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后的十年寒冬
2021-05-25王亚晶
王亚晶
2010年12月17日,这是值得所有阿拉伯人铭记的一天。这一天,年仅26岁的突尼斯小商贩穆罕默德·布瓦吉吉因不满警察的暴力执法,在西迪布吉德市的政府大楼前自焚而亡。不知是民众对生活的长期不满,还是欧美等国在背后的推动,亦或是网络时代的新型传播方式,布瓦吉吉自焚事件迅速引发了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第一次反政府革命浪潮,阿拉伯诸国的专制统治、政府贪污腐败、国民经济衰退、领导人长期执政、政治经济分配不透明等问题被摆上台面,民众纷纷走上街头,迫切要求民主。随后,埃及革命、叙利亚战争、也门起义、巴林示威、叙利亚内战等一系列动乱接踵而来,阿拉伯地区的局势发生深刻变革。
布瓦吉吉的自焚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在阿拉伯世界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风暴。这场风暴造成了100多万人死亡、1500多万人沦为难民以及近1万亿美元的基建损失,也让突尼斯的本·阿里、埃及的穆巴拉克、利比亚的卡扎菲、也门的萨利赫等政治强人退出了历史舞台。这场声势浩大、范围空前的反政府革命浪潮被西方媒体非常有诗意地称为“阿拉伯之春”。可是激情總是短暂的,十年过去了,这些经历革命的阿拉伯国家并没有迎来民主的春天,反而陷入旷日持久的动乱,沦为其他外部势力博弈的战场,极端组织趁势兴起,大批难民流离失所,而当初摇旗呐喊吹捧这场民主革命的西方国家,在遭到难民潮反噬时,也不得不承认革命失败,阿拉伯国家陷入凛冽寒冬。
小贩自焚:
从“民主斗士”到“千古罪人”
20]0年,整个世界还处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余震中,突尼斯也不例外,布瓦吉吉自焚事件便基于这样的社会大背景。在金融危机的波及下,突尼斯的失业率超过10%,布瓦吉吉研究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为了一家八口人的生计,无奈在街边摆起了小摊。2010年12月,布瓦吉吉在摆摊时受到城管的侮辱和欺压,投诉无门后,血气方刚的他一把火点燃了自己,那时候,谁都无法预料,他也点燃了一个时代。
布瓦吉吉的自焚迅速引爆了突尼斯积怨已久的民愤,民众纷纷上街游行示威,要求罢免独揽大权23年的总统本·阿里,示威规模不断扩大,“茉莉花革命”在突尼斯爆发,最终本·阿里不堪压力,于2011年1月14目下台,流亡沙特阿拉伯。黎巴嫩电台引用了一首著名的突尼斯诗歌来报道本·阿里出逃的消息:“人们需要生活,枷锁必须打破。”这旬诗可以说是代表了当时阿拉伯世界所有民众的心声。
突尼斯的“成功”,加上西方媒体的推波助澜,吸引了其他阿拉伯国家民众效仿,反政府的火焰,以燎原之势在整个阿拉伯世界迅速蔓延开来。也门、埃及、利比亚等国家先后爆发大型抗议集会,导致时任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也门总统萨利赫等相继下台或被杀。其他阿拉伯国家的当权者在内外压力下,也做出不同程度的自我妥协。
那么轰轰烈烈的革命成功了吗?民主又真的降临了吗?
