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沙曼翁
2021-05-25羿耿庵
□ 羿耿庵
沙曼翁先生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精擅书法和金石艺术,数十载溯源探求、挥毫纵笔,最终成为一代书坛大家。他的艺术造诣和学养风范,激励着后学不断去探索和传承书法经典,这也是其一生坚守并为之倾力所在。
受家父影响,我从小耳濡目染,喜欢写写画画。1979年初春,我以优异成绩考入常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开始了专业书法的研究和临创工作。当时有老师专门指导,但自己总不得要领。就在我最迷茫的时候,著名花鸟画家戴元俊先生把我引荐给了曼翁师,从此开启了我的学书新历程。
1981年初夏的一天,我诚惶诚恐地怀揣着书法习作和戴先生的推荐手札,坐上前往苏州的火车,拜访仰慕已久的沙曼翁先生。沙老性喜清静,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得暇时喜欢侍弄花草、品茗读书、挥毫创作,基本不会客,可对我这个年轻学子却尤为热情。沙老的住房小而普通,墙上张挂着自书的“作品润格”,这在当时是极为少见的。沙老精神矍铄,戴一副宽边眼镜,目光炯炯,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当天,我带的习作中有《散氏盘》、汉简、汉碑的临作,也有拟汉简、汉碑和唐楷的创作,水平稚嫩,篆刻更是刚刚起步。沙老看我随身带的一大卷作业,风趣地说:“侬带了铺盖来啦。”他的幽默顿时打消了我的拘谨。他细细看过后,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笑呵呵地说:“侬写格字还是有一定功力的,路子也比较正,但字还有些呆板,用笔要灵活,用墨也要讲虚实变化。”点评完,还让我留下与家人共进午餐。临走时,先生站在门口叮嘱我常来苏州走走。
自初次见面后,我便常在工作之余前往苏州拜访恩师并请教。每次见面,曼翁师都是放下手中的艺事给我指点习作。有时去得早,还能赶上陪他到沧浪亭喝早茶,到古吴书店购帖、读帖,或在书房看他作书治印。他还曾送我碑帖如《拟山园帖》、米芾《方圆庵记》、邓散木《石鼓文》,教我品味虞山绿茶、感受茶文化……就这样,“十全街一人弄”这个以往少有书法人知晓的小巷子,我一走就是30年,与曼翁师结下了终生难忘的师生情缘。
20世纪90年代以后,曼翁师的书房搬到庭院后的小房子,庭前种满各种花草,左右各植一株高大的芭蕉树,故其自名书斋“听蕉轩”。他平时除了去古吴书店,大都待在书房和院里。在这里,他常与我谈及往事。他说,1939年“江南第一书家”萧蜕庵看到自己展出的篆书作品后觉得很有前途,就托人相告要见一面。后来先生便拜萧蜕庵为师,开始系统地学习各体书法及文字学。以后的几十年,他便一直陪伴在萧蜕庵身边,直至其过世。抗战期间,曼翁师为了在过城门时不向日军脱帽行礼,所以冬天从不戴帽子,尽显文人风骨。1958年,他到嘉定参加劳动,因生活艰苦,昔日爱好便成唯一寄托。无数个孤月青灯的夜晚,他悄悄坐在低矮的床前或门槛上写字、篆刻。他说:“我的爱好救了我的命,因为我有爱好,精神有寄托。”不管身处多大的困境,他对艺术的理想始终不渝。
2002年10月,师母辞世。86岁高龄的曼翁师心情极度不好,茶饭不香,思念之情甚笃。此后,他多数时间在家中静养,记忆力大不如以前,偶尔写字、读书。曼翁师热爱生活,家中陈设不乏鲜花点缀。我拜入师门后,每逢其寿辰都会带他喜欢的鲜花作为寿礼。2010年5月12日,我带着作业前去拜访。当我刚跨进门槛,年届94岁的曼翁师看到是我进了门,连连说道:“常州良根(注:良根是我原名)来了……”当看到我那一大卷书法习作时,幽默地说:“哟,良根把铺盖也带来了……”他那天兴致很高,点评完作业后还翻看起我俩25年前的合影,回忆并深情叙谈往事。他的大女儿惊奇不已:“平日阿爹记忆不是太好,基本不会客,今天良根来了,很是健谈,也一点没讲错。”临别时,曼翁师依依不舍地对我说道:“你能否在苏州住三四天,阿好?或住一二天,就住在我屋里,没关系的……”
2011年10月8日,曼翁师辞别了朝夕相伴的“听蕉轩”,“一人弄”也成为一个标志性记忆永存人们心中。沈鹏先生曾满怀深情地作诗赞道:“巷深不掩墨花香,春到姑苏细柳长。驻足游人相指点,一人弄里一人藏。”我曾多少回走在“一人弄”的小道上——这个我永远魂牵梦萦的地方……
《柳深月静》联 沙曼翁