大鲤鱼,放到鱼塘里繁育,鱼苗很快长起来,黑乎乎一团。
“鱼伯,以后,您不抓鱼了,伺候鱼好不好?”鱼伯握紧小虎的手,眼里一热,点了点头。
鱼伯伺候鱼也是高手,鱼塘里的鲤鱼长得又肥又壮,很多伺候鱼的知识,都是虎子教给鱼伯的高招。
虎子是做大事的人,在青龙河上搞起了生态养殖,野生鱼在网箱里繁育,鱼繁育得多、长得快。青龙河的上游修了水库,水势稳了。范老板又办起了鲜鱼行,把一车一车的活鱼卖到千里之外。
鱼伯老了,渐渐插不上手做这些事。村里养着他,鱼伯成了五保户。他每天坐到河边上晒太阳,偶尔钓钓鱼。有一天,他自己炸了一碗柳根儿鱼,味鲜肉厚,当酒肴全吃了,多喝了几杯酒,酒劲上来,枕着河边的石头睡着了。这一睡,就不愿意醒了。
虎子把鱼伯的窝棚扒掉了,改做坟地,安葬了鱼伯。鱼伯的棺材里放了三样东西:一碗青龙河水、一张崭新的陷网,还有一个半米长的鲤鱼骨骼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