突尼斯是最早革命的国家,先是经历了宗教保守政党的短暂执政,但最终也算建立了相对成熟、稳定、世俗化的民选政权;埃及以民主方式送走了穆巴拉克,迎来的却是同样独断专制的塞西,似乎又循环到了原点;利比亚人打死卡扎菲,换来十年的国家分裂和生灵涂炭;叙利亚付出了30多万条鲜活的生命,依然撼动不了巴沙尔·阿萨德的统治地位;也门至今仍陷入内战的泥潭……中东北非的政治秩序被严重扰乱。
事实上,从布瓦吉吉自焚的那一刻起,事情便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大多西方政客认为,突尼斯是“阿拉伯之春”唯一的成功案例,是因为其推翻了本·阿里政权,并于2012年举行首次“民主选举”。然而,2020年的最新民调显示,仅有27%的突尼斯民众认为生活比革命前更好。在经济增长停滞、失业率高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的三重困境下,50%的突尼斯人认为生活比十年前更糟糕。当年参与突尼斯反政府运动的律师胡伊达表示:“人们认为本·阿里倒台,就可以解决所有事情,但我想这需要20年到30年的时间。”其他阿拉伯国家民众抱有同样的看法。
革命前,在2009-2010年的世界经济竞争力年报中,突尼斯居非洲第1、世界第40,被誉为“突尼斯奇迹”。然而,到了2017至2018年,突尼斯已跌至第95位,2019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仅为3300美元。在政治方面,突尼斯的宗教与世俗势力陷入拉锯战,十年间,总理、总统走马灯般换了十多位,与底层严重脱节。与此同时,突尼斯还是加入ISIS(活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极端恐怖组织)等极端组织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
揭开“阿拉伯之春”序幕的布瓦吉吉,也从“民主斗士”演变为阿拉伯底层民众眼中的罪人。2020年12月,西迪布吉德市挂出布瓦吉吉巨幅画像,纪念革命十周年。有突尼斯民众看到画像时愤怒地表示:“我诅咒它。我想把它撕掉。他才是那个毁掉我们生活的人。”也有不少人指责“阿拉伯之春”为暴力和经济崩溃打开洪水阀门,导致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成为难民,而留在家园的人,也因国内的混乱而永无宁日。如今看来,这场声势浩大而持久的动荡带给阿拉伯世界的不过是民主之败、经济之殇、政治之乱。大部分经历革命的国家的治理水平、政治环境和民众权益都与“阿拉伯之春”中煽情的口号相去甚远。该地区的经济发展陷入“倒退的十年”。
不良药方:
西式民主无法拯救阿拉伯世界
时过境迁,如今究竟该如何评价“阿拉伯之春”,不同的人存在着截然相反的看法。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之下,现实也会折射出不同的样态。突尼斯的首位民选总统蒙塞,将其与法国大革命联系在一起。他认为,法国人民也是经过两百年的艰苦奋斗后,才逐步实现民主的。蒙塞的想法代表了很大一批阿拉伯的乐观派,他们对现阶段的国家状况并不感到悲观;但另一部分悲观人士则认为,这场“民主的悲剧”源于把西方价值观盲目嫁接在阿拉伯各国的病躯之上。在他们看来,虽然以前的阿拉伯社会时不时也有些动荡,但那些都是可控的。而所谓的“阿拉伯之春”却让很多阿拉伯国家几十年的“积蓄”在朝夕之间灰飞烟灭了,社会从此陷入未知的不可控状态。
阿拉伯革命,它不同于以往自上而下的精英改革或军事政变,完全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公民运动,不仅“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且起初缺乏统一的组织、宗旨、口号、纲领和目标,是一场盲目的革根革命。在后来的对抗中才逐步形成更高、更清晰和更统一的政治诉求:即中低层群众由争取改善民生和保障公民权跃升为反不公、反腐败和反专制。由此可见,对于当时的阿拉伯诸国而言,这场革命危机源自内在而非外力;诉求始于民生而非民主;症结在于整个社会系统需要改版升级而非简单修补。可当欧美等国来横插一脚后,阿拉伯各国已无法掌控事件的走向。
