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湾（10首）

华姿

我是见过黑夜的人

夜幕在不经意间合拢

天色骤暗有如停电

万物还在招展，万籁却都寂静了

黑暗不会因为这枝花需要光就

推迟到来。那销匿于夤夜的

曾经美得惊动中央

混迹于群的，恰如蟋蟀遁于棘丛

踌躇着，有一声没一声

但我是见过黑夜的人

这时寂静已变成石头

在石头里点灯的，已在白昼老去

说反话的，写别字的

与唱高调的一起，挤满左右

鸦雀无声、暗影环伺之时

不愿出售灵魂的，出售了一个梦

但我已经是见过黑夜的人

风开始吹了

风开始吹了，随着它自己的意思吹

秋海棠簌簌地响了一会儿，又归于沉寂

我在夕阳下走，一个人慢慢地走

离愁忽然袭来像一阵骤雨

还有没被命名的海棠吗？

或者，没被命名的恐惧与颤栗？

我今日的盼望就在这株海棠里

这是我唯一能够确定的真实

“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

原以为那一页已经永远地翻过去了

原来并没有——并没有

没有完成的，没有常在的

当我看清这一点时，天就要黑了

我已在某个须臾老去

注：※语自阿米亥

傍晚看蔷薇

经过杏月、桃月

或更多缤纷的槐月后

我这昏花的老眼，总算看清了

这蔓延的藤蔓上蜿蜒的暮春

夕阳的金晖被风吹着

在沸腾的花叶间一闪而过

犹如我这浮光掠影的一生

无论如何，像一株蔷薇那样活着

或死去，终归是美好的

一边凝视一边遗忘的刹那

以为黎明近了，其实是暮色渐浓

晚霞的光，在某一瞬间

映亮了这闪烁之物的疏影

天黑的时候

多年以后

不知你是否还会记起这个时刻

像踮起脚尖摘到一小片晚云

像跟着蜗牛穿过金光闪闪的麦地

像邂逅一只鸫鸟，它

在青枝绿叶间啼鸣，鸣声婉转

胜过我往日的低语

作为一个在烟雾缭绕中仰望天堂的人

我所爱的灵魂，都是小灵魂

我与天堂的距离也恰好

就是一个小灵魂的距离

众星已开始闪耀，我确信

是天上的光，而非别的什么

主宰着地上的事，因此

我喜欢你自若的样子，在天黑的时候

月亮湾

吃过夜饭，我们就跑到禾场

唱“月亮哥，跟我走”

跳“编花篮”，扯起嗓子喊：

“天上一窝云，地上跑麻城”

树上的喜鹊被惊醒

它拍着翅膀张望

以为天亮了，其实是月圆了

如今童年的禾场长满了荒草

紫苏呀红蓼，苍耳啊泽膝

一生如此之快就如

一阵旋风，呼地一下就吹过去了

那些人，月圆之夜和你一起

唱童谣的人，为你留门的人

进入你的生命，转而又出去

也是如此之快

是的我始终知道，一切都会远去

除了月亮湾

我在人间纪念你的名

北方已经下雪了

南方的雪也在路上了

天气越来越冷，用

血气活着的，開始抱团取暖

听说今夜一过，昼夜的界限就模糊了

忙着给黑暗镀金的，除了

用滤镜，还须用谎言

樱树的叶子眼看就要落尽

白色的乌桕子在夜色中摇晃着

越来越白，越来越像雪

“如果没有爱，我们就会枯死”※

此时或此刻，我在人间纪念你的名

孤单得，仿佛人间没有人——

不，仿佛人间只有人

注：※语自卢云

隐蔽的早晨

晨曦已如涟漪泛起

但要过一会儿红日才会出来

在西北的大荒原上

日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睁着惺忪的双眼

在晨星寥落的天空下等了很久

使一年中最黑的这个早晨

成为一个隐蔽的早晨

可是那又怎样呢？以什么方式来的

终将以什么方式走

像这即将过完的一年

怎么开头的，就怎么收尾

或者也像你，你把朝霞认作晚霞

又把颂歌唱成挽歌

可是那又如何呢？

大自然要恢复它的统治

只需一个黑夜即可

幸福生活

左拐，出菜场;右拐，进菜场

买一把红菜薹，再买一把白菜薹

看一会儿水果，再看一会儿干果

这突然多出的时间好像

一节空车厢，被抛在了荒野

要是她在就好了。我突然想

要是她在，这无所事事的生活

就会变成幸福生活

我会陪着她，在这盛世虚度

听她从南瓜藤，扯到冬瓜藤

许多陈年旧事，她已经讲过很多遍了

但我还是会做出第一次听的样子

可她终究是不在了，在我

终于有许多时间可以陪她的时候

只剩下我，在这陈旧的人世

把多年前向她描述过的，并且

承诺过的生活，过了一遍，又过一遍

仿佛下定决心，要用我此刻的幸福

衬托她从前的不幸

扫落叶的人

天刚蒙蒙亮，扫落叶的人就

出门了，冷风吹得脸和手生疼

扫落叶的人缩着脖子，顶风疾走

主要是杨树叶和柳树叶

还有少许青桐叶和苦楝叶

扫落叶的人哈着腰，默默地

从河坡的高处，一直扫到低处

天色灰蒙蒙的像生了病

跟她栖身的那个时代一样

天黑以后，扫落叶的人把落叶

塞进灶膛，擦亮火柴，点燃

——看哪，那柴火！看哪，那光亮！

黑黢黢的夜里，有人把灯挂在树上

顺便把星星也挂在树上

这时，扫落叶的人拎起了火剪

她小心地拨动，拨动

直到——每一片都烧透

再小心地拨动，持续拨动

直到——人和叶子，都化为今世的灰烬

呀，星宿

遇见她的时候我真的好欢喜

在春天的末尾，太阳正在沉下去

可是这又何妨？

这不期而遇的喜悦如此珍贵

呀，星宿

我必須蹲下才能看清你的模样

这么清秀，洁净

在芜杂的草丛里

开小而白的花，明亮如星

这多像一个诗人

在众声喧哗的世代

就着落日余晖安静地写诗

每一首都小，却仿若都有光

责任编辑  丁东亚

《十月》吴良发中国画120×170cm200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