可以说阿拉伯诸国之所以有现在的局面,欧美的干涉是最大的黑手。例如,美英法率北约军队对卡扎菲的政府军进行了多轮空袭,扭转了利比亚战局,促成了卡扎菲政权倒台……这一地区由于长期以来的民族矛盾、宗教冲突、领土争端等问题,动荡不断。又因其丰富而诱人的石油、天然气、金矿等资源,不幸地被选择成为了帝国主义称霸下的牺牲品。可为帝国主义争霸野心买单的,是落后地区的无辜民众。
2013年,法国出版了《阿拉伯“革命”隐藏的另一面》一书,书中提到“阿拉伯之春”的幕后推手是美国,并为此作了翔实的论证:美国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通过实地引导与网络煽动两大手段促成了这场革命。一方面,美国利用“输出民主”的非政府组织和基金会,深度介入這场街头“革命”;另一方面,美国培训大量阿拉伯网络煽动员,利用网络这一当时的新兴媒介推波助澜,而后又控制国际主流媒体舆论,一边倒地渲染所谓“革命”的“自发性与积极性”。
经由美国的大肆鼓吹,阿拉伯年轻人在长期接触西方社会的发达和“民主”之后,把国家的落后和贫困归咎于政府的专制与腐败。这一系列的网络互动,使阿拉伯年轻人越陷越深,开始以过度的热情参与政治。美国的目的很明确,阿拉伯各国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只有阿拉伯世界大乱,美国才有机会在中东重新布局,从而得到更大的话语权和代理权。
当阿拉伯革命爆发后,欧洲也是一片欢欣鼓舞之声,他们把布瓦吉吉塑造成“英雄”,把政府描绘成“刽子手”,为革命摇旗呐喊。大部分的欧洲主流政治力量对阿拉伯的动荡表示欢迎,甚至会向爆发抗议的政府施加一定的外交压力,或是直接承认反对派的合法性。然而,这种屡试不爽的手段却折在了叙利亚。由于多个域外大国的插手,叙利亚反而直接爆发内战。叙利亚民众不得不纷纷逃离自己的家园,最终引发了欧洲难民危机,加剧其内部撕裂。
从隔岸观火到屋顶着火,欧洲可以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难民涌入欧洲时,欧洲的冷漠让坚信西方价值观的阿拉伯民众深感背叛。对于部分激进青年而言,欧洲的行为让他们对西方彻底幻灭,转投ISIS的怀抱。这也是为何近年来欧洲内部恐怖袭击增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从本质上来说,欧美为西方提供的民主药方并不能拯救病入膏盲的阿拉伯。阿拉伯世界情况十分复杂,由于历史原因,伊斯兰教如同血液一般,渗透着阿拉伯民众的每一个细胞。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普遍低下,民意很容易被宗教裹挟,因此阿拉伯民众缺乏足够的国家内部认同。所以即使按照西方制度建立所谓的近代政府框架,没有强有力国家认同的政府仍然是一盘散沙。民主脱离现实,势必带来动乱。实践证明,一个国家的发展模式不能由外部强加,阿拉伯国家只有走符合自己国情的道路才能得到发展。
寒冬凛冽:
旧秩序未破,新秩序未立
十年过去了,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春天”并未如愿而至,国际社会对阿拉伯革命的评价也日趋负面。美国学者费德曼以“阿拉伯之冬”取代了“阿拉伯之春”,加拿大学者伊格纳蒂夫同样以“悲惨的失败”描述这场革命。这样评价是客观的,如今的阿拉伯俨然被寒冬笼罩,民众也在刻意回避那段历史。然而就当所有人认为这场曾经波澜壮阔的民主革命日渐沉寂时,“阿拉伯之春”近期又呈抬头之势。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和黎巴嫩的最新局势足以说明“阿拉伯之春”并没有结束,其影响还在阿拉伯世界继续发酵。但与十年前不同的是,民众这次吸取了经验,整体革命热情已经大幅下降。
十年前“阿拉伯之春”的重要特点,就是西方国家通过社交媒体迅速将事件辐射向各个人群,激进主义者充分利用这一武器撼动了统治者的稳定性。而现在,中东国家统治者迅速调整策略,加强了对网络的管控,降低了网络再次成为革命阵地的可能性;目前,阿拉伯民众对于专制政府的不满依旧存在,但是比起脆弱的民主,大部分民众更倾向于稳定的政府。无论是利比亚的哈夫塔尔将军,还是埃及的塞西,都反映出军队对于中东国家稳定的积极作用。叙利亚的阿萨德政权也在外国势力的干预下,恢复了对大部分地区的统治。总体而言,由于过去十年的混乱,大部分阿拉伯民众的心态已趋于保守。对于政治自由的追求已经让位于对稳定公共秩序的渴望。
虽然阿拉伯革命并没有开创一个成功的阿拉伯民主政治,但一定程度上来说,确实重塑了地区关系,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局面。“阿拉伯之春”后,涌现了大量脆弱的阿拉伯国家,这给了欧美培育新势力的机会,这些国家的主权几乎都由欧美等国干预或者代理。在新局面中,阿拉伯诸国被代理人扼住咽喉,依旧没有主动权,不能建立起新秩序,也无法从根本上重新平衡地区势力。
传统势力,如埃及、伊拉克和叙利亚等曾经的阿拉伯大国,被战争所吞噬,现在已经成了空有其表的壳子,无法向海外贡献力量;而富有却极度保守的卡塔尔、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等海湾国家得益于美国的支持,正在目益壮大,几乎完全适应了该地区的新结构。
如今,阿拉伯诸国的博弈靠的是影响力的传播和代理人战争。在几乎每一个阿拉伯国家,外交政策都是由自身的发展机会和代理人的威胁两部分推动形成的。因为担心国内革命再次爆发、害怕极端组织和被美国抛弃,中东国家极力要从其他脆弱国家以及国际混乱中牟利,而这又将地区局势推到了代理人战争中,同时将混乱的种子散播到整个阿拉伯地区,造成恶性循环。因此,希望在该地区平衡备方势力注定可望而不可及,毕竟中东新秩序就是中东混乱的基础。
但是,这个地区却从不缺少更多的混乱。美国撤回伊核协议的行为重新开启了美国或以色列军事打击造成战争的可能性;由沙特和阿联酋主导的对卡塔尔的制裁分裂了海合会——这个阿拉伯最成功的国家组织;在叙利亚,针对阿萨德政府的军事行动已经渐渐取消了,可以色列越来越频繁的空袭、土耳其的跨境管理和伊朗根深蒂固的影响也正在将内战推向一个新的方向;也门战争陷入了难以解决的僵局,胡塞武装向沙特发射了导弹,沙特的空袭导致大范围的平民死亡,而阿联酋则在非洲建立海军基地,帮助沙特进行封锁,也为了加强其在也门南部的影响。与此同时,屡次爆发的加沙暴力事件和巴以两国解决方案的死局预示着巴勒斯坦领土归还问题重新成为国际焦点。
在这一切的混乱中,美国和埃及、以色列、沙特和阿联酋等国组成了轴心。但这一式图重新主导阿拉伯局势的行动实际上并没有用。因为,当今的阿拉伯世界,大量的失败国家、无法解决危机的治理和贯穿备领域的竞争削弱了每一个权力。美国只想搅乱阿拉伯世界从中分一杯羹,却忽视了“阿拉伯之春”留给阿拉伯地区的深度创伤。十年前的革命让旧秩序未破,想要的“民主”没有得到;十年来的努力也未能建立新秩序,想要的和平也没有降临。美国想故技重施恐怕不太容易,毕竟这是阿拉伯诸国用十年动荡总结出的血的教训。
当一个国家进行重大变革时,往往需要结合本国特色,需要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以及与人民紧密联系的执政力量,只有这样,才能给国民一个有希望的未来。中国已经用事实证明,真正的践行民主应该是以人民为中心,为人民谋福祉,走符合本国实际的民主化道路。而阿拉伯诸国做不到如此,空口开出的“民主支票”,只能带来悲剧,而